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義昭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 北京 100732)
趙震在最近發(fā)表的論文《“真”的兩種用法》 (以下簡稱“真文”)中提出一個非常新穎的方案,就是用“真”作為謂詞和作為算子的兩種用法之間的區(qū)別來解決所謂“真理論悖論”[1]。這也是一個大膽的真理論方案,但是在筆者看來,因其有重大缺陷,故只能作為又一個失敗的方案被收入到藏品豐富的真理論解決方案的倉庫中去。
“真文”第一句就提到“真理論悖論”這個名稱:
真理論悖論是與‘真’這個詞的用法有關的各種悖論,比如說謊者悖論、庫里悖論、雅布洛悖論等。[1]
這個名稱來自英文當中的“truth-theoretical paradox”。按照筆者可及的文獻來看,“真理論悖論”是一個新生不久的術語,最早出現(xiàn)在2001年的H.Leitgeb 的論文中。盡管在其論文中它是直接被當成一個無需解釋的成熟術語來使用的[2],但它的首發(fā)權還是大大存疑的??偟膩砜?,在中文和英文的文獻當中,它的使用例子屈指可數(shù)。不過這從來都不是批評一個術語的命名問題的合理理由,涉及到說謊者悖論的時候更是如此。要知道在經(jīng)歷過20世紀30年代以來對于說謊者悖論的一段時間的研究熱潮以后,在逐漸發(fā)現(xiàn)我們可能永遠找不到說謊者悖論的那個解法而只有一堆難決高下的解法的情況下,關于說謊者悖論的文章很難再引起相關學者的關注,而被其他學者引用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趙震上面的這句話更應該看做是對于“真理論悖論”的一個解釋,而不是一個定義。對于這個解釋,我們有一個建構性的批評。趙震的這個解釋不夠準確,與王洪光的“特指那些悖論之產(chǎn)生與語句的‘真’‘假’直接相關的語義悖論”[3]解釋相比,有好有壞。好在只突出“真”這個詞的用法而避免了關于悖論因何發(fā)生這個出錯風險比較大的發(fā)生學論斷,壞在少了“語義悖論”的限定和“假”的基本裝備(因而定義不出“不真不假”這第三個真值)。其中,“與‘真’這個詞的用法有關的悖論”這個說法是比較含糊的,含糊到幾乎可以把所有悖論都包含在內(nèi)。因為對于每一個悖論來說,最晚不過在它導出矛盾的那一刻,它就可以和“真”發(fā)生有意義的關系了。本文的建議是先引入“悖論表達式”的概念?!般U摫磉_式”是針對語義悖論的一個概念,是指一個語義悖論當中由以導出矛盾的那個或者那些表達式,譬如一個典型說謊者悖論的悖論表達式是“這個句子是假的”。有了這個概念就方便多了,但是之前一直沒有這個統(tǒng)一的概念,只是在說謊者悖論那里把它的悖論表達式單獨稱為“說謊者句子”或者“說謊者”。所謂“真理論悖論”就是那些在它的悖論表達式當中使用了“真”或者“假”的語義悖論。
另外,對于“真理論悖論”這個名稱,我們有一個解構性的批評。“真理論悖論”看起來是一個富于理論氣質的名稱,跟“集合論悖論”“認識論悖論”,甚至“博弈論悖論”這樣的名稱并列起來可以產(chǎn)生一種語言美感,但是它是一個不恰當?shù)拿Q,因為它強烈地預設了說謊者悖論這樣的悖論是在真理論當中出現(xiàn)的悖論,或者需要在真理論當中尋找解決方案的悖論。自從塔斯基提出語言層次方案以來,幾乎所有對于說謊者悖論等悖論的重要探討都限制在真理論的范圍內(nèi)進行。換一個角度來看,說謊者悖論等悖論似乎早就應該擁有“真理論悖論”這個名稱了。但是,正如本文后面要談到的那樣,這對于說謊者悖論的解決是一個陷阱,落入其中,我們只能以各種方式跟“真”戰(zhàn)斗,但是卻永遠無法取得勝利。所以,建議放棄“真理論悖論”這個名稱,回到“語義悖論”的名稱上,回到悖論表達式的語言現(xiàn)場,向其他類型的,尤其是靠近語言的解決方案保持開放性[4]。
