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正
( 清華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北京 100084)
作為一門學科,“政治地理學”(Political Geography)起源于德國學者拉采爾(Friedrich Ratzel,1844-1904)1897年的著作《政治地理學》(PolitischeGeopolitik)。受過嚴格生物學訓(xùn)練的拉氏把國家定義為“屬于土地的有機體”。與生物有機體類似,國家有機體也會生長發(fā)育,也需要從外部環(huán)境中攫取養(yǎng)料,“當一個國家向別國侵占領(lǐng)土時,這就是它內(nèi)部生長力的反映。強大的國家為了生存必須要有生長的空間”。[1]
8年以后,即1905年,這個定義被其弟子契倫(Rudolf Kjellén)冠以一個更為后人耳熟能詳?shù)男旅~“地緣政治學”(Geopolitics)。①對契倫地緣政治學的討論,參見Michael Heffernan, “Fin de siècle, Fin du Monde? On the Origins of European Geopolitics, 1890-1920”, Geopolitical Traditions: A Century of Geopolitical Thought, edited by Klaus Dodds and David Atkinson, 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2000: 27.對此,德國地理學家赫特納(Alfred Hettner,1859-1941)曾打過一個比方:地緣政治學與政治地理學的關(guān)系“同地理植物學或地理動物學和植物地理學或動物地理學的關(guān)系相同”。[2]188換句話說,地緣政治學屬于政治學的范疇,政治地理學則是地理學的分支。
但這兩門學問同出一源的事實決定了它們自誕生之日起就糾纏在一塊,難以分辨。兩者都研究政治與地理的關(guān)系,且意在體現(xiàn)國家意志對于地理空間的作用。這正如赫特納本人的疑問:“人們可以具體地懷疑,政治地理學的考察究竟應(yīng)該深入到國家性質(zhì)中多大程度?!盵2]188他的美國追隨者哈特向(Richard Hartshorne,1899-1992)則索性指出:“在政治地理學的領(lǐng)域,地理學被用于特殊的目的,并超出求知的范圍,因此地緣政治學是地理學在政治上的應(yīng)用?!盵3]
其實何止政治地理學,一切近代地理學的成就總是與殖民主義者的腳步須臾不離。借用尼采的術(shù)語,與醫(yī)學和軍事學一樣,近代地理學的起源充分體現(xiàn)了“知識和權(quán)力的共謀”。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地理學雖然晚出,卻最能透露整個近代地理學的底細。①事實上,“政治地理”的概念早在18世紀殖民主義完全展開之際,就被法國思想家杜爾哥(Anne-Robert-Jacques Turgot,1721~1781)提出過,雖然彼時尚未成為一門專業(yè)學科。參見杜爾哥:《政治地理學》,劉小楓編,譚立鑄、王師、蔣開君譯:《從普遍歷史到歷史主義》,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年,第99-118頁。相關(guān)討論,參見劉小楓:《地理大發(fā)現(xiàn)與政治地理學的誕生》,《甘肅社會科學》,2018年第5期。
在學術(shù)分科已經(jīng)高度專業(yè)化、技術(shù)化的今天,人們也許不易察覺到地理學知識和政治權(quán)力的共謀關(guān)系。然而,清末讀書人是在西方帝國主義勢力的逼迫下,才不得不接受其地理學,不可能不知道這點。例如1901至1902年,《南洋七日報》編譯連載了《日本政治地理》一書,索性把政治地理學等同于整個人文地理學:
研究地理有三種:曰數(shù)理地理,曰自然地理,曰政治地理。東西各國,類有???,其用力一也,故其收效也鉅。……
政治地理者,以地球視為人類之社會,猶之國家,而考其諸種配置之學科也。詳而言之,在闡明地理于人類有如何關(guān)系,[耶]②此處的“耶”字疑原文印刷有誤,此處用“[ ]”標出。于政治上風土有如何關(guān)系,于社會上地理所及之力如何,若人類生業(yè)與天然形勢之間如何交涉。故政治地理,要自歷史上、人類上,及產(chǎn)業(yè)上觀察講究而綜核之。[4]
按照這種說法,一切人地關(guān)系的學問都可以算在政治地理學的范圍內(nèi),我們是否可以接著說,一切對于土地的占取行為本質(zhì)上都是政治行為?③本處所稱的“占取”(Landnahme),取自卡爾·施米特(Carl Schmitt)的定義,它不僅包括對土地的占有,更意味著對土地空間進行丈量、劃分和分配,進而在該土地空間上建立起一整套層級秩序。[德] 施米特《大地的法》,劉毅、張陳果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第15頁。不寧唯是,該書的作者矢津昌永在別處更感慨道:
政治地理之名,譯自英文,原文之義,所包甚廣,名之曰“政治地理”未足盡此學科之意也。故遂有加以種種名稱者,如對天文學、地文學而言,則曰“人文地理”;或以此學科所說之事實,專從人間社會與地理間而起,則又曰“人事地理”;或以其說邦國制度文物等,與地理相關(guān)之故,因附以“邦國地理”及“國家地理”等之名。然一言以蔽之,皆不外于政治地理之義焉。
政治地理之范圍,既如是其廣,故與其他諸學科之關(guān)系自大。若政治學、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經(jīng)濟學等,尤有密切關(guān)系者也。惟因其關(guān)系之多,人遂有疑政治地理為一種匯集學問者。信如是言,則政治地理,殆為不獨立之學科矣。抑知所謂政治地理者,實特立于此等諸學科之間,而超然有一系統(tǒng)者也。[5]
政治地理學竟成為了一切社會科學的元科學,是不是同樣可以說,一切涉及人與人關(guān)系的學問都起源于國家在特定地理空間內(nèi)的活動?顯然,這里的政治地理學幾乎等同于一門歷史哲學,這是不是意味著國家擴張其地理空間的行為需要某種歷史理性墊底?
