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xué)接受角度講,動人魂魄的詩作總是受人青睞;而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詩人卻未必追求這一接受效果,其所在意的恐怕僅在詩情、詩思與詩心的妥切?!夺亠L(fēng)·東山》感發(fā)人心的緣由首在于彌漫天地的詩情,其詩藝的精妙又憑著詩人想落天外的詩思,而其詩境的營構(gòu)又一出于詩人的中正平和的詩心,三者的妙然相合正是《東山》流傳三千年而不衰的秘訣。
《東山》首章云: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開篇四句,點明事由,總領(lǐng)全篇?!睹娦颉罚骸啊稏|山》,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作是詩也?!保╗唐]孔穎達等《毛詩正義》,中華書局影印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1980年版,P395。下同)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為此詩與周公伐奄戰(zhàn)爭相關(guān)。結(jié)合詩義,這首詩與周公東征三年的歷史事件相關(guān)應(yīng)屬確論。詩歌劈頭出現(xiàn)一“我”字,第三句又一“我”字,立即將人的目光聚集在這一人物身上。而“我”作為個體的人物意象與“東山”這一闊大的自然意象放在一起,天地之間的“我”頓時變得渺小,但整個宇宙的投光也全部落在“我”身上,全詩由此而展開?!皭倍钟玫们擅睢C秱鳌罚骸皭?,言久也?!保ā睹娬x》,P396)猶“遙遙”,意謂東山之遠,亦兼指征士出征時間之久,時空距離被同時拉長拉大;遙遠的時空距離實亦暗含著征士們對故鄉(xiāng)家人思念之長久及思情之濃厚,兩字而兼三重含義,瞬間將人置于闊遠無邊且又難以名狀的情緒之中?!傲阌昶錆鳌保L小雨濛濛之狀,在“零雨”之后復(fù)言“濛”,如繪畫的暈染,先畫形,再出神,形神兼?zhèn)?,實為寫景之妙手。此一句寫還歸時的天氣,一句寫雨,滿篇盡濕,以下的情、景、事,無不籠罩在濛濛細雨當(dāng)中,無不飽浸著雨水的潮濕遲重。與朗晴的天空相比,陰濕的雨天總是令人心情晦暗,與“慆慆不歸”的無所憑依之感兩相結(jié)合,一股強烈而低落沉悶的意味似乎已充滿整個宇宙?!拔裔迻|山,慆慆不歸”,寫渺遠之象,“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寫近前之狀,點明行跡,一遠一近,一“徂”一“來”,前后照應(yīng)?!拔覗|曰歸,我心西悲”,如果說前二句寫外在雨景,那么此二句則聚焦于征士本人。一“東”一“西”將所在之所與思念之地瞬間牽在一處,“曰歸”與“心”“悲”對寫,心口相應(yīng),極寫征士口中念念有辭,思緒涌動翻騰,情感繾綣低回之狀?!爸票松岩?,勿士行枚”,寫征士回家之前的準(zhǔn)備。裳衣,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蓋制其歸途所服之衣,非謂兵服?!保╗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P478)此二句意謂,歸家在即,戰(zhàn)士脫下戎裝,將日常衣裳穿在身上,途中也不必再將行軍禁聲的行枚銜在口中。此二句視角平常,但細致入微,迫近人情,一提將歸,內(nèi)心無比輕松,隨即更換衣裳,其內(nèi)心思歸的急切之狀如在目前,由動作寫內(nèi)心,由有形寫無形,手法極為高妙?!巴浲浾呦?,烝在桑野?!睂憵w行路上見蠋獨爬行于野外,“蜎蜎”二字寫蟲行之狀,惟妙惟肖。馬瑞辰以為蠋為蟲名,又兼有孤獨之意,語帶雙關(guān)。此二句興起下二句?!岸乇霜毸蓿嘣谲囅隆睂懻魇恳顾捃囅?。“敦”字極為形象。余冠英《詩經(jīng)選》:“敦,團。敦本是器名,形圓如球。”(余冠英《詩經(jīng)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版,P100)夜晚來臨,天氣潮冷,一團漆黑中或偶有幾點篝火,征士團團然蜷宿于車下,零丁孤苦,令人頓生憐憫之意?!巴浲浾呦?,烝在桑野”,雖言寫蟲,實為寫人,四句連觀,旨在突出征士的冷夜孤苦。試想,出征之時,人多勢眾,軍容整肅,士氣高昂,經(jīng)過長期殺伐,戰(zhàn)友或傷或亡,同出而不得同歸,內(nèi)心之孤獨凄清,可以想見。如此,則此四句在寫征士孤獨之狀時,映射了戰(zhàn)爭之殘酷,寓意含蓄,筆法老到。整章全用賦法,實寫眼前人事景物,為下文鋪墊。
