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遇到的問題我也有

甘其勛

2018年8月初，龍應(yīng)臺的《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我第一時間買到了這本新書?？吹郊酝豸酥短m亭集序》的“天長地久”四個字，在封面、插頁和扉頁反復(fù)出現(xiàn)，“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一種歷史的滄桑之嘆油然而生。

龍應(yīng)臺祖籍湖南衡山，1952年生于臺灣高雄?！褒垜?yīng)臺”不是筆名，是真名；父親姓龍，母親姓應(yīng)，她是離亂中龍家第一個在臺灣出生的孩子。1984年出版《龍應(yīng)臺評小說》，一上市即告罄，多次再版，余光中稱之為“龍卷風”。1985年出版的《野火集》，更演變成一股燎原野火。1988年11月，湖南文藝出版社在大陸出版《野火集》簡體字版。自1995年起，龍應(yīng)臺在上?！段膮R報》“筆會”副刊寫“龍應(yīng)臺專欄”。1996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再版 《野火集》，她在大陸的讀者日多。

《天長地久》封面、封底土黃的底色連成一片，封面的右側(cè)和封底的中間各有一棵小樹，在雜草叢生的原野上，一只褐色的小鹿，豎起耳朵、睜大眼睛，觀察著這個似乎平靜而實不平靜的世界。杏黃色的套封右邊是龍應(yīng)臺照顧母親的照片，左邊的廣告語說：

一部跨時代凝視的生命讀本，獻給每一個跟時間賽跑的兒女

……？……

《天長地久》是“空山松子落”的直面相對

……？……

前勒口上部是龍應(yīng)臺的側(cè)面照片，下面是簡介，最后一行是：

2017年8月移居屏東潮州鎮(zhèn)，照顧母親，開始鄉(xiāng)居寫作。

封底最顯眼的一行粗體大字寫道：

人生里有些事，就是不能蹉跎。

在書序《月照》中龍應(yīng)臺單列一節(jié)《溫情與敬意》，說錢穆曾在每天的飛機轟炸和空襲警報之間，帶著對于歷史最深的“溫情”，最大的“敬意”， 拿著筆寫《國史大綱》。接著提問：

“溫情與敬意”，是否只是對待歷史呢？

我們?nèi)绾螌Υ?jīng)被歷史碾碎了身心的親愛的上一代？我們又如何對待無話可說、用背對著你但是內(nèi)心其實很迷茫的下一代？

在時光的漂洗中，我們怎么思索生命的來和去？

我們怎么迎接，怎么告別？我們何時擁抱，何時松手？

我們何時憤怒，何時深愛？何時堅定拒絕，何時低頭承受？

我們怎么在“空山松子落”的時辰與自己素面相對？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yīng)未眠?！表f應(yīng)物《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這首五言絕句，運用“觀古今之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的藝術(shù)手法，讓讀者在一首小詩中同時看到兩個人：懷人之人和被懷之人；同時看到兩個空間：作者身邊之景和作者遙想之景?！短扉L地久》全書表達的是對作者對上一代和下一代的溫情和敬意，而結(jié)構(gòu)則借鑒了“空山松子落”這類古詩的藝術(shù)手法，也為我們營造了100年的時長和放眼全球的視野。

《天長地久》的目錄別具一格：左側(cè)按照常規(guī)用白底黑字，是龍應(yīng)臺寫給母親應(yīng)美君19封家信的標題，分為6組，除第一組外，每組3篇；右側(cè)棕底白字，分為5組，每組7題，則是35幅照片的標題。這種設(shè)計，明確地把全書分為兩個部分：文字和圖片。文字以優(yōu)美散文的形式呈現(xiàn)，筆觸雋永，描寫細膩。圖片及其說明文字，是龍應(yīng)臺從數(shù)千份歷史材料中篩選出的“大河圖文”，有當年抗戰(zhàn)的歷史事件，也有美君自己的日記與家書；將美君的顛沛生活用文字拼圖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讀者又能從中讀出美君獨立、堅強的性格。文字與圖片通過聯(lián)想、映襯、類比、對比，用“蒙太奇”的手法穿插編排，讓讀者仿佛時空穿梭，從而體會上一代的顛沛人生。

書的版式設(shè)計也獨具匠心，35則圖文，分別用粉紅、淡黃、淺橙、草綠、灰藍五色彩紙印刷，天頭都用白色大字標明年代。35則大河圖文，起于1919年，終于2018年，大致按先后順序排列，整整一個世紀的風云變幻，將個人的生命風景與歷史的遷延軌跡緊緊地扣連。作者想寫出歷史夾縫中的個人際遇：“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是經(jīng)歷過什么樣時空出來的人，個人的感情后面是有厚度和深度的，我想讓讀者感覺到每一個父親跟母親，都是立體的人。”

文字部分《給美君的信》共19封，小標題前都有編號。這是2017年8月以后，龍應(yīng)臺在照顧母親之余約一年間的寫作成果。這不是普通的信件，更是龍應(yīng)臺寫給所有在生活中日夜忙碌、忘記陪伴家人的兒女的生命書，喚醒人們對于親情、家庭的意識。