事實上,1903年《漢聲》第6期刊載了一篇題為《史學之根本條件》的文章,特別提到了拉采爾:
物理條件,頗為古來學者所注意。至于近世孟德斯鳩、黑狄兒、孔德、巴克爾、達殷、利鐵亞出,工夫漸密。近拉且兒設(shè)“人類地理學”之名(即人種地理學),從事于此方面之研究。然則我輩由此方針,漸次進步,物理條件,信可全通。茲取拉且兒所類別之物理條件為之部次……①[6] 28-29引文中的“拉且兒”即拉采爾,其他黑狄兒、達殷、利鐵亞,今譯分別為黑格爾、達爾文、李特爾。
據(jù)學者考證,這是中國人最早介紹拉采爾及其理論的文章。②[7]56另據(jù)學者考證,該文系譯自日本史學家坪井馬九三的《史學研究法》卷4“史論篇”中的一章,參見俞旦初《二十世紀初年中國的新史學思潮初考》,《史學史研究》1982年第3期,第56頁?;蛘哒f,中國人最初是把拉采爾的學說當作一種史學理論引進的。所謂的“物理條件”乃是現(xiàn)代歷史學的前提,作者強調(diào):“隨此方針,加之研究,必先以人類地理學為基礎(chǔ)。”[6]30這種表述也可能給人造成一種感覺,經(jīng)由政治地理學打底的現(xiàn)代歷史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與孟德斯鳩殊無二致的環(huán)境決定論。
對于這種見解,美國人類學家洛威(Robert Heinrich Lowie,1883-1957)曾經(jīng)提出過反駁:
和一些人的說法相反,拉策爾沒有夸大過自然環(huán)境的力量。實際上他曾反復(fù)地告誡人們要提防這個陷阱。他更不像一些地理學家把氣候看成是陰暗的支配者。他之所以能不致如此天真,是因為他認識到時間的因素……還有另外兩個條件排除人們對環(huán)境作出機械的反應(yīng):人類意志的不可估量的效力和人的無限的創(chuàng)造能力……沒有人曾比拉策爾更多地強調(diào)歷史的力量。[8]
拉采爾之所以不是環(huán)境決定論者,就在于他充分強調(diào)“歷史的力量”,這種回答顯然不能令人滿意。孟德斯鳩同樣強調(diào)歷史的力量,我們不能用是否強調(diào)歷史的力量來斷定一個人是否陷入了環(huán)境決定論的窠臼。拉采爾等政治地理學家與18世紀法國啟蒙主義機械論者的區(qū)別,還需要溯及他們不同的歷史觀,尤其是要追問他們各自的歷史動力是什么。
但無論如何,近代地理學的問題同時也是歷史學的問題,政治地理學同樣是種文明史敘述,這當無疑義。這種文明史觀將會如何沖擊近代中國人的思維?
