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

吳藝

我?guī)缀趺刻焱盹埡蠖紩淼胶拥?。一邊是潺潺的河水，一邊是樹木蔥蘢的小區(qū)公園，河堤就在這之間延伸。

也有三四年了吧，因為一場有驚無險的恙疾，我從忙碌的日常生活與工作中突然停了下來，這期間，想得最多的是人生的意義。病房里酒精藥水混合的氣味像無形的警鐘，只要是醒著，就一直敲擊著我的內(nèi)心，像灌滿鉛一樣沉重。結(jié)果是一場虛驚。出院的那天艷陽高照，我的主治醫(yī)生笑瞇瞇地對我說：“就當(dāng)你是來減肥的。瞧，你現(xiàn)在多年輕！”十八天的時間里，我瘦了十幾斤。

在家里休養(yǎng)，生活開始變得安逸有規(guī)律。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覺，早上很早就起床了。初夏的窗外，清晨的鳥聲開始密集起來，忽高忽低，這些律動的自然之聲，曾長時間被我忽略。走出家門循著鳥聲無意間走進小區(qū)的公園，滿眼的綠植像是一場久違的邂逅，感覺那些枝頭濃密的樹葉是熊熊燃燒的火苗，頃刻間點亮了我的內(nèi)心。這么多年了，誤把渾渾噩噩的隨波逐流當(dāng)成生活的“充實”，遠離了野外與自然的本真生活。

那天清晨，我來到河堤上，面水而立，橘紅的太陽正緩緩升起，朝霞鋪滿水面，被微風(fēng)吹皺的河水，熱烈而祥和，比莫奈的那幅《日出·印象》的油畫清晰和真實。我感覺是一場喜事的來臨……

從那以后，我每天早上都要來到河堤暴走。

這條河堤靠水的一面用石塊砌成，高出水面的緩坡是泥土，自然坡頂也是泥土路。緩坡上覆蓋著牛筋草，其間還夾雜著零星的馬唐草、莎草，甚至鴨跖草等。鄰水生長的一排垂柳，主干有些發(fā)黑，枝干遒勁而蒼老，閱盡人世滄桑也看透風(fēng)花雪月;枝條柔韌垂掛至水面，只要有微風(fēng)吹過，自然界的芭蕾就在水面舞起，這排老柳，瞬間有了青春氣息。坡頂?shù)牧硪贿叄且慌畔阏翗?，與老柳對生，這些人為的無意間的搭配那么的和諧。我就在它們之間來回走著，一直走到現(xiàn)在，也會一直走下去。

其實，河堤是一處難得的野外，隱匿于繁華的都市，稀缺而珍貴。一年四季，河堤上生長著各種野生植物，按照自己的生長規(guī)律繁衍生息，生命的自由得到充分體現(xiàn)。春季的時候，氣溫在逐漸回升，清晨的河面常常飄浮著霧氣，若隱若現(xiàn)的乳白色，像是蒙在水面的紗。堤坡上的草雖然枯瘦，但開始返青，每一株草的前端新生綠筋，透著稚嫩。這些牛筋草生命力非常的頑強，它的根須一年四季都會牢牢地扎根泥土，覆蓋著身下河堤的秘密。樹枝上最先飛回的鳥應(yīng)該是黃眉、柳鶯與喜鵲，麻雀四季都會有。有次清晨，在不遠處的一株合歡樹上，幾十只喜鵲立于枝頭，這群黑白相間的音符，一粒粒如翻開的五線譜。我仿佛聽到了春水的喧嘩。春天總能遇到欣喜，其中有三棵老柳不知何時只留下樹樁。去年冬天經(jīng)過它時，還喟嘆唏噓美好總伴隨著缺憾。直到春天來臨，一簇波斯婆婆納從樹樁的空心處蓬勃而出，旺盛的生命存在，對是不是當(dāng)初，已然不那么重要。生長的延續(xù)在布道，我相信這是生命的又一次輪回。

夏日的河堤開始變得充盈和豐滿。所有的植物都蓬勃而出，或一叢叢相互簇擁，或獨立地生長在河堤的每一寸土地，裸露在外的泥土越來越少，幾乎被綠色浸染。河堤成為了野生植物園。我曾粗略統(tǒng)計過，此時，河堤上的植物包括飛蓬、鐵莧菜、絲路薊、商陸、斑地錦、小葉繁縷等三十多種。我穿梭在這些植物當(dāng)中，腳步變得輕快而有力，在這樣干凈的世界里拋棄塵世的紛擾。河堤上最賦詩意的植物當(dāng)屬飛蓬，它頂端的花或白或藍或紅，很多人都誤認為野菊花，其實，野菊花比它瘦弱矮小。飛蓬是被寫進《詩經(jīng)》的植物，“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女為悅己者容，所愛的人不在時，心里黯然，發(fā)如蓬草，也沒有心思去整理。古人寫情之深，從姿容里能尋出情何以堪的哀傷來。正因為有了這些，河堤在我眼里變得如此的迷人。

秋天的河堤聲音開始豐富起來，除了鳥聲就是各種蟲子的鳴叫從地下此起彼伏地傳來，像是一場來自大地深處的合唱。熱烈的聲音似乎在慰藉各種植物的凋謝，是一場作別與歡送。這在我聽來，還是有悵然若失之感。正如莊子所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苯裉煸绯吭诠珗@鍛煉，竟然發(fā)現(xiàn)那幾株辛夷正含苞待放。記得立秋之日，正好下雨，偶然路過升華音樂廳，見幾片辛夷的花瓣飄落地面，被雨打濕。觸景生情，當(dāng)時發(fā)了幾句感慨。猛然就有“微友”跳出來指正，說，辛夷只在春天開放，秋天早凋謝了！但愿她說的是真的。可今天我見到的是什么？都深秋了，不僅沒凋謝，仍表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存在。后來仔細琢磨，當(dāng)今哪還有什么規(guī)律可循，不正常才有可能是正常。夏天高溫，冬天溫室效應(yīng)，植物們被迫“適者生存”一下也屬正常。幸好，還有這株燃燒的紅楓能體驗到隨季的身影。

冬天在我頹廢中來到。我會看著草葉間的濃霜而落淚，草木一秋，它看不到完整的季節(jié)，但它覺得是完整，因為它絢麗過，讓人迷失方向。河堤上最美的時刻，是漫天的雪花飛舞，把人世間的潔白呈現(xiàn)到眼前。我不愿意踏向它，就像我不會輕易說出“我愛你”。當(dāng)我走在河堤上，我留下的腳印就是我的宣言;我進入，就是對你的擁有。雪花的翅膀在寒冬里依然想念著遠方，它要讓自己完成一次洗禮——生命的意義是為自己而活！每一天都是結(jié)冰的日子，寒冷侵襲著河堤上的一切，植物凋敝，鳥聲絕跡。

小區(qū)公園以及河堤在寂然無聲中等著春日的來到……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