龍應(yīng)臺已經(jīng)66歲了，從23歲起留學美國9年，旅居歐洲13年，后來回臺灣擔任“文化局長”“文化部長”，又有長達9年時間在香港教書。超過30年不在臺灣，父母成了遙遠的掛念。從美君被診斷出患有失智癥開始，已經(jīng)18年了。在過去的15年里，龍應(yīng)臺無論是在臺北擔任“文化局長”“部長”，還是在香港教書，都堅持每兩個星期回一次哥哥家看母親。論說龍應(yīng)臺也算十分有孝心了，但她逐漸體悟并自責：這其實是一個不誠實的、虛應(yīng)故事的假動作?！霸谶@個世界上，對你最重要、恩情最深的那個人，正在度過她人生中最后不知還有幾天的時光，你到底還在做什么呢？”她終于選擇離開官場、放棄教職、婉拒講學，回到屏東鄉(xiāng)村，全天候照顧母親，似乎想以此彌補對母親深深的歉疚。

龍應(yīng)臺說：“1925年出生，應(yīng)美君的那一代人，從破碎的時代里千辛萬苦把下一代扶養(yǎng)長大，和后來的一代養(yǎng)孩子十分不同。我們養(yǎng)孩子沒有千辛萬苦，所以我們對上一代，是懷著一種感謝的恩情，有很高比例的不舍與疼惜，這是代與代之間的不同?！薄拔易约旱娜松行跁r光，和母親這個對我恩德最大的人的最后時光，這兩條平行線唯一還可以相接的，就是現(xiàn)在，它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了。”

龍應(yīng)臺寫給母親美君的19封信，在目錄中分為六組。

第一組：《女朋友》中龍應(yīng)臺對美君說：你和他這一代人，一生由兩個經(jīng)驗鑄成：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和貧困的折磨。我看見好多個你：采野花的小女孩，穿旗袍的民國姑娘，緊抱嬰兒尋找丈夫的少婦，寒冬清晨做便當?shù)闹鲖D，為孩子的學費向鄰居借錢的母親，編織漁網(wǎng)的女人，涉水割草喂豬的女人，堅定宣布“我的女兒一樣要上大學”的女人……這段話是美君一生經(jīng)歷的速寫。作者后悔只把美君當“母親”，而不是“朋友”：“總是看不見我身后一直站著一個女人，她的頭發(fā)漸漸白，身體漸漸弱，腳步漸漸遲，一句抱怨也沒有地看著我匆匆的背影?！?所以她決定把母親當作一個女朋友，給她寫信?！冻龃濉坊貞浤赣H堅決支持自己上大學的往事：“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后就會跟我一樣?！薄赌阈睦锏哪?，幾歲？》記述母親70歲時還隆鼻、文眉、文眼線——心里還是那耽溺于美的35歲吧？母親75歲時的心里，牢牢定格在清澈如水的18歲！作者似乎理解了母親對生活的熱愛和眷戀，于是發(fā)問：92歲的你，你心里最深最深的那個你，幾歲？

第二組：《卿佳不？》記述母親兒時的玩伴香凝表姐，與浙江淳安老家的余舅舅凄美的愛情故事——20歲一別后，女方終身未嫁；到50歲才得以通信：“念及君猶飄零遠方……不忍獨死?！弊詈笠猛豸酥冻踉绿穯柲蟹剑骸暗萌ピ聲?，雖遠為慰，過囑。卿佳不？”作者感慨萬端：“香凝在生離死別、天地寂寥中苦等30年之后，竟只輕輕問對方：卿佳不（你好嗎？）……那時那刻，他們還深信人間的愛和聚，可以天長地久。”這也許是龍應(yīng)臺把這本思考親情的書命名為《天長地久》的原因之一吧？《母獸十誡》中作者運用聯(lián)想和對比的方法，設(shè)想如果母親是婆婆，自己能盡心盡力地照顧嗎？當兒子有了女朋友時，自己最初的感覺是有了“小三”——她要來爭奪自己對兒子的愛了。當然后來作者醒悟：你屬于過去，她屬于未來。對兒子的人生幸福而言，她比你重要多了。

第三組：《永遠的女生》為了襯托母親勇救鄉(xiāng)親的義舉，作者先詳寫德國“閨蜜”安琪拉的故事：1939年，故鄉(xiāng)羅茲被希特勒軍隊占領(lǐng)，全城的猶太人被抓進高墻，沒有人活著出來。10歲的安琪拉在爸爸懷里發(fā)抖，爸爸則要她一生一世不能忘記德國人做的事。2009年，85歲的安琪拉，批評那些說不知道有集中營的同胞，她堅定地說：“個人，就是有責任的！”說話時，臉上的皺紋是她的，身上關(guān)節(jié)都不是她的，可是她眼睛里的光芒、聲音的力量，永遠是她自己的，獨一無二。而母親美君的回憶錄記述：1943年18歲時在淳安，她一個人走到憲兵隊，去探望被抓了三天沒吃飯的鄉(xiāng)親，與中尉排長據(jù)理力爭，終于讓鄉(xiāng)親們都放回家?！段覑劢o你看》用對比的手法，寫西方60歲至90歲的女人，很健康、很愉快、很獨立地在陽光下的公共空間里走著、笑著、熱鬧著、沉靜著，生活著。而臺灣反差很大。在這個歧視女人、歧視老人、雙重歧視老女人的世界，法國的瑪麗亞們敢于宣稱：“我愛給你看！”作者希望母親也能“我老，我美，我能愛”。