詩之次章云:“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笔姿木湓賹懻魇孔詵|山歸鄉(xiāng)及陰雨蒙蒙的天氣,延續(xù)上章營造的急切思歸和孤單悲冷的氛圍。在此細雨紛紛的歸途中,征士的思緒飛到了故鄉(xiāng)?!肮I之實”下六句皆為設(shè)想家中荒蕪之詞?!肮I之實,亦施于宇”,果臝結(jié)在長長的蔓上,攀附在房檐上?!耙镣谑遥]蛸在戶?!币镣?,土鱉蟲;蟏蛸,喜蛛,都是小蟲。伊威在室內(nèi)陰濕的角落蟄伏,蟏蛸在窗戶上織網(wǎng)而居?!邦堵箞?,熠耀宵行”,房舍外的空地,成了野鹿棲息之地。夜晚來臨,點點螢火在空中飄忽。若仔細計較可以發(fā)現(xiàn),故園中盡無一親人打理,是出征前即已孤身一人?還是出征后才全部亡故?不得而知。即便如此,此六句中的一物一景,組合而成,渾然一體,故土家園,雖略顯寂寥冷清,然觸目可見,觸手可摸,如身已在家中,令人倍感親切。征士原本遠在歸途中,做此設(shè)想正突破時空限制,通過想象把遠在西方的家拉近至眼前,也可以說把遠在東方的征士拉到了家中,想象克服了人之為人的局限,不需跋涉,人地之間瞬間合在一處。與此前“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所造之景象相比,一個冷清孤單,一個親切溫馨, 對比鮮明?!安豢晌芬?,伊可懷也”,征士的思緒從遙遠的家園中猛然驚醒,回到現(xiàn)實,征士心中若有所失,不禁悵然,似乎念念在心的故園情景仍在眼前。詩人可謂善調(diào)節(jié)奏,一章之內(nèi)三設(shè)其景,先由眼前之雨中歸途跳至故國家園,再跳至眼前的心理活動,單在故國家園一景中又設(shè)“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五幅小景,每一景都足以令人駐足留神。
詩三章云:“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笔姿木淙酝险?,其用意也相當(dāng)?!胞X鳴于垤”六句亦為設(shè)想之語?!胞X鳴于垤,婦嘆于室?!兵B兒在小土丘上鳴叫,(有學(xué)者認為此“顴”為“喜鵲”。見李山:《詩經(jīng)析讀》,南海出版社2003年版,P205)妻子在室內(nèi)聞到鳥聲,意識到遠人將歸,恍如夢醒,連聲驚嘆,內(nèi)心無比激動。此處借鳥聲與人聲的勾連,由室外突然轉(zhuǎn)向室內(nèi),場景轉(zhuǎn)接自然,手法十分巧妙?!盀唏分稀?,四個字描寫出妻子忙碌的身影,雖不言興奮之情而自在其中。前面三句均不明言事由,“我征聿至”方才點明,由隱至顯,由藏而露,可謂善設(shè)懸念?!坝卸毓峡?,烝在栗薪?!惫峡?,即瓠瓜,圓圓的瓠瓜吊在瓜架上。這一句一語雙關(guān),寓意深刻。就言辭而論,是指瓜圓,實指家人團圓,與“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所寓征士孤獨在外之意遙相對比。此四句合為一景,為征人設(shè)想妻子聞聽自己即將歸鄉(xiāng)時的驚喜之狀,可謂曲盡人情?!白晕也灰?,于今三年”,寫征人從幻想中猛醒,回到現(xiàn)實中來,無限感慨。手法與次章“不可畏也,伊可懷也”相同。同時點明外出已經(jīng)三年,“我徂東山,滔滔不歸”所設(shè)的時間懸念至此才倏然解破。
