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欣玢
自2016年起,相繼發(fā)生“帝吧出征事件”“南海問題爭端”“奧運霍頓事件”……中國民眾出于對民族認同的構建和維護國家利益的迫切需求,通過網絡自發(fā)形成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組織,集體在國內或國外的社交媒體上發(fā)表意見,表達強烈的愛國情緒,這種由特定群體發(fā)展出來的民族主義情緒成為了一股強烈的輿論潮流和社會現(xiàn)象,而這些不斷發(fā)生的民族主義網絡行動掀開了我國新一波“網絡民族主義”浪潮。
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政治思想和社會意識,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表達內容、方式和特征。因此,對民族主義的分析與探討,離不開對我國當下文化環(huán)境的觀察與考量。有學者認為中國現(xiàn)階段的民族主義和消費文化緊密相連,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一種商業(yè)文化和政治文化地緣政治和身份認同的表演,它們和傳統(tǒng)媒體的式微以及新媒體的壯大引發(fā)的大眾的參與緊密相關①。因此,本研究順應前人思路,將中國的網絡民族主義置于當下新媒介商業(yè)文化環(huán)境中,力圖重新定義、描述和檢驗新時代中國的網絡民族主義行動。
民族主義是在民族形成和發(fā)展的長期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的,是對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利益等的認同,是一種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民族情感。自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提高,以及互聯(lián)網在中國的逐漸接入等各方面綜合因素的影響,中國的民族主義開始從“自上而下”的國家民族主義轉變?yōu)椤白韵露稀钡募w行動,即由公眾輿論影響到上層決策。
目前國內學術界對網絡民族主義的內涵部分達成了一致,即網絡民族主義是“網絡+民族主義”的結合體,它是民族主義思潮在網絡時代的最新表現(xiàn)。具體而言,網絡民族主義是基于互聯(lián)網傳播途徑,隱形和顯性表達國人民族主義言論、情緒和思潮,制造和擴散民族主義輿論,并在某些情況下推動現(xiàn)實行動以達到預期目的的網絡傳播行為②。本文所討論的網絡民族主義,是指涉外的、由民間草根階級參與的大眾民族主義,并將其置于當下的新媒介商業(yè)文化環(huán)境下,旨在探討新媒體技術,尤其是社交媒體的發(fā)展,以及消費文化衍生出的粉絲文化,在這兩種因素影響下當代中國大眾的網絡民族主義有何新的表達與特征。
網絡民族主義集體行動得以形成的前提是互聯(lián)網中原子般的網民個體能夠通過某一渠道“相互連接,在互動中建構彼此,形成信任,逐步實現(xiàn)共同目標和身份認同”,最終達成集體行動。而這個連接網民的渠道,從安德森時代的“印刷媒體”過渡到早期體現(xiàn)網絡民族主義議題的大眾媒體,進而轉變成為當今網絡民族主義集散地的“新媒體”,尤指“社交媒體”。
“帝吧出征”作為一個最典型案例,可以用于具體分析網絡民族主義行動基于新媒體的動員、組織和實施。例如,“帝吧出征”事件中涉及到的社交平臺主要有三種,分別是QQ群、百度貼吧和新浪微博,通過技術的連接將原子化的網民個體凝聚起來,使其建立起雙向、多向的傳播,網民可在這個“意見廣場”上相互分享和交流。當社交媒體上出現(xiàn)“帝吧出征”的信息時,網民個體極易因“愛國主義”之名形成集體認同,并通過情緒化的表達影響更多人。甚至許多行為主體只是以一種游戲化的心態(tài)參與到表情包的制作和擴散之中,享受社交媒體帶來的游戲化集體狂歡。對消費對象的認同和在網絡社群中經常發(fā)生的、高度組織化與儀式化的集體行動,是這些愛國青年群體能夠瞬間進行高效動員和統(tǒng)一行動的最根本基礎。