我們知道,在承認說謊者句子L和“L不是真的”之間等價的情況下,對于說謊者句子應用T-模式會導致矛盾,因而阻止說謊者悖論的唯一方式就是限制說謊者句子應用T-模式。趙震的“真文”解決說謊者悖論的基本策略是,區(qū)分“真”的謂詞用法和算子用法,將T-模式當中的“真”和說謊者當中的“真”用這個區(qū)分隔離開來,借以在說謊者推理當中阻止對說謊者句子應用T-模式,從而阻止矛盾的導出。初看起來,這是一種在語形上分裂“真”的真理論方案,似乎很有解決悖論的力量,但是它跟其他在語形上分裂“真”的方案,譬如塔斯基的語言層次方案一樣缺乏充足的語義學證據(jù)的支持。對于一個悖論的消解來說,我們僅僅使用反證法的技巧在導出悖論矛盾的推理當中找出一個前提或者邏輯原則加以否決從而挽救非矛盾律還是遠遠不夠的,事實上我們還需要在相關的語言使用當中對于被否決的東西所患何病提供恰當?shù)牟±韺W分析。趙震的這個新方案,作為一個真理論方案,除了有缺乏相應的病理學分析這個一般性的問題外,還有它自己的一些特殊問題。
其中最主要的問題是,趙震為了阻止說謊者句子應用T-模式推出矛盾而為T-模式的應用所設置的排除標準,恰恰是基于T-模式本身的一個變體給出的:如果一個句子和T-模式有沖突,那么我們就排除掉它。這樣的自我論證當然是無效的,想來也不是作者所希望的。很多時候,我們在哲學和邏輯的思想?yún)擦掷锾綄さ倪^程中因沒有掌握足夠精巧的語言分析方法,迷失方向、落入陷阱是常有的事情。從陷阱中爬出來后,在找到前進的方向繼續(xù)前行之前,我們還是停下來先看一看趙震的整個論證過程,搞清楚這個自我論證是如何實現(xiàn)的。
在確保再現(xiàn)原文論證的實質的情況下,本文對趙震原來的表達方式加以適當簡化,以方便下面的論述。下面楷體文字的部分,就是對他的整個論證過程的一個概括:
形如“‘S’真”的句子當中的“真”是謂詞用法,形如“[真]S”的句子當中的“真”是算子用法。那么T-模式就是:
(T)“S” 真當且僅當S,
T-模式當中的“真”表面上看是謂詞用法,但實際上應該是算子用法,所以是有問題的,應該改用To-模式:
(To) [真]S當且僅當S。
而應用To-模式是有限制條件的:因為To-模式只能接受“真”的算子用法,那些其中的“真”原本是謂詞用法的句子就需要向算子用法轉換,也就是說從 “‘S’真”轉換為“[真]S”,而且最重要的是,只有那些在轉換前后保持(邏輯)等價的句子才能應用To-模式。這就相當于為“‘S’真”這類句子規(guī)定了一個等價條件,只有滿足這個等價條件才能應用To-模式。記這個等價條件為P-O等價,很顯然它就是:
(P-O等價)“S”真當且僅當[真]S。
對于說謊者句子L(“L不是真的”)來說,因為其中的“真”是謂詞用法,要應用To-模式就得將其中“真”的謂詞用法轉換到算子用法,也就是從“‘L’真”轉換為“[真]L”,但是這個轉換不滿足P-O等價,因而說謊者句子不能應用To-模式,也就阻止了從危險的說謊者句子當中推出悖論。
可以清楚地看到,趙震用以取代T-模式的To-模式,在P-O等價的保障之下,跟T-模式并無實質差別。在P-O等價的保障之外呢?這兩個模式其實也沒有實質上的不同,下面就是要圍繞說謊者句子來說明這一點。在“真文”看來,說謊者句子就是無法滿足P-O等價的典型例子。為了說明說謊者句子不滿足P-O等價因而被To-模式拒斥的實質,我們有必要追問為什么說謊者句子不滿足P-O等價的原因。趙震在文章當中有一段說明,下面的引用也特別用楷體展現(xiàn)出來:
雖然算子用法可以統(tǒng)一轉換為謂詞用法,但并非所有的轉換都是等價的。說謊者語句恰恰就是這類的例子:
(6)這不是真的: “(6)”不是真的。
這個句子雖然可以轉換為下面的句子:
(7)“‘(7)’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但(6)和(7)并不等價。(6)的值等價于“(6)不是真的”且沒有矛盾。而(7)的值不能等價于“(7)不是真的”,否則會出現(xiàn)矛盾⑤。(原文腳注⑤:限于篇幅,嚴格形式化的語義賦值將在另一篇文章中給出。)[1]