盡管學界早已關(guān)注清末時期的地理學浪潮,但專題研究卻不多見。所幸既有成果中不乏佳作,它們雖未專門討論政治地理學這個分支學科,但已然觸及許多關(guān)鍵問題,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很大的幫助。③例如鄒振環(huán)《晚清西方地理學在中國:以1815至1911年西方地理學譯著的傳播與影響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郭雙林《西潮激蕩下的晚清地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劉禾主編《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 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以上幾書皆史料翔實,用功甚勤,其中郭著專門論及“地理學研究與傳統(tǒng)觀念的變異”,《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更把考察的范圍由地理學擴至體質(zhì)人類學,這給筆者很大啟發(fā)。在此謹對上述作者表達誠摯的敬意。
1635年,為了爭奪對中歐地區(qū)的控制權(quán),本為天主教國家的法國居然站到了新教勢力一邊,向同樣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家族開戰(zhàn)。在首相黎塞留(Armand Richelieu)的授意下,法國政府宣布任何法國人在北回歸線以南都不受歐洲公法的約束,可以任意截擊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船只。隨后英國政府也追尋法國的腳步,發(fā)出了同樣的敕令。德國公法學家卡爾·施米特(Carl Schmitt)后來如是感嘆:這一條界線劃分出了基督教世界的法律地帶和非基督教世界的法外地帶。界線以內(nèi)是天主教國家嚴格遵守歐洲戰(zhàn)爭法則,界線以外則是新教勢力完全不受約束的自由行動。如他所說:
以此線為界,歐洲結(jié)束,新世界開始。以此線為界,歐洲的法律,尤其是歐洲的公法,也失去了效力。因此,從這條線開始,迄今的歐洲國際法所推動的戰(zhàn)爭禁令也失效了,為占取而行的爭戰(zhàn)肆無忌憚。在這條線之外,一個“海外的”區(qū)域開始了,這里不存在戰(zhàn)爭的法律限制,所行的只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9]
舊世界與新世界呈現(xiàn)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戰(zhàn)爭方式:前者是主權(quán)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不唯交戰(zhàn)程序明確,攻擊對象也局限于敵方的軍隊;后者卻是自然人之間的戰(zhàn)爭,不唯敵方軍隊,就連民用船只也處在掠奪的范圍之內(nèi)。后者就是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說的“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自然狀態(tài)。不難發(fā)現(xiàn),同樣是對土地的掠奪,歐洲舊世界是以主權(quán)國家為單位的,而美洲新世界卻是以自然人為單位的。
1893年,美國地理學家特納(Frederick J. Turner,1861-1932)在芝加哥舉行的美國歷史協(xié)會會議上宣讀了一篇題為《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的論文,提出了美國史研究的“邊疆假說”(the Frontier Hypothesis),自此聲名大噪。特納在文章中毫不客氣地批判了以往的研究總是把美國看作歐洲精神的延續(xù),總是以歐洲視角審視美國,仿佛美國不過就是海外版的歐洲。如他所言:“美國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對大西部的拓殖史。一個自由土地區(qū)域的存在及其不斷的收縮,以及美國定居地的向西推進,可以說明美國的發(fā)展?!盵10]58人口稠密的歐洲哪里有這樣廣闊的自由土地可供人拓殖?最起碼兩者對于邊疆的理解就絕不相同:
美國邊疆迥異于歐洲的邊疆——一條貫穿于稠密人口的構(gòu)筑了防御工事的疆界線。關(guān)于美國邊疆最值得注意的是,它位于自由土地邊緣……
在美國的拓殖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歐洲的生活方式是如何進入到大陸的,以及美國如何改造和發(fā)展了那種生活方式,并反作用于歐洲。[10]59-60
歐洲人的邊疆是一條嚴格分明的界線,越界一寸都算侵犯對方領(lǐng)土。美國人的邊疆卻是文明世界與野蠻世界之間的一片廣闊變動地帶。簡言之,歐洲的邊疆是固定的,美國的邊疆是流動的。每一次歐洲內(nèi)部的邊疆變動都意味著主權(quán)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但每一次美國邊疆的變動僅僅意味著自然人的拓荒和墾殖。
他特別提到了天主教法國和新教英國在北美的不同活動方式:
法國人的殖民由其貿(mào)易邊疆所決定,英國人的殖民由其農(nóng)業(yè)邊疆所決定。這兩種邊疆之間的對立就如同這兩個國家的對立一般。迪凱納(Duquesne)對易洛魁人說:“難道你們不知道英國國王和法國國王之間的差別嗎?去看一看我們國王已經(jīng)構(gòu)筑起的堡壘,你就會明白,你將依然能在他們的墻壘之下打獵。這些堡壘為了你們的利益而設(shè)置在你們時常出入的地方。而英國人恰恰相反,一旦占有了一塊地方后,他們就將獵物趕跑。在他們前進時,森林被夷為平地,土地被暴露出來,以至于你幾乎找不到用以建造一處窩棚的過夜之所?!盵10] 71-72