第四組：《天長地久》說自己在三個禮拜內(nèi)風風火火創(chuàng)造家園式的“潮州南書房”，因為親身經(jīng)歷的幾件事教育了她：人生里有些事情，不能蹉跎。作者體會到：人生的聚，有定額，人生的散，有期程，你無法索求，更無法延期。必須學會把暫時片刻當作天長地久。她要把陪伴母親的“旅寓”以“家園”對待，把它裝扮得漂漂亮亮。《此生唯一能給的》再寫她從動念到入住，三周內(nèi)完成哥哥家的改造工程，一分鐘都沒有浪費。因為她認識到時間的緊迫：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里出生的一代，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里站起來，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卻不是我們，而是美君你，和那一生艱辛奮斗的你的同代人。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

第五組：《讓我喋喋不休》，作者從安德烈小時候?qū)ξ覇杺€不停，聯(lián)想到自己小時候也曾不斷地問母親。她多想能與母親喋喋不休，但母親已回不到健康時間，她聽不懂，更不能說了。《有時》寫作者喂母親喝甘菊茶時，想到母親也曾是“妹妹”，從3歲的“妹妹”走到93歲的“媽媽”，中間發(fā)生了什么？90年間，美君從“妹妹”，到“姐姐”，到“阿姨”，到“奶奶”，到“太婆”，正如《圣經(jīng)》所言：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作者悟出：你的現(xiàn)在，你的過去，你的未來，是同時存在的。上一代、下一代，和你自己，就是那相生相滅的流動的河水、水上的月光、月光里的風。那么，何必遲疑呢？每一寸時光，都讓它潤物無聲吧。

第六組：《走路、洗碗、剝橘》，作者思索“生命的本質(zhì)是什么？”假定人活到90歲，一輩子就是32850天。她聯(lián)想到梭羅走進森林，要“用心的活”，“深刻地去活”，過“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生活。再聯(lián)想到神經(jīng)科醫(yī)師奧利弗·薩克斯說過：在這個美麗的星球上，我是一個有感知能力的存在，一個懂得思想的動物，單單這一點，已經(jīng)是無上的恩寵和探險。又聯(lián)想到一位國際知名的科學家引用一行禪師的告誡：走路、洗碗、剝橘，都是要全方位地去感知、觀照?！洞筮h行》從自己詢問銀行賬戶以安排“后事”，聯(lián)想到父母的“戲言”——爸爸已安葬在了故鄉(xiāng)湖南，而母親的故鄉(xiāng)淳安已沉入千島湖。許多朋友諱言后事，作者認為：這個大遠行，沒有人可以給他經(jīng)驗之談，然而這又是一個所有的人都遲早要做的行程，所以其實每一個人都是關(guān)切的。

我不知道這樣解構(gòu)與重構(gòu)《天長地久》，對別的讀者有沒有幫助。就我自己而言，完全能夠體味和領(lǐng)會龍應(yīng)臺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所慮所言。陳希我的中篇小說《父》，寫父親丟了，家里亂了。他曾說：中國人不喜歡談“老”，“老”意味著 “死”。但“老”又并非“死”，甚至是“老” 而不“死”。英國人亨利·菲爾丁說：人生可怕的不是死，而是臨死?！叭松鸁o窮已”（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人生有情淚沾臆”（杜甫《哀江頭》）……這里的“情”，更多的應(yīng)該是親情吧？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白居易《長恨歌》）；“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晏殊《木蘭花》）；“情粘骨髓難揩洗，病在膏肓怎療治？”（王和卿《【中呂】陽春曲·題情》）…… 這里的“恨”，也不僅僅是男女失戀喪偶之恨吧？

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币苍S因為我父親去世時母親僅26歲，我才3歲；現(xiàn)在母親已百歲高齡，我也即將成為“80后”。老母雖不“健”而尚在，我不敢老、也不能老。我和龍應(yīng)臺是必須照顧上一代而不指望下一代照顧的同代人，她遇到的問題，我大都一一經(jīng)歷，所以龍應(yīng)臺反復(fù)訴說的“溫情”和對父輩的“敬意”，我都感同身受，在在引起我強烈的共鳴。曾經(jīng)熱情如火的龍應(yīng)臺，經(jīng)過歲月的磨洗，變得如此溫情似水，我向她送上誠摯的敬意，也向如她一樣為父輩回報愛心和溫情的人們，表示誠摯的敬意！

（作者系中國閱讀學研究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