趙震以“否則會出現(xiàn)矛盾”來補充論證說謊者句子不滿足P-O等價,提示我們注意到它跟真理論解決的核心觀點“說謊者句子不應該應用T-模式否則會導致矛盾”的關聯(lián)。在這個細節(jié)之外,還有一個我們必須更加留意的微妙細節(jié),也是“真文”以“限于篇幅”為由有意無意遺漏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在判斷一個句子S是否滿足P-O等價,也就是“‘S’真”和“[真]S”是否等價的時候,我們不得不事先暗中應用To-模式(甚至可能還有T-模式本身),否則我們無法在“真”的兩種用法之間建立判斷等價與否的橋梁。就這樣,趙震驅逐的T-模式,又通過To-模式和P-O等價兩相結合形成的一種T-模式變體返回了說謊者悖論的現(xiàn)場。為了論證T-模式不能應用到說謊者句子上,以T-模式不能應用到說謊者身上為理由顯然不會成功,但是像“真文”這樣試圖構造一個新的T-模式繞了一圈又回到T-模式自證其罪的理由上去更不會成功。因此,趙震阻止說謊者句子應用T-模式的這個方案在根本上是失敗的。
另外,通過回溯分析的方法來觀察“真文”的論證思路,也很有啟發(fā)性。倒過來看,什么樣的句子不應該應用T-模式呢?為了解決說謊者悖論,最精準有效的方式就是禁止所有說謊者句子應用T-模式。但是,我們不能直接要求凡是應用了T-模式導致悖論的句子都應該被禁止應用T-模式,雖然這就是我們的目標。要做到既要禁止說謊者句子,又要避免誤傷其他正常句子。既然“真”的用法有謂詞和算子兩種:(P)他剛才說的是假的。(O)他剛才真地走了。那么我們能否借助說謊者句子在這兩種用法上的表現(xiàn)特征來實現(xiàn)目標呢?“真文”的真理論方案大概就是在這樣一種思路當中發(fā)展出來的。
趙震在實施這個自我纏繞的T-模式應用策略的過程當中,可以說得上是一路克服各種問題設置的層層阻礙:譬如為什么說T-模式當中“真”的謂詞用法不正確呢?為什么T-模式或者To-模式應該被限制應用到像說謊者這樣的句子上呢?P-O等價有著什么樣的實質意義,以至于要以一個句子滿足P-O等價來作為它應用To-模式的前提條件呢?這些問題都直接威脅到趙震的這個方案的論證基礎,為此,“真文”當中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甚至驚悚的特設論證技巧。
其一,選擇性地遺忘“真”在通常意義上的算子用法。這多少讓人感覺有點奇怪,“真文”雖然是在討論“真”的兩種用法,但是并沒有對于通常意義上的算子用法給出任何一個例子——因為這會干擾作者強行指定的算子用法的存在合理性。事實上,自然語言當中的算子都是以形容詞、副詞的面目出現(xiàn)的,“真”的算子用法就是用“真地”“真”“的確”“真的”(“真的”可能有點爭議)這些詞的副詞狀態(tài)來表現(xiàn)的:“我真地喜歡語義學”“我真喜歡語義學”“我的確喜歡語義學”“真的,我不喜歡語義學”。
趙震選擇“這是真的:S”表征“真”的算子用法而完全無視“真的,S”或者“[真]S”,可能是因為他關于語言表述方面的苦衷。這就是一種選擇的形式而已,因為他無論選擇哪一種形式,對于論證的結構和效力是沒有任何影響的。
其二,強行改變我們對于“真”的算子用法的通常理解。他在舉出“‘烏鴉是黑的’是真的”這個謂詞用法的例子后,接著舉算子用法的例子:
這是真的:烏鴉是黑的。[1]84
在正常的理解看來,“這”是一個指示詞,指向后面的“烏鴉是黑的”這個句子,“真”的用法跟在“烏鴉是黑的。這是真的?!碑斨胁]有任何不同,都應該按照習慣理解為謂詞用法。可是他并沒有通過任何“對‘真’這個詞的日常語言分析”就直接認定這是“真”的算子用法[1]。他無視“這”的實質意義,把“這是真的”當成“真”,借此來為這種強行理解補充一點理由:“這里“真” (嚴格說是“這是真的”)用作算子而非謂詞,后面的“烏鴉是黑的”是句子而非名詞 ①?!盵1]再加上英語的例子,這樣的補充解釋并不會由此增加可信度,因為按照通常的理解還是把“it”作為指示詞,而“that”的作用就在于將一個句子轉換為一個名稱:“①這個句子用英語表達更明顯:‘It is true that snow is white.’其中‘It is true that’是算子而非謂詞, ‘snow is white’是句子而非句子的名稱。”[1]接下來,他給出另外一種理由,又把T-模式:
