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騎桶者》：尊嚴的飛翔

梁衛(wèi)星

《騎桶者》保持了卡夫卡一貫的寫作風(fēng)格：一切虛構(gòu)都不容置疑。

在《變形記》中，格利高爾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甲蟲?？ǚ蚩]有給人絲毫置疑的余地，他根本不理會他人的懷疑——格利高爾對自己成為甲蟲沒有絲毫的懷疑，仿佛他本來就是一只甲蟲;他的親人除了短暫的恐懼，也迅速接受了作為甲蟲的格利高爾。他下面所有的情節(jié)都建立在格利高爾是那只丑陋骯臟的甲蟲的根基之上，他的敘述極盡細膩與翔實，仿佛人的手掌，所有的紋路纖毫畢現(xiàn)。他以如此執(zhí)拗堅硬的方式使一切懷疑者不能不陷入自我懷疑——這就是格利高爾與他的親人的人生。與其說他采取的是信不信由你的態(tài)度，不如說他采取的是你必須相信的態(tài)度。

騎桶者亦如是。騎桶者打算騎著桶前去借煤，于是桶就飛起來了，仿佛桶本來就是飛行物一樣。當(dāng)然，區(qū)別還是有的;至少格里高爾變成甲蟲的原因我們不讀完全文根本一無所知，而騎桶者成為騎桶者卻從一開篇就把理由向我們展示了出來。

《騎桶者》的開篇是這樣的：

煤全部燒光了;煤桶空了;煤鏟也沒有用了;火爐里透出寒氣，灌得滿屋冰涼。窗外的樹木呆立在嚴霜中;天空成了一面銀灰色的盾牌，擋住向蒼天求助的人。我得弄些煤來燒;我可不能活活凍死;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爐，我的面前是同樣冷酷的天空，因此我必須快馬加鞭，在它們之間奔馳，在它們之間向煤店老板要求幫助。

這個開篇以一連串的簡短句子聚合起強大的力量裹協(xié)著讀者直接進入了騎桶者的內(nèi)心世界。騎桶者的內(nèi)心正為現(xiàn)實的匱乏所煎迫：一方面是逼人就死的嚴寒，一方面是騎桶者抵御嚴寒的物資資源的一無所有;而且，此種物資的一無所有顯然是由于他的極度貧窮。他因此不得不要去找煤炭老板尋求幫助，賒借煤炭以御嚴寒。但是騎桶者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不只是物資貧窮，從“煤店老板對于我的通常的要求已經(jīng)麻木不仁;我必須向他清楚地證明，我連一星半點煤屑都沒有了”這一句話里還可以看出，他在信譽上也是赤貧的。

他的賒借前景因此而一片黑暗。窮人沒有信譽，這并不是一個道德判斷，而是一個事實判斷，因為物質(zhì)的極度貧窮總是使得窮人有心無力，沒法兌現(xiàn)承諾。騎桶者對此心中有數(shù)，并沒有為自己的信譽匱乏辯護，他只是打算訴諸煤炭老板夫婦的同情心，想象自己作為一介乞丐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獲得的幫助——

“我這回前去，必須像一個乞丐，由于饑餓難當(dāng)，奄奄一息，快要倒斃在門檻上，女主人因此趕忙決定，把最后殘剩的咖啡倒給我;同樣，煤店老板雖說非常生氣，但在十誡之一‘不可殺人的光輝照耀下，也將不得不把一鏟煤投進我的煤桶?！?/p>

這一連串的細節(jié)描寫以極其肯定的陳述語氣敘述了一種想象中的場景，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是確定的現(xiàn)實。這實際上是一種心理幻覺，深刻地體現(xiàn)出騎桶者對愛與溫暖的饑渴。這種對幻象的確信，使得騎桶者甚至陷入了智力快感之中，智力自信使他信心暴漲，產(chǎn)生了新的想法：我怎么去法必將決定此行的結(jié)果;我因此騎著煤桶前去。

然后，我們就看到了煤桶起飛。在煤桶起飛成為現(xiàn)實與他要騎著煤桶去的想法之間沒有任何橫溝和障礙，看起來，他即將心想事成。因此，他有足夠的心情自嘲與得意：

騎桶者的我，兩手握著桶把——最簡單的挽具，費勁地從樓梯上滾下去;但到了樓下，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來了，妙哉，妙哉;平趴在地上的駱駝，在趕駱駝的人的棍下?lián)u晃著身體站起來時，也不過爾爾。

騎桶前去的想法似乎是突如其來的，但顯然是在騎桶者想象自己像一個乞丐從而獲得了老板夫婦的同情與幫助的幻象刺激下產(chǎn)生的。這二者之間有什么邏輯關(guān)聯(lián)呢？這兩種想法看起來都有些走火入魔想入非非，但隱藏著深刻的心理潛流。

