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的記憶

楊慧

仿佛一段舊情，茶瓷古道隱匿于彭澤縣上十嶺幽靜的叢林深處，凝住一段醒不過來的時光。這是彭澤為數(shù)不多的一條古道遺址，許也是中華大地上普通的一條，終將湮滅于歷史的風塵中，沒有人再去注意，再去歌頌。

但請不要忘記，這畢竟是明清時期一條重要的水陸交通驛道，溝通贛皖兩省，連接南北東西，景德鎮(zhèn)、祁門、浮梁、鄱陽、東至、彭澤等多地的物產和風俗，在這里交匯、碰撞、相融。每一座亭臺樓榭，每一塊青石碑文，都有傳說故事，經風雨，見繁華，收藏著山嶺上的滄桑變化。

從地圖上來看，彭澤地處贛皖邊界，上十嶺東南與安徽東至交界，臨鄱湖，扼長江，競像咽喉一般駐守在江西的北大門。商人小販在古道上絡繹不絕，把景德鎮(zhèn)瓷器、祁門茶葉等物產，過鄱湖，入長江，經江達海，亦可從大運河北上，源源不斷地流向四面八方。

就是這條古道，牽動著我們的記憶。如今，這里香樟參天，松濤陣陣，野蘭戲水，黃鸝鳴澗，就連日影，也被綠葉浸潤得暗香浮動，一塊塊石板，青綠幽然卻又細致光滑，全然不是本來的樣子了！

時光的手撫摸著一切。走過古道，由現(xiàn)在向過去回溯，一步有一步的凝重，一步有一步的故事，一步有一步的恍惚。

遙想當年，古道曾經車水馬龍，無數(shù)的馬隊、驢車，馱著滿載的貨物，南來北往地穿梭而過。遠方的世界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驅使著一批又一批人，不斷地前行。青石板經過無數(shù)打磨，泛著如水一般的光澤。搖扇的富商賈，推車的窮漢子，占卜的先生，身懷絕技的鏢師，還有拉客的老鴇和穿紅戴綠的姑娘，各色酒肆攤販，各種亭閣畫棟，“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淋漓盡致地，全部是世俗的繁華。沉寂的山區(qū)，也有過燈紅酒綠、徹夜不眠的歲月。

在茶瓷古道的左側，有一“六音堂”，其實是調解糾紛的地方。由于各色人等的混雜交融，時常發(fā)生糾紛爭執(zhí)，就由當?shù)赜忻氖考澇鰜碇鞒止?。實際上，“六音堂”的作用還遠不止調解紛爭，比如信息的發(fā)布流通、生意的洽談合作，都能在此見到端倪。古道的繁榮一直延續(xù)到民國，文革后行人才漸漸稀少，如今更是滿目蕭條。幾處人工修建的景致，試圖再現(xiàn)當年的場景，可是時過境遷，怎么也不會擁有熱鬧的景象了。

古道，終究是寂寞的。祖輩們小心翼翼地推著獨輪車，軋過青石板，石板至今還殘留著深深的車轍。這么深、這么重的痕跡，要經過多少次的輾軋才能成就？我們不能用現(xiàn)代交通工具，來想象古人馱著貨物翻山越嶺，一步一步前行的情景。這條古道自長江過彭澤縣城，通楊梓，接鄱陽，可達瓷都景德鎮(zhèn)。長長的行途中，有時甚至要面對來自土匪惡棍的搶奪橫殺和綠林好漢的打家劫舍。老人們說，過去做生意的商賈人家，那是把人頭拴在褲腰帶上賺生活，走一趟商，能不能拿著銀子平安到家，誰都無法打包票。

艱苦的旅程，寂寞相伴。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那種道路難行的艱辛，漂泊無定的凄涼，我們從未親嘗，故很難理解古人行驛羈旅之愁。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這孤旅的愁，無日無月，無年無歲，就像撲面而來的陽光，漫天漫地;又像石縫里滲出的水，沁人心肺。抬頭望一望，長嶺沒有盡頭啊。群山逶迤，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杜鵑鳥凄涼地叫：行不得也哥哥！遠方，原來是這么的艱難。這種寂寞的苦痛，一直在中國詩歌長河中，熠熠生輝。

我想，也許正因為寂寞吧，所以商賈云集的地方，最能掀起繁華囂浪。壯漢也好，商賈也好，所多的是張飛、李逵之流，豪邁而曠達，粗鄙而頑劣，遇上知己，遇上酒肉，遇上女人，遇上牌九，都且把酒言歡，好玩的物什絕不會缺席。歡樂之后是別離，一別再難期，車水馬龍之后是寂寞的行路。好吧，好吧，歌女們彈起了琵琶，旅人們端起了酒杯，夜夜笙歌，吃喝玩樂，醉了就醉了，生亦何歡，醉亦何妨！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妓女的戀情，是用金錢就可以消受的東西，短暫無須責任，自然渾濁而暢快，幾回醉過溫柔鄉(xiāng)之后，人生，也就達到極樂的世界了?！傲籼谩币员钡牟芗掖澹踔劣挟敃r最熱鬧的“博街”，“博街”就是“賭窩”，多少賭徒在此豪擲千金，有的一夜暴富，有的窮困潦倒。直到無度的賭博之風危害到耕讀傳統(tǒng)，那些遠見的鄉(xiāng)紳，才厲聲斷喝，為家族子弟們立起了戒賭碑。這樣的戒賭碑，從上十嶺到彭澤縣，乃至全國各地，常有出土發(fā)掘。

時光如梭，當水運的地位逐漸剝奪，靠水的繁華也就逐漸衰落，茶瓷古道的交通樞紐作用已經基本消失，它安靜地躲進了幽深的叢林，一任蒼苔長滿，一任繁華落幕，從容、淡定，仿佛這些，都不曾與他有關。

就讓古道安靜地呆在該呆的地方吧，在只爭朝夕的時代里，人們只能偶爾探望，就像在生活的蜜里過得久了，忽然做出一個夢來，不斷地提醒我們，去拾撿古道的文明碎片，以修正對祖輩或過去的忽略。

是的，能在這古道上，再一次用腳感受一下，繁榮與衰落，信念與孤苦，疼痛和堅定，這些記憶都會像夢一樣，在古道上湮化開來，變成自己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