簡而言之,法國人在乎貿(mào)易,英國人在乎農(nóng)業(yè)。兩者背后隱藏了截然不同的經(jīng)濟哲學:法國重商主義相信金銀天然具有價值,國家財富的多寡取決于金銀的積累量。只要印第安人老實交出真金白銀,法國人完全樂于跟其秋毫無犯。但信奉唯名論哲學的英國人壓根不相信自然世界存在什么脫離于人而存在的價值,一切價值都是人賦予的。換句話說,土地本身沒有價值,只有我在土地上施加了勞動,它才變得有價值,因而是屬于我的。①相關(guān)論證,可參見[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nóng)譯,商務(wù)印書館,1964年,第19頁。當然更有名的例子是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勞動價值論。
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兩種經(jīng)濟哲學的地基上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政治理論:法國天主教傳統(tǒng)相信個人之上存在著無法超越的國家實體,英國新教則認為一切政治都是基于個人利益建構(gòu)出來的。特納的說法庶幾證明了施米特關(guān)于新舊兩個世界的判斷:舊世界的原則是主權(quán)國家,新世界的原則是個人主義。只不過施米特眼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到了特納這里就成為了個人自由發(fā)展的機會,誠如后者所說,“自從哥倫布的艦隊駛?cè)胄率澜?the New World)海域的時代開始,美洲就成為‘機會’的代稱”。[10] 93
這種個人主義革新了美國憲法,造就了美國精神。比如南北戰(zhàn)爭的根本原因就是西進運動,“奴隸制的問題只是一個偶發(fā)事件”。特納指出,北方工業(yè)的發(fā)展根本上代表了拓殖者的利益,“拓荒者需要沿海的貨物,因此重大的一系列的內(nèi)部改良和鐵路立法勃然興焉,產(chǎn)生了強有力的民族化的影響(nationlizing effects)”。[10] 81須知正是林肯頒布《宅地法》才一舉扭轉(zhuǎn)了南北戰(zhàn)爭中的不利局面,為北方的獲勝奠定了基礎(chǔ)。正是西進運動夯實了聯(lián)邦主義的土壤,因為“人口的移動性是地方主義的死穴,而西部邊疆所造成的人口流動勢不可遏”。[10]86
更重要的是,美國精神實際上就體現(xiàn)在個人主義的拓荒運動中:
其結(jié)果是,美國智慧的最突出特性的形成歸功于邊疆。粗魯與活力加上敏銳與好奇,務(wù)實的、創(chuàng)造性的氣質(zhì)傾向,迅速地發(fā)現(xiàn)計策,熟練地控制物質(zhì),做出的東西缺乏藝術(shù)感但卻強有力讓人產(chǎn)生偉大的感覺,那些永不滿足的和強健有力的力量,個人主義的突出,全力以赴為善與為惡,熱愛自由并且加之保持樂觀的心情和生氣勃勃的行動——這些是邊疆的特征,或者是由于邊疆的存在而在別處被煥發(fā)出來的特征。[10] 92-93
西進運動涌現(xiàn)出來的樂觀主義和進步主義,多少令人想起了后來美國歷史學家威爾·杜蘭(Will Durant)對于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描述:
人們感到,物質(zhì)的世界已為人類心靈的勇氣所征服。中古世紀人們對于直布羅陀(Gibraltar)的一句箴言——勿逾越——已為簡寫所否認;這句箴言現(xiàn)已成為逾越兩字。一切限制解除,整個世界開放,凡事似都可能?,F(xiàn)在,隨著無畏、樂觀的涌現(xiàn),現(xiàn)代歷史于此開始。[11]
所謂的美國精神就是大航海精神的縮寫,它的樂觀主義、進步主義與近代歐洲的啟蒙主義殊無二致。但不同于孟德斯鳩之類,美國進步主義者不會認為民族的性格是由地理環(huán)境決定的,恰恰相反,它來自于對地理環(huán)境的征服。
美國邊疆地理學的歷史基調(diào)固如是哉,然則擁擠的歐洲又會孕育什么樣的歷史觀呢?
長期以來,我們總是混淆進步主義(progressivism)與進化主義(evolutionism)。其實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指人類世界按照一個預(yù)定的目的或計劃前進,它來自于基督教的上帝神圣計劃(holy project)?;蛘哒f,地理大發(fā)現(xiàn)使人們相信可以通過歷史的實踐完成上帝的偉大構(gòu)想。相反,達爾文“著作的重大影響之一就是直接地(雖然遠非致命地)打擊了‘進步論者’(progressionists)”。[12]“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恰恰告訴人們,事物的結(jié)局不是預(yù)先設(shè)定的,而是現(xiàn)實斗爭的結(jié)果。馬克思在給費迪南·拉薩爾的信中就很清楚地指出:“達爾文的著作非常有意義……在這里不僅第一次給了自然科學中的‘目的論’以致命的打擊,而且也根據(jù)經(jīng)驗闡明了它的合理的意義。”[13]是以進化主義從來不回答關(guān)于世界普遍進步原理的問題,它只回答生物有機體在與環(huán)境的斗爭中如何自我完善的問題。不知馬克思在贊揚達爾文摧毀自然目的論的時候,是否想過該學說有朝一日會被運用到人類社會中去?倘若人類社會也遵照自然選擇的原理,我們還能說歷史朝著某個方向進步嗎?
尼采在其名著《論道德的譜系》的開篇就說要感謝英國的博物學家和心理學家,那種“對于道德起源的顛倒的、反常的英國式態(tài)度”深深吸引了他,使他有了探尋道德發(fā)生史的沖動。[14]這本小書猛烈抨擊了教士階層的道德哲學,歷史目的論當然也在教士哲學的譜系之中。“譜系學”(Genealogy)無疑是要反對那種后一個階段揚棄前一個階段,后一個階段包含前一個階段的歷史敘述方式。后人未必比前人進步,他完全可能與前人有某種家族相似或者家族對立。
在尼采看來,今天的道德學家無疑與古代奴隸、中世紀基督教士同處于一個族譜,而他本人則與古代貴族、中世紀騎士同處于一個族譜,兩者截然對立。總而言之,強者不是道德主義者,決定強者的條件不是看他能否順應(yīng)歷史目的,而是看他能不能在同環(huán)境的斗爭中體現(xiàn)出自己的權(quán)力意志。尼采讓自然選擇學說從博物學跨越到了人類社會。如果我們把權(quán)力意志的主體定義為國家,而不是自然人,又會發(fā)生什么呢?