對于所有的句子p,X 是真的當且僅當 p,其中X是p的名稱
當中的“真”也強行理解為算子用法:“兩個句子等值,從一個句子的真值推出另一個句子的真值,這些都是算子的功能,而不是謂詞的功能。如果我們把 T-模式當作普遍的模式,使其可以應用于任意句子,那么實際上我們是把‘真’當作了算子在用,而不是當作謂詞在用。”[1]這個辯護是自我反駁的,因為一方面,按照“從句子的真值推出另一個句子的真值”的“算子”標準,T-模式當中的“真”明明是在直接謂述句子p的名稱X,因而是謂詞用法。另一方面他又說T-模式。而他強調T-模式是可以應用于任意句子的普遍模式這一點,跟他得以把其中的“真”強行理解為算子用法的機制毫無關系。
其三,強制否定T-模式的原有形式。剛開始我們還以為他不過是在原地支持把T-模式當中的“真”理解為算子用法,但是過一會兒就話鋒一轉:“但是如前所述,塔斯基的謂詞意義上的T-模式是有問題的。正確的模式是To-模式。但 To-模式只能用于算子,而不是謂詞。所以上述推理中關于 T-模式的步驟就不再成立了,因而無法推出矛盾結論,所以不再是悖論?!盵1]86本來應該是說謊者句子的問題,T-模式卻成了替罪羊。
“真”只有唯一的語義基礎,那就是斷定描述世界的句子和世界當中的事態(tài)是否對應。在這個語義基礎之上,“真”的謂詞用法和算子用法不過是在不同語形環(huán)境當中的語形特征而已,它們并沒有任何語義上的實質區(qū)別。我們基于什么樣的語形系統(tǒng),把一個句子當中的“真”看成是謂詞用法還是算子用法,并無正確與否的標準,只有是否符合習慣(或者便利的需要)的標準。譬如,就拿“真”在“‘烏鴉是黑的’是真的”當中的如此典型的謂詞用法,我們也可以改變一下我們的語形分析系統(tǒng),將它看成是算子用法。具體的做法就是將其中的“烏鴉是黑的”不是像原來那樣看成“烏鴉是黑的”這個句子的名稱而是看成這個句子本身。反觀“真文”的做法,試圖僅僅通過“真”在語形上的分裂來消弭“真”在語義上的尷尬遭遇,它的失敗也就不難理解了。
總的來看,這是一個病急亂投醫(yī)的方案。該方案先是特設性地遺忘“真”的算子用法的通常形態(tài),繼而對于“真”的算子用法特設了一種理解,特設了一個無效的算子認證標準,然后對于T-模式特設了一個因此被放逐的罪名,特設了兩個新的T-模式,等等。盡管如此一路特設的特色,可以堪比有人從語用學的角度提出禁止“自由假設”這樣的特設要求(1)也就是禁止假設說謊者句子為真或者為假。的意味[5],大概是在其他真理論解決方案當中看不到的。但是這正是通過一種夸張的方式反映了真理論解決的特設底色:在沒有觸碰到悖論矛盾的語義來源的情況下,只有通過為“真”的理解提供一些特設性的規(guī)定,來避免說謊者和T-模式結合生成矛盾。趙震的這個真值論方案的失敗,從它作為真值論解決的一方面來看有其天然的原因,但是另一方面來看,也有令人遺憾的地方。趙震在文章當中幾次提醒我們自然語言的“表面的語(用)法”可能有欺騙性的時候[1],并沒有沿著這個告誡回到語義基礎當中去揭示“表面的語法”的真相,而只是為出于解決悖論的需要隨意修改對“真”的通常理解提供一個辯護的話柄。
而對于本文來說,好在對于這節(jié)標題的提問的回答是,這一次“真”并沒有真地被分裂開。
比較尷尬的是,因為本文反對“真理論悖論”這個名稱,如果要同時談到說謊者悖論、庫里悖論和雅布洛那幾個悖論,那么就要用“那些悖論表達式使用了‘真’或‘假’的悖論”這樣稍顯累贅的形式來代替它,但是好在需要談論這類悖論的時候,我們可以僅僅提及說謊者悖論作為它們的代表就夠了,因為如果我們找到了說謊者悖論的解決方案,那么其他“真理論”悖論也就可以按照相同的方案得到解決了——至少對于趙震的“真文”和我的非良基語義指稱分析方案來說是這樣的。
說謊者句子當中最引人矚目的詞語非“真”(和“假”)莫屬,真理論的解決思路幾乎就成了說謊者悖論的天然選擇:
說謊是一件復雜的事情,但是[說謊者]句子讓人困惑的地方實質上無關意圖、社會規(guī)范或者其他這樣的東西。相反,它看起來跟真或者至少和真相關的某個概念有關。[6]
從塔斯基的語言層次論,到克里普克的真的不動點理論,到真的修正論,到普列斯特(Graham Priest)的雙面真值論(dialetheism),說謊者悖論的真理論解決之路似乎一直向可能性的方向延展著。但是,我們只能感覺到一個“真”,無論我們?nèi)绾斡柧毼覀兊恼Z義自覺,都體會不到塔斯基為語言層次設置不同的“真”在語義上的基礎上意味著什么,體會不到克里普克從部分“真”一步一步(甚至無窮步)終于在奇妙的不動點上遇到完整的“真”這整個過程,在我們對于“真”的理解和使用過程當中意味著什么,體會不到普列斯特將截然對立的“真”和“假”統(tǒng)合起來形成的“真”在什么意義上能夠代替我們心中那個唯一的“真”。趙震的最新解決方案作為一個真理論解決類型的嘗試,由于準備不足或者過于輕敵的原因貿(mào)然對說謊者的挑戰(zhàn)發(fā)起挑戰(zhàn)(2)“對于挑戰(zhàn)的挑戰(zhàn)”初聽起來有點繞,其實是說,說謊者悖論挑戰(zhàn)了我們的理智,而我們對于說謊者悖論的消解努力因此可以看成是對于這個挑戰(zhàn)的挑戰(zhàn)。,自然沒有勝算的可能。那么如果像塔斯基、克里普克、普列斯特那樣,準備得更充足一些,裝備更精密的真理論武器,再次發(fā)起挑戰(zhàn),情況是否會更好一些呢?答案是否定的。打一個比喻,在說謊者悖論帶著隱形子彈射進語言的心臟的情況下,我們試圖在邏輯的大腦當中尋找治療傷痛的良方,最好的選擇只能是麻醉劑,各種各樣的麻醉劑。這顆隱形子彈就是說謊者句子和“說謊者句子是假的”之間的語義等價:
|L|=|false(“L”)|,
它發(fā)射出來造成了歷經(jīng)千年、久治不愈的悖論傷痛,只因為對于說謊者句子,我們不由自主地默默承認了說謊者句子當中的自我指稱已然實現(xiàn)。默認了說謊者的語義等價,自然要接受說謊者的邏輯等價,也就是說謊者句子和“說謊者句子是假的”之間的邏輯等價:
L? false(“L”),
它和矛盾這個邏輯魔鬼只隔著一件由真值謂詞編制的薄薄的外衣。不妨從此把說謊者的語義等價和邏輯等價合稱為說謊者等價。試圖在承認說謊者等價的情況下驅除悖論,差不多相當于在魔鬼附體的情況下朝身體外面揮劍砍殺魔鬼。這時候對“真”做各種技術處理以阻止T-模式的直接應用,也就成了最為直截了當?shù)姆绞?,真理論也就成了屢?zhàn)屢敗地不斷挑戰(zhàn)說謊者悖論的主戰(zhàn)場。在真理論和說謊者悖論的真理論解決之間相生相伴的發(fā)展過程當中,真理論圍繞著說謊者悖論的解決并沒有增加對于真的理解,不過是脫離了說謊者悖論發(fā)生的語言現(xiàn)場,在另外一個地方制造了一些關于“真”的玩法,當然也是對于說謊者悖論的解決毫無幫助的玩法。這是所有的真理論解決方案面臨的困境。
如此長久忽視說謊者等價的一個根本原因,在于我們在考察說謊者句子的真值的時候,不是一步一步走過去,而是一步直接越過意義和指稱跳到“真”上去的,而計算一個句子的真值的一般過程就這樣被如此長久地遺忘了:
但是好好反思一下,一般情況下,我們是如何從一個句子的形狀到達它的真值的呢?我們總是通過每一個詞的意義抓住它的指稱,借著我們通過感覺捕捉、記憶還原以及理性加工出來的世界場景的對比,最后得到這個句子的真值??墒窍胂肟?,對于說謊者句子,我們在大致確認它各個詞的意義可以組裝成一個有意義的句子之后,我們除了一直試圖使用邏輯和哲學來為它們尋找一個確定的真或假,或者既不真又不假之外,我們何曾想過用語言分析的方法從各部分的指稱來組裝計算它們在整個句子的指稱結果。其實回歸語言分析去探尋語義學的蛛絲馬跡,有可能發(fā)現(xiàn)我們之前在邏輯推演當中不曾留意的東西,是一個我們可以嘗試的選項。[4]
最后是一句對于“真理論悖論”的真理論解決的勸告:請不要繼續(xù)在真理論的陷阱當中尋找說謊者悖論的答案,因為真地可能沒有一個悖論應該叫做“真理論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