簡而言之,以社交媒體為代表的新媒體技術,消解并重組了新一代民族主義者的行為情境,打通了過去不相關的思維和行為邏輯,不僅改變了我國網絡民族主義表達中使用的象征符號與表現(xiàn)形式,還為新一代民族主義行動中的動員、組織和實施提供了平臺。
中國網絡民族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其多為歷史、現(xiàn)實政治相關的外部刺激造成應激性的反應,而視覺文本因其直觀性、沖擊力和感染力在網絡時代天然地具有高傳播性,從而成為激發(fā)起網絡民族主義事件的重要動因。因此,在近年來多次的網絡民族主義事件都可以被概括為“圖像驅動性民族主義”③。典型案例仍是“帝吧出征”,大陸帝吧出征的網友使用包含臺灣民進黨主席蔡英文、大陸藝人黃子韜以及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等的表情包在蔡英文Facebook評論頁面刷屏,即使蔡英文之后關閉圖片評論功能,國內各大社交平臺也可看到系列表情包的刷屏。表情包作為一種圖片和文字相結合的符號話語,代表了一種讀圖的視覺娛樂文化和以PS圖片為代表的惡搞文化。在“帝吧出征”事件中,網友多是用“圖片+文字”的組合結構進行傳播,將自身的愛國情感隱藏在這些戲謔化的符號中。
不僅如此,在復雜的民族主義框架中,圍繞著民族主義事件的詮釋和行動、官方反應策略及評價都會形成復雜的多元主體競爭性表達。因此,在“圖像驅動性民族主義”的基礎上,有學者提出了“圖像競爭的民族主義”的新范式④。一方面,多元的公眾主體在網絡民族主義行動中體現(xiàn)出不同的視覺符號偏好;另一方面,政府等權利機構主體在進行視覺資源的爭奪時,也會依照具體的社會情境、話題性質等展現(xiàn)出協(xié)商、收編、挪用和對抗等多樣化的策略。即在進入以用戶生產內容(UGC)為特征的Web2.0時代,視覺圖像的刺激不再單純是“圖像驅動式”網絡民族主義應激的重要“喚起機制”,網絡視覺話語建構過程本身成為了民間的網絡民族主義的重要話語資源。
網絡民族主義往往被視為自下而上地進行自我主導性的組織,同時也裹挾著大量的憤怒傾向,行動主體表現(xiàn)出非常剛性的民族意識。而此次“帝吧出征”既是之前網絡民族主義的延續(xù),但也有所變異,最明顯的是事后大量媒體和輿論稱此次行動主體為“小粉紅”,這或多或少點明了一些網絡民族主義出現(xiàn)了新的話語特征和行動策略,“敵意、霸權和父權”有了柔性的調整。
研究發(fā)現(xiàn),網絡民族主義行動主體的行為邏輯與組織方式與粉絲團的特征非常相符。首先,粉絲群體會把偶像作為內在現(xiàn)實與外在現(xiàn)實之間的“過渡客體”,積極地參與偶像的建構;而網絡民族主義行動者也不只是消極地接受精英的宣傳,而是積極參與對國家意義的建構與生產。此外,如果偶像利益受到損害,粉絲群體一定會迅速形成集體認同站出來聲援偶像;而網絡民族主義行動者也往往在行動中表達出對外的抗爭情緒和話語。不僅如此,由于粉絲群體經常跨國和跨地區(qū)活動,“愛國”本身也常常成為明星及其粉絲用來打擊競爭對手的武器,這導致“小粉紅”們在日常的商業(yè)消費過程中將國家、民族與自我身份認同融為一體。
因此,在新媒體技術和商業(yè)文化的影響下,催生了一種獨特的像愛護偶像一樣愛國的“粉絲民族主義”現(xiàn)象⑤。與之前的民族主義者不同的是,當下的網絡民族主義行動者對國家的情感帶有粉絲對偶像的特征,這些以小粉紅為主體的民族主義者將追星的方式平移到了國家那里,他們在面對國家遭受不公正對待時,會主動挺身而,向競爭對手宣戰(zhàn)。
2016年“帝吧出征”之后,官方媒體對這一違反國家網絡管制的自發(fā)運動給予了低調的肯定,但是究竟該如何評價中國網絡民族主義行動的傳播效果和意義?筆者試圖突破簡單的是非判斷思維,希望從傳播研究的角度展開這個問題被忽略的復雜層面。