卒章云:“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jié)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首四句仍同上章,再次將視線拉回到自東山西歸的現(xiàn)實情境中?!皞}庚于飛”以下六句又是回憶之辭?!皞}庚于飛,熠耀其羽。”黃鸝舒展美麗的雙翅,翩翩飛舞,歡愉諧美,為下文營造喜慶氣氛?!爸佑跉w,皇駁其馬?!迸右黾蘖?,毛色好看的馬組成車隊。“親結(jié)其縭,九十其儀”,臨行時母親給她系上佩巾,繁細的儀式一個接一個。此六句是一幅女子出嫁風(fēng)俗圖,人情濃濃,溫馨可親。此一回憶盤桓在征士腦海中,美麗的新娘如在眼前,自然令他遐想連翩,回味良久。“其新孔佳,其舊如之何?”鄭《箋》:“其新來時甚善。至今則久矣,不知其如何也?!保ā睹娬x》,P397)此一設(shè)問,隆重歡樂的親迎禮頓時在頭腦中消失,一“新”一“舊”,對文而出,描寫征士內(nèi)心的活動細致入微,準(zhǔn)確地點出其內(nèi)心的疑慮。
全詩以“情”為宗,百轉(zhuǎn)千回,總在思鄉(xiāng)之情。而論其細致處,則有孤單悲涼之情,對家鄉(xiāng)風(fēng)物的喜愛之情,對妻子的無限懷戀之情。每次抒情,均寓于景中,而景又多為虛設(shè),尤其對妻子的思念之情,兩度舒瀉,設(shè)出兩個場景,真是別開生面,奇上翻奇,出人意表的詩思令人嘆為觀止。全詩時時有情,處處有景,情景交融,洽情切意,趣味盎然。
前人對《東山》的情感趣味和抒情藝術(shù)已有論述。戴君恩《讀風(fēng)臆評》:“篇中無限情緒,次第井井。非大圣人不能體悉,非大手筆不能描寫。”“細玩篇中腠理,恰分兩枝。自‘制彼裳衣至‘婦嘆于室,是‘我心傷悲光景。自‘有敦瓜苦至‘其舊如之何,是‘我征聿至光景。但格法微妙,人不易識。”([明]戴君恩《讀風(fēng)臆評》,齊魯書社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明萬歷四十八年閔齊伋刻朱墨套印本,1997年版,第61冊,P261。)戴氏認為此詩為“大圣人”所作雖不確當(dāng),然認為其為“大手筆”確屬至見,因為詩中的“無限情緒”表達得的確“次第井井”。詩人正是將這無限情緒融入了對事、對景的有序敘述當(dāng)中,達到了良好的抒情效果。牛運震《詩志》:“一篇悲喜離合,都從室家男女生情。開端‘敦彼獨宿,亦在車下,隱然動勞人久曠之感;后文‘婦嘆于室‘其新孔嘉,惓惓于此,三致意焉。夫人情所不能已,圣人弗禁。東征之士,誰無父母?豈鮮兄弟?而夫婦情艷之私尤所繾切。此詩曲體人情,無隱不透,直從三軍肺腑,捫攄一過,而溫摯婉惻感激動人?!保╗清]牛運震《詩志》,清嘉慶五年空山堂刻本,《山東文獻集成》第三輯第四十九冊,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P67。)悲歡離合,作為人之常情,發(fā)自三軍肺腑,自然感激動人,然而如果沒有“曲體人情,無隱不透”的高超的表情藝術(shù),也很難達到目的。王夫之《詩廣傳》:“知‘池塘生春草‘胡蝶飛南園之妙,則知‘楊柳依依‘零雨其濛之對于詩,司空表圣所謂‘規(guī)以象外,得之圜中者也?!薄扒榫懊麨槎?,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薄安荒茏骶罢Z,又何能作情語邪?……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保╗清]王夫之《姜齋詩話箋注》卷二《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P72。)曲體人情固然重要,然而抒情最好途徑仍要借景。王夫之道出了情與景相依相生,和諧統(tǒng)一的狀態(tài)。需要指出的是,情與景的渾然一體、妙合無垠的基礎(chǔ)是情的真摯,虛假的情感是無法與景融合在一起的。再者,景亦必須與真摯之情相諧合,溫摯婉惻之情必有相應(yīng)之景與之相配合,其情才更顯真摯。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爭詩一般都伴隨著怨恨愁苦的情緒,而此詩卻毫無這種意味。結(jié)合戰(zhàn)爭實際,周人對戰(zhàn)爭毫無怨艾或也未必,但詩人筆下卻營造出這樣一個中正平和的世界,可以推想,詩人本持有一顆中正平和的詩心來看待歷史,來看待人生世態(tài),這是一種從高處審視的人文關(guān)懷,也是一種體念世俗人情的普濟心腸。
(作者簡介:郝建杰,太原師范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先秦兩漢文學(xué)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