不要忘記前述拉采爾對于政治地理學的權(quán)威定義。他補充道,國家越擴張,其疆界與領(lǐng)土面積的比例就越小。
對德意志帝國而言,其疆域面積要達到71平方千米才獲得一千米的邊界,對巴塞爾市而言只需要0.85平方千米,兩者間相差82倍。[15]
按照這個邏輯,國家的生存空間越大,受到的周邊壓力就越小,應(yīng)對周邊壓力的能力也就越強,越有可能在殘酷的競爭中勝出。在這里,生物有機體變成了國家有機體,自然環(huán)境變成了地理空間。
現(xiàn)代國家有機體不是中世紀的王朝。國家有機體之間的競爭是全體國民之間的競爭,而不是君主或騎士之間的競爭。這就意味著,現(xiàn)代國家必須對它內(nèi)部的各個組織、各個細胞進行總體性的掌控。為了地理空間,為了有機體的生長,國家需要全方位掌握國民的出生率、死亡率、健康程度和受教育程度。國民身體和文化素質(zhì)的提高絕不是道德進步的結(jié)果,而是現(xiàn)實國家競爭的結(jié)果。
“生命政治”(bio-politics)這個概念因為??露鵀閲硕炷茉?,但很少有人顧及它并非阿倫特或??碌陌l(fā)明創(chuàng)造,①例如阿倫特曾指出,對生命安全的不確定感是現(xiàn)代政治的前提,“政治必須一門心思地關(guān)心維持生計和捍衛(wèi)生命利益”?!白袁F(xiàn)代肇始以來,由于生命安危成為人們的首要關(guān)切,結(jié)果,所有行動都根本上屈服于必然性之軛下;而照料生命必需品的專門領(lǐng)域是社會經(jīng)濟生活領(lǐng)域,對這個巨型的且不斷擴張的領(lǐng)域的管理活動,已經(jīng)遮蔽了政治領(lǐng)域。”[美]阿倫特《過去與未來之間》,王寅麗、張立立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47頁。而是來自拉采爾的高足、“地緣政治學之父”契倫。誠如萊姆克(Thomas Lemke)所言,“生命政治”的定義是“處理生命問題(希臘文:bíos)的政治(politics that deals with life)”,而不是“用政治處理生命(politics deals with life)問題”。它的重點不是政治有機體之下的個別生命,而是掌控個別生命的政治有機體。近代主權(quán)國家之間的地緣政治競爭,才是生命政治的根本。[16]
《游學譯編》1903年第5至7期曾連載日本人守屋荒美雄所著的《國際地理學》,開篇就說:
國家之貴有主權(quán)者,以倚之能統(tǒng)馭國土與臣民也,主權(quán)得則國賴以存,主權(quán)失則國隨以滅。古今來國家之興廢存亡,亦云多矣,要視其主權(quán)之有無焉耳。[17] 70
作者的態(tài)度明白無誤,所謂“主權(quán)”絕不只是一個抽象空洞的國際法人格,而是切切實實的掌控領(lǐng)土和人口的能力。它不只是一個法學概念,更是一個政治學概念。
是書雖名為“國際地理”,卻無一言論及歐洲主權(quán)國家,而是通篇在談殖民地半殖民地是如何丟掉主權(quán)的。它的中文譯者如是概括全書大旨:
若埃及,若安南,皆列于半獨立國;若杜蘭斯哇爾,若鄂蘭吉,若波蘭皆無主權(quán)國也。杜、鄂兩國之亡也,以礦產(chǎn)豐富,軍備單薄,不克保守以御外人。波蘭之亡也,以其政府與志士相仇,互假外援、互相殘殺,而列強乘之,五裂四分,同歸于盡。安南則以教案亡國。埃及則以其主威斯明流及濟度,相繼嗣位,以媚悅為外交,又荒淫無度,始則以本國之鐵道權(quán)、運道權(quán)(蘇彝士河)、礦山權(quán),相贈于英法;繼則以國債繁多,內(nèi)政紊亂,并以全國財政權(quán)、法令權(quán),概歸于外人之手,卒致國君被放逐于境外,農(nóng)民掘草根以為食。近時亡國之慘,蓋未有盛于埃及者也。②[17] 69引文中杜蘭斯哇爾、鄂蘭吉,今譯為德瓦士蘭共和國和奧蘭治共和國;埃及國王威斯明流、濟度,今譯為伊斯梅爾·帕夏、陶菲克·帕夏。
拉采爾的國家有機體論已經(jīng)很明確地指出,現(xiàn)代國家間的競爭就是比拼汲取資源和動員人民的能力,國家擴張地理空間的行為就是盡可能地控制新的領(lǐng)土和人口。以上亡國之例或是軍力單薄,守備不足,或是內(nèi)部政爭,里通外國,總之,不足以保衛(wèi)本國資源。譯者為什么獨獨對埃及不惜筆墨,對比中國彼時的狀況,當不難想見。