從積極的角度來看,中國網絡民族主義行動的發(fā)展逐漸在形成一種“理性出擊”的局面,這無論是對我國的內政還是外交都產生了重要影響。首先,中國網絡民族主義通過高舉愛國主義的大旗幟,有利于促進中國在全球化過程中追求共同的利益和目標;當全民族的根本利益受到侵犯時,民族主義情緒更加能在關鍵時刻被激發(fā),轉化為愛國主義,并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性和對外性。其次,網絡民族主義行動作為一種新的社會力量快速成長,也直接或間接地介入政府的外交決策及執(zhí)行過程,成為當前影響政府對外交往的新因素。而基于民族認同的中國網絡民族主義,其社會動員能力強大,通過互聯(lián)網內外的聯(lián)動,中國網絡民族主義很容易形成巨大的聲勢,成為推動外交進程的群眾基礎。
然而消極的一面在于,網絡民族主義行動者很多時候上演的“出征”戲碼往往只是一種“情感化的游戲”⑥。行動主體采用游戲化的行動策略,利用社交網絡的數(shù)字邏輯和兼具理性與感性的游戲規(guī)則,有效地組織了一群在集體化與個體化之間尋求滿足的網民,同時,將共屬一體的網絡民族主義想象落實于各色網絡群聚的話語和行為實踐之中。其實這場游戲,也是一場自我表演。事實上國內無論線上還是線下,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是表情包的制作與傳播,行動者如何兵分八路,紀律嚴明,遠征海外。然而,蔡英文的臉書關閉了貼圖功能,霍頓的推特被中國網民攻占卻仍未向孫楊道歉……在這場自我陶醉的表演中,這些網絡民族主義行動并未能成就社會化溝通行動,缺乏真正的對話;相反,它可能強化自我言說,導致我們與他者間文化交流的困境。更關鍵的是,事件中的中國網民往往使用征伐和教訓的口號作為武器,表達了一種唯我獨尊的帝國心態(tài),展示了中國網民和官方話語意義的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這些都無益于維護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良好形象,無形中對我國政府施加了較大的國際輿論壓力。
總而言之,在中國的網絡民族主義行動中,總是理性與非理性情緒并存。對其積極健康的成分我們應該給予肯定,對其極端的消極的成分我們應該保持清醒和客觀的認識。如何削減網絡民族主義的非理性成分,避免其淪為游戲化的自我表演;如何在沖突中開啟我們與“他者”的雙向溝通與對話,培養(yǎng)和形成更加成熟、開放和包容的民族心理和政治文化;如何發(fā)揮網絡民族主義積極的社會整合與社會動員功能,還需要我們全民族進一步的共同思考和努力。
注釋:
①李紅梅.如何理解中國的民族主義:帝吧出征事件分析[J].國際新聞界,2016(11):91-113.
②王軍.網絡民族主義與中國外交[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③Qiu J L.Go Baobao!Image-Driven Nationalism,Generation Post-1980s,and Mainland Students in Hong Kong[J].Positions East Asia Cultures Critique,2015(1):145-165.
④周逵,苗偉山.競爭性的圖像行動主義:中國網絡民族主義的一種視覺傳播視角 [J].國際新聞界,2016(11):129-143.
⑤劉海龍.像愛護愛豆一樣愛國:新媒體與“粉絲民族主義”的誕生[J].現(xiàn)代傳播,2017(4):27-36.
⑥王喆.“今晚我們都是帝吧人”:作為情感化游戲的網絡民族主義[J].國際新聞界,2016(11):75-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