荊方
兒時最深惡痛絕的事,就是洗澡。七十年代的北方城市,沒有私人浴室的概念,每家每戶都要去公共浴池洗澡。那時候,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公共浴池,再就是各國營大廠和大機關的內(nèi)部澡堂。內(nèi)部澡堂條件稍好,沒關系的人很難弄到澡票。公共浴池對外開放,永遠人滿為患。
當時開封市里條件最好的公共浴池,是位于寺后街中部的新華樓浴池。寺后街是開封市最熱鬧的主干道,穿越鼓樓,連接東西城,新華樓坐落于此,澡堂界的地位可見一斑。我兒時記憶里,新華樓的門臉高大、敦實,有著大青石鑄就的臺階,帶彈簧的鑲玻璃朱漆大門,推起來很沉重,回彈迅速,保證澡堂的密封性。大門上方還有一個黑底金字的牌匾,鄭重其事地寫著“新華樓”仨字,讓人感覺這里不是澡堂子,倒像是狀元宅第。
買好票走進女部,一股潮濕的熱浪迎面撲來,如果是冬天,立刻就能感受到冰火兩重天的待遇。熱浪里裹挾著孩子哭、大人叫和莫名的氣味。穿衣服的和光屁股的都在走廊里跑來跑去。一看到這些我就神經(jīng)緊張,胸悶煩躁,還沒洗已經(jīng)累出一身汗。
搓泥兒是北方洗澡的標配,洗澡不搓,等于暴殄澡票。媽媽每次都用盡全身力氣把我“搓透”,再讓我給她搓,直到我胳膊酸疼、眼冒金星才算盡力。搓完還要排隊等淋浴,擠在一堆滑膩膩的裸體之間,無望地看著那細細的水柱,不知道何時能落到自己身上。每次洗完澡走出大門,呼吸著清冷干爽的空氣,我都有種逃出生天的喜悅。
千禧年過去不久的一個春節(jié),我回鄉(xiāng)探親,那時候我已經(jīng)定居廣東,經(jīng)年不去公共浴池洗澡了。那天,兒時小伙伴請客,吃飽喝足之后,大家提議去“洗澡”,不由分說我就被推上車拉走。車子穿越城市,開到郊區(qū),眼前驀地出現(xiàn)一個高大的建筑,樓高院闊,樓體上幾個鮮亮的大字“凱撒宮”,流露出迫切的炫富訴求。
我們的車子剛進院兒,金碧輝煌的大門里就閃出來一個小伙子,戴著白手套,穿著黑紅相間的制服,一溜小跑過來幫我們打開車門,用洪亮的嗓音喊:“歡迎光臨!”
我像個誤入外星球的生物一樣,換鞋、拿手牌、領浴袍,穿過鋪著厚地毯的走廊來到更衣室。有著實木地板和密碼鎖的更衣室潔凈空曠,只有兩三個換衣服的女人。小伙伴們迅速把自己扒得精光,我脫得只剩襯衣,陷入遲疑,她們粗魯?shù)嘏拇蛑业暮蟊炒叽佟翱烀撗健保倚囊粰M,也扒光了自己。這時候的我,有點悲壯、有點羞恥。
但是,當我的腳踩到泡池底部一朵用藍瓷片拼起來的蝴蝶時,微燙的水漫過全身每個毛孔、一股熱浪直沖天靈蓋,任督二脈瞬間被打通,有一種醍醐灌頂?shù)孽溉弧N冶仨毘姓J,在沒有暖氣的大河南,屋外被凍透的肉體,在房間里也得不到足夠的撫慰,而泡池、桑拿、濕蒸則讓肉體飽吸熱量。各種泡、蒸過后是搓澡,手法嫻熟的搓澡工,時而平鋪直敘,時而迂回閃轉(zhuǎn),從耳后到腳趾全部游弋一遍。搓完沖凈,再打上牛奶或蜂蜜,細細按摩全身。
我此時才真正明白,搓澡,是一個集清潔、保健、美容于一身的大IP,洗完這個劃時代的澡以后,我已經(jīng)成為脫胎換骨的新人。
后來某次陪母親洗澡,我又踏進了百年老店新華樓。新華樓人少了很多,過去嘈雜的更衣室現(xiàn)在靜悄悄的,在白瓷磚砌成的小隔間里,氤氳的水蒸氣圍繞著母親的臉,一種隨遇而安的從容,隨著水蒸氣慢慢溢出,在這一刻,我內(nèi)心有種東西悄然化開,那是兒時郁結的、跟這間老舊澡堂結了多年的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