借用梁啟超的名言盡可一言以蔽之:“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盵18] 97“知他人以帝國主義來侵之可畏,而速養(yǎng)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義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國民所當汲汲者也!”[19]22
早在光緒四年(1878)農(nóng)歷十月十一日,行將赴任駐英公使的曾紀澤在上海接見了一位叫作張煥綸的“通商口岸知識分子”。時值俄國利用阿古柏叛亂之機,以保護通商為名,強占伊犁地方。清廷正擬派遣號稱“熟知洋務(wù)”的欽差大臣崇厚前去談判,以索回這座北疆重鎮(zhèn)。曾紀澤、張煥綸兩人當然談到了岌岌可危的新疆局勢,說得更準確些,張煥綸正是為伊犁一事而來。
曾紀澤是新任駐英公使,而不是赴俄談判代表。按理說張煥綸應(yīng)該去找崇厚、李鴻章才對,為何跑來見曾紀澤?根據(jù)曾氏日記所載,當時張煥綸向他“條陳六策”,為首一條就說:
今日之俄,七國之秦,而英則齊,土則魏也。秦人不得志于魏,不能踦六國;俄人不得志于土,不能踦歐洲。秦人遠交齊而近攻魏,秦之得志于六國,齊為之也。英人陽護土而陰蔽歐洲,俄之不得志于歐洲,英為之也。伯靈城之會(按,1878年柏林會議),各國公使多觀望游移,豈不曰英之護土、護印度也,私也。是誠然矣。豈知印度危而英危,英危而歐洲諸國亦必危,且豈惟歐洲諸國哉?誠能未雨綢繆,厚結(jié)英好,英既德我,俄亦不敢正視。而新疆回部,地近印度,俄人挾以要我。俄人得志于新疆,亦英人之憂也。異時或當?shù)糜⒅?,出為排解。英既出全力以護土,獨不能稍出馀力以助我哉?或謂英、俄同虎狼也,英何獨可親?豈知今日之英,將有外強中干之漸,故一切措施,務(wù)為保泰持盈之計,與道光時迥異,斷可坦然相與者也。[20]842-843
張煥綸把世界形勢比作戰(zhàn)國時代,英俄猶如齊秦兩強,土耳其類于魏國,法德則同于韓趙,俄之必得黑海海峽而后能經(jīng)略地中海,夫如秦之必得魏地而后能進取中原。所不同者,齊國非但不支持三晉合縱,反而與秦國連橫,英國卻能扶持土耳其緊扼海峽,把俄國艦隊堵在黑海。是以戰(zhàn)國之局,秦能獨大,維也納體系卻始終保持均勢。
張氏的意思很明確,新疆局勢與印度密切相關(guān),而印度的安危又系于遙遠的土耳其。羅斯托夫斯基(Labanov Rostovsky)有言:“在俄國的歷史上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條規(guī)律:即每當俄國在歐洲受到挫折,它就加快在亞洲的挺近?!盵21]英、德等國在1878年的柏林會議上逼迫沙皇吐出第十次俄土戰(zhàn)爭的勝利果實,報復(fù)心切的俄國人能不在中亞有所動作,以威脅英國在印度的統(tǒng)治?
此誠如后世史家所論:“俄土之戰(zhàn),實為俄英之戰(zhàn)也。俄國受此打擊之后,遂有失之東歐,求之中亞之意,乃積極加強其對中國之侵略,此為無容否認之事實?!盵22]既然英俄地緣政治沖突與中國西北邊疆的安定有莫大的關(guān)系,則行將赴任駐英公使的曾紀澤豈非當局之人?曾紀澤在談話之后如是評價張煥綸:“此君英年好學,器宇不凡,所陳六條,卓然有識,非浮泛空談可比。”[20]842后此曾氏之能收回伊犁主權(quán),名垂青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用了英俄矛盾。我們無從知曉張煥綸是否了解過英國皇家地理學會,但他的判斷幾乎與皇家地理學會如出一轍。[23]時隔25年后,即1904年初,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正是在皇家地理學會宣讀了名著《歷史的地理樞紐》,把英、俄兩國從巴爾干到中亞的對抗提升到了世界文明史的高度。也就是麥金德發(fā)表該論文的同年,58歲的張煥綸離開了人世。那年的中國,地理學已是顯學。次年,值日俄戰(zhàn)爭甫一結(jié)束,留日學生劉鴻鈞就撮抄日人著作,撰寫了《政治地理》一書。學者有謂此是“當時編譯的內(nèi)容最豐富、理論性最強的政治地理學著作”。[7] 28劉著劈頭就稱:“政治地理者,為人文地理中尤重要之一科。得其概略,則今世界之大勢,以及政治組織之機關(guān),可一覽而備悉焉?!盵24] 1所謂“大勢”又指何物呢?