借煤方法設(shè)計的巧妙與想象成功的得意實質(zhì)上源于長期以來信譽破產(chǎn)賒借艱難的恐懼;不論現(xiàn)實境況還是想象場景的敘述無不以陳述的語氣表達得確定之至，實質(zhì)上都源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膽怯與游移;但沉重的肉身使得他沒有辦法不去賒借，而正常的賒借顯然已經(jīng)無法通行，那么，他只能異想天開，期待以奇招取勝。但假裝乞丐訴諸于人類的同情心其實并非什么奇招，事實上，他本來就已經(jīng)是一個乞丐了，他能期待打動人的無非就是他作為乞丐時的慘狀。——這一點也充分說明了騎桶者內(nèi)在的尊嚴感并沒有隨著一無所有而完全喪失，他不愿承認自己是事實上的乞丐，而只是說自己要扮演乞丐，而扮演乞丐的戲劇性細節(jié)及其成功賒借的想象，之所以令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自得，就在于這份想象中的戲劇性表演給他以智力上的尊嚴感，它取代了現(xiàn)實的受挫，給他以非同一般的安慰。

然而，他內(nèi)心深處實際上對人類的同情心是沒有信心的，所以他唯一擁有的尊嚴使得他只能繼續(xù)沿著無須物資憑借的智力邏輯走下去，于是，騎桶前去的奇招便冒出來了?？墒牵瑸槭裁疵俺龅臅沁@個想法呢？有現(xiàn)實生活依據(jù)嗎？

當(dāng)然有，恐懼，仍然是因為恐懼。賒借失敗的恐懼已經(jīng)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內(nèi)心，那種刻骨銘心的屈辱感使得他其實對賒借行為充滿了反感，那種根深蒂固的受挫感使得他對與賒借者面對面充滿了不由自主的抗拒。而騎桶前去既可以通過與眾不同以顯示自己可憐的尊嚴，又能夠在隨時飛遁中保留一點點尊嚴。所以，煤桶的起飛動力器實在就是他可憐的倍受恐懼折磨的尊嚴感。這不是扭曲的尊嚴感，而是在嚴酷的現(xiàn)實打擊下仍然得以殘存的甚至可以用生命去交換的尊嚴感，它需要木桶飛起來用以捍衛(wèi)其尊嚴，這樣的要求盡乎命令，所以，木桶必須飛起來。

其次，空空如也的木桶是多么沉重！因為他裝載的不只是煤炭，更是鮮活的肉身，這活著的該死的肉身實在太沉重，他既有尊嚴感卻又偏偏需要物資的侍候，想象一下騎桶者每次提著空桶前去借煤時的惶恐不安且借而不得的絕望與屈辱，他該有多么痛恨這肉身的沉重！為什么肉身就不能輕盈起來呢？——必須騎著木桶前去，如此就好像把沉重的生活騎在了胯下;必須騎著木桶前去，如此肉身就輕盈起來;輕盈的肉身，把沉重的生活騎在胯下的肉身，是活著的根本目的。——木桶必須飛起來。顯然，這是木桶飛起來的生存論依據(jù)，他超越于地球引力之上，是合乎情理的心理現(xiàn)實。

但是，賒借注定了失敗。他的賒借方法自相矛盾：扮演乞丐奄奄一息，即將倒斃在門檻上的賒借方法與他騎著木桶飛去的前往方式之間構(gòu)成了矛盾。扮演乞丐需要與賒借者面對面，而騎在桶上飛在空中且隨時準備走人，卻是根本不想與賒借者見面的作派。盡管騎桶者說是扮演乞丐，但他實質(zhì)上就是乞丐，因為乞討行為是現(xiàn)實，而乞討是沒有尊嚴的;但騎著木桶前去賒借雖然依舊是乞討，但正因為是乞討，他對此充滿了抗拒，所以隨時準備走人，他需要以此保留一點點尊嚴。也就是說乞討與保留尊嚴之間構(gòu)成了尖銳沖突，他只能二取一，不可能既要乞討成功，又要保留尊嚴——遺憾的是，他的尊嚴感實在太突出，因為一無所有，所以突出??！必然地，最終他采取的不是扮演奄奄一息的乞丐，而是騎著木桶賒借。但是，騎著木桶雖說與眾不同，但實際上難以與賒借者面對面，不能面對面，如何賒借？這依舊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行為。我甚至認為，他根本就不想賒借成功，他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交待——我盡力了，我對得起你了！別怪我。

為什么騎著木桶賒借必然失敗呢？

首先，難道不能先騎著木桶到煤炭老板那里，等煤炭老板夫婦出來后在他們面前慢慢降到地面再面對面賒借嗎？當(dāng)然不能。他至為抗拒的就是與賒借者面對面，這就是他不能控制木桶降下來的原因，他內(nèi)心的抗拒使得他喪失了這種能力。

其次，表面看來，肉身的輕盈似乎是可能的，但實際上肉身輕盈也好沉重也好，其實完全不能由他控制，這就是他的生存現(xiàn)實，他唯一能把握的就是自己賒借還是不賒借，所以，木桶可以在尊嚴感的操縱下飛起來，卻不會落到地面——他的尊嚴只能在空中飛翔，因為他的尊嚴沒有任何現(xiàn)實支撐。既如此，他就只能騎著木桶賒借了。但騎著木桶賒借卻必須要承受騎著木桶的現(xiàn)實，可是，這是怎么樣的現(xiàn)實呢？