縱觀《政治地理》全書,看不出劉氏受過馬漢(Alfred Mahan)或麥金德的影響。但這并不妨礙他提及,英國軍艦除了北大西洋和地中海以外,“尤以中國洋面為多”;[24]98俄國陸軍“于波蘭及西伯利亞兩處兵備,尤為加意”。[24]115與之對應(yīng),該書專以“屬地”一章結(jié)尾,以介紹列強殖民地,首先出場的就是英俄兩國。不論是否自覺,這樣的安排庶幾反映出什么是晚清時期最大的國際地緣政治矛盾。
至于普及政治地理學的用意,劉鴻鈞表露無遺:
自歐勢東侵以后,而我國政府于外交戰(zhàn)事,屢失機宜。滿洲為俄領(lǐng)矣(現(xiàn)歸日人占領(lǐng));香港為英領(lǐng)矣;澳門為葡領(lǐng)矣;臺澎為日領(lǐng)矣。于是各國群起,遂相與側(cè)目重足,以侵略東方。因《清俄密約》一成,而德國乃直據(jù)膠州灣,英國索威海衛(wèi),法國亦索廣州灣,以互相牽制。其他于礦山,于鐵路,各要求訂盟,以結(jié)不割讓與他國之約。是以我國雖有獨立自主之權(quán),不能自行左右,而各國誅求無厭之心,亦無一時而或已。[24] 43
1896年6月3日,還在為“三國干涉還遼”自鳴得意的李鴻章在俄國財政大臣維特(Sergei Witte)的哄騙下,談判不及半月就草草簽訂了《中俄御敵互相援助條約》(簡稱《中俄密約》或《清俄密約》)。該條約不僅促成經(jīng)由華俄道勝銀行的借款,使沙俄掌握了中國地方財政大權(quán),更出讓了旅順、大連兩港和中東鐵路及周邊的一切利權(quán),甚至東北三省的新軍編練都要一律聘請俄國教官!
一時間,西方列強紛紛效法,掀起了瓜分中國的狂潮。李氏“聯(lián)俄”政策影響之惡劣,即令對他頗多回護的梁啟超都忍不住痛罵:“李鴻章一生誤國之咎,蓋未有大于是者,李鴻章外交之歷史,實失敗之歷史也?!盵18] 139回顧前引守屋荒美雄《國際地理學》一書的中文譯者不惜筆墨大談埃及亡國史,可知他談的是“威斯明流”,指的卻是李鴻章。復(fù)如“譯者按”所言:
十九世紀者,商舶競爭之時代也,而蘇彝士為之樞;二十世紀者,鐵道競爭之時代也,而東三省為之樞。自蘇彝士之航路通,東亞受其風潮,以至于今日。東三省之鐵道成,東亞更被其影響,以迄于將來,地勢之關(guān)系于國家之強弱有如此哉。故凡得地勢交通之便利者,可以使為地球獨一無二之雄國,可以使為公共瓜分之孱國,其民族發(fā)達之程度必較各國為最先,其被侵食之風潮,亦較各國為最酷。吾痛埃及之危亡,吾更痛中國將為之繼也。吾不暇為埃及悲,吾不得不為吾中國危。[25]
這位譯者所言極是,正是因為蘇伊士運河的開通,英軍從樸茨茅斯港乘船到印度的時間縮短為一個月,英俄亞洲爭霸日趨激烈,真可謂“東亞受其風潮,以至于今日”。他的推斷亦富有遠見,日俄戰(zhàn)爭的直接原因是中東鐵路,將來東北三省更會成為東亞地緣政治矛盾和中國民族危機的焦點。當初李鴻章一人造成之惡果,遷延半個多世紀,才因1950年《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締結(jié)而告基本解決。
這些政治地理學的最早傳播者反復(fù)提及此事,無非是告誡國人不要再像清廷統(tǒng)治者那樣頭腦冬烘,丟權(quán)失利而不自知。唯需先明國家權(quán)益何在,爾后方能徐徐收回。
如張煥綸般因民族危機而成為教育家者,為數(shù)不知凡幾。比張氏向曾紀澤“條陳六策”稍早幾年,1874年英國議會選舉,沉寂多年的保守黨終于爆發(fā),一舉拿下多數(shù)席位,成為了執(zhí)政黨。彼黨甫一上臺,就改變前此格萊斯頓(William E. Gladstone)政府溫和的對俄政策,轉(zhuǎn)而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對抗沙皇俄國。1875年,馬嘉理事件發(fā)生,清政府不得不改變舊制,開始派遣駐外使臣。這不啻承認了西方國家遠不同于中國的朝貢國,它們至少是與中國對等的文明存在。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中國由傳統(tǒng)王朝轉(zhuǎn)向現(xiàn)代主權(quán)國家的標志性事件之一。
1876年,鷹派保守黨員羅伯特·李頓(Robert B. Lytton)接替自由黨人諾斯布魯克男爵(Baron of Northbrook)出任印度總督,隨即更改前任的“精明無為”(masterly inactivity)政策,開始強硬抵制俄國在中亞的擴張。一時間,西北、西南邊患頻仍,各路英俄考察隊、探險隊層出不窮。