“‘煤炭老板！我喊道，那急切的聲音裹在呼出的熱氣里，在嚴寒中顯得格外沉濁?！薄啊荒荞R上這兩個詞多么像鐘聲啊，它們和剛才聽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鐘的聲響混合在一起，又是怎樣地使人產(chǎn)生了錯覺??！”

這就是騎著木桶必須承受的現(xiàn)實：他的聲音被寒氣吞蝕了，他的聲音實際上沒人能聽到，甚至他自己也可能沒有聽到，他只不過內(nèi)心拼命在呼喊罷了。至于煤炭老板夫婦享受溫暖火爐的狀況與關(guān)于聽到聲音的對話，很可能出自其可憐的想象。如果不是想象，他最終會降到地面來嗎？不會！無論是被拒絕;還是被接受。被拒絕是合理的，也可能是他內(nèi)心最需要的，那他就不用與人家面對面了;被接受也是可能的，但他必須降下來裝煤炭，然而，他實際上已經(jīng)無法降下來了：他無法控制木桶，他的尊嚴是一無所有者的尊嚴，他害怕與人面對面超過了因受凍而死的恐懼。所以，關(guān)于煤炭老板夫婦享受火爐的溫暖以及他們的對話是否真實對于騎桶者來說，根本不重要。他只不過需要一個借口，一個被拒絕的理由來說服無法承受寒冷而吶喊的肉身。于此可見，煤炭老板夫婦是否冷酷無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否真的想借煤！

分析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整個文章根本就是一個悖論的集合體：騎桶者非借煤不可，但他實際上內(nèi)心深處不想借煤;騎桶者強烈地需要溫暖，但他實際上好像更渴望寒冷;騎桶者明明對世界充滿了恐懼與無力感，但他對世界與內(nèi)心的敘述與認識卻又干脆有力?？纯唇Y(jié)尾吧，表面上看，他說自己是被老板娘用圍裙給扇飛的，而且對老板娘充滿了憤怒，但最后一句話卻是這樣說的：就這樣，我浮升到冰山區(qū)域，永遠消失，不復(fù)再見。這句話說得鏗鏘有力，分明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輕松與絕決：他再也不用和他人見面了，他終于獲得了徹底的輕盈！他無所依附的尊嚴終于擺脫了一切源于沉重肉身的牽累，他從惡夢一般無所不在的屈辱與恐懼中走出來獲得了完全的尊嚴。

是的，從頭到尾都是悖論。但這個悖論其實完全符合騎桶者內(nèi)在最隱秘而瘋狂的心理現(xiàn)實：他失敗了但最終勝利了，因為他真正需要的就是失敗。通過失敗，他獲得了解脫。這是天才弱者的生存之道，卡夫卡被稱為弱者的天才，他所有的文字都是描述弱者悖論式的生存之道，此文雖短，卻淋漓盡致地展示了這一點。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這是一次心理事件，所有的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一個奄奄待斃的人的內(nèi)心，他通過這一次心理事件的狂亂想象，徹底擺脫了對肉身的愧疚，獲得了心理上的全面解脫，然后，他可以封閉居所，心安理得地等待死亡了。這實在讓人難以接受：這個人對世界的恐懼究竟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步？這個世界對他的傷害到底有多深？他在恐懼中頑強滋長的尊嚴該有多么豐滿？而后，我們會接著想，他對世界的恐懼與世界對他的傷害在多大程度上是因為世界的可怕、人性的殘忍、社會的冷漠、文明的扭曲？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因為他自身內(nèi)在世界的封閉異化呢？

這些黑洞我們永遠都不會搞清楚了，因為并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只能由我們每個人的處境與心態(tài)去填充。卡夫卡本人的許多話都可作為佐證。他說：弱者常常在被輪子碾軋之前就垮掉了。我們?nèi)绾卫斫膺@句話呢？難道我們只能指責(zé)弱者的垮掉嗎？弱者成為弱者并不完全是個性悲劇，因為輪子總是存在的，而且永遠都在準備碾軋的輪子或許比正在碾軋的輪子可能更可怕！他還說：一切障礙正在摧毀我。我們又如何理解這句話呢？責(zé)備他的過度敏感與過度脆弱？難道世界對個體的摧毀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嗎？無論如何，就生存論的意義而言，人類是絕對的弱者，人類的必有一死，人類肉身的脆弱，人類心靈的難以相通，人性的復(fù)雜深徹，人類無論是理性還是感性的限度，人類造物——文明不可避免的野蠻與隔離重重……無不使得恐懼無處不在，倘若這弱小的人類還堅守著尊嚴，那么，其生存之道似乎只能是在悖論中自我隔離，從而力求心安地走向死亡。

毫無疑問，我們每個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是這個騎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