為了應(yīng)對西南“夷務(wù)”,清政府派遣素有“干臣”之名的丁寶楨出任四川總督??嘤跓o人才可用的丁氏很快聘請據(jù)說“善于縱橫之學”的王闿運擔任成都尊經(jīng)書院山長,實則“非為興學,豫知英人必窺西藏,欲儲幕府材耳”。[26]王闿運上任之初就雷厲風行地改革書院的管理制度和學術(shù)風氣。當時還是書院學生的廖平就是在這場改革之下轉(zhuǎn)向了今文學。[27]①關(guān)于王闿運受聘尊經(jīng)書院的研究,可另行參見李曉宇《王闿運受聘尊經(jīng)書院史事考》,《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第23—26頁。
眾所周知,廖平今文學轉(zhuǎn)向的最初成果就是1885年的《今古學考》。該書首次以《周官》《王制》分配古、今文學,前者所傳三代舊史,后者則為素王改制之學。這相當于指出,人類文明的黃金時代絕不是上古三代,它在遙遠的未來,歷史進步論已隱然其間矣。他又指出,孔子早年游歷燕趙,“從周之禮”,是以燕趙之學為古學;晚年退而居魯,“自創(chuàng)改制之學”,是以魯學為今學;齊地處晉魯之間,是以齊學夾雜今古。這個做法不啻開創(chuàng)了以人文地理學治經(jīng)學發(fā)展史的新理路,其弟子蒙文通賴以成名的“古史三系說”,便發(fā)軔于此。
可見國際地緣政治對于中國經(jīng)史之學產(chǎn)生深刻影響,最遲也在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邊疆危機,但直到甲午以后,這種影響才會轉(zhuǎn)變?yōu)橄到y(tǒng)的理論革命。那時,危機的天平已經(jīng)從西部邊疆地區(qū)傾向于東部核心地區(qū),首要的地緣沖突也由英俄矛盾轉(zhuǎn)變?yōu)槿斩砻堋?/p>
戊戌期間,嚴復(fù)曾上書皇帝,要求學習西方,其中說道:“地球,周、孔未嘗夢見;海外,周、孔未嘗經(jīng)營?!盵28] 549此話深深刺激了遠在四川的廖平,他一貫抱定“華夏立國開化之遠,迥非東西各民族所能及”,[29]豈會甘心在咄咄逼人的西洋文明面前瞠目結(jié)舌,自居昧瞀?為了回應(yīng)嚴復(fù)的論調(diào),廖平不惜托名學生課藝作業(yè),結(jié)集出版《地球新義》。他后來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說:
不敢自以為著作,故讬之課藝,以求(政)﹝正﹞于天下。見者大嘩,以為穿鑿附會,六經(jīng)中絕無大地制度,孔子萬不能知地球之事,馳書相戒者不一而足。不顧非笑,閉門沈思,至于八年之久,而后此學大成。以《周禮》為根基,《尚書》為行事,亦如《王制》之于《春秋》。而后孔子乃有皇帝之制,經(jīng)營地球,初非中國一隅之圣。[28] 550
不是孔子不知道海外的情狀,而是嚴復(fù)不知道孔子的偉大?!兜厍蛐铝x》收錄薛福成《出使四國日記》,在日記中,薛氏提到:
偶閱《瀛寰志略》地圖,念昔鄒衍談天,司馬子長謂其語閎大不經(jīng),桓寬、王充并譏其迂怪虛妄。余少時亦頗疑六合雖大,何至若斯遼闊,鄒子乃推之至于無垠,以聳人聞聽耳。今則環(huán)游地球一周者不乏其人,其形勢方里皆可核實測算,余始知古人之說,非盡無稽?;蛘吖湃吮居写藢W,鄒子從而推闡之,未可知也。[30] 14
按照薛福成的計算,亞洲、歐洲、美洲、非洲、澳洲共五大洲,其中美洲可以按巴拿馬地峽分為南北兩洲,非洲也可以按撒哈拉沙漠分為南北兩洲,亞洲則可一分為三,這樣正好九大洲??芍u衍大小九州之說,毫不虛妄?!爸壑袩o事,睹大洋之浩蕩,念坤輿之廣遠,意有所屬,因信筆書之?!盵30] 15
孟子也是鄒人,荀子稱其“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荀子·非十二子》)這不是正好說明了鄒衍之說實乃傳自儒家?廖平指出:
鄒衍所言九九八十一州者,薛京卿《日記》就今五大州剖分為九以配隸之,可見西人之說,中國古實有之?!蛐〈缶胖葜f,后人不察,乃反斥其荒唐。不知其言實本于經(jīng)大一統(tǒng)之義,與《商頌》九有、九圍。[30] 16-18
不知道廖平是否意識到,當他說“后人不察,乃反斥其荒唐”時,已經(jīng)是某種重要的史學革命了。
《樂記》有言:“商者五帝之遺聲也,商人志之,故謂之商。齊者三代之遺聲也,齊人志之,故謂之齊。”廖平解釋道:
夫禮之所謂商者,即《詩·商頌》也;齊者,即《詩·齊風》也?!砸粽摚瑒t商音剛決而齊音柔緩;以統(tǒng)論,則商大一統(tǒng),而齊小一統(tǒng)。夫帝大一統(tǒng)者也,王小一統(tǒng)者也。[30] 20
鄒衍大小九州之說本于《商頌》《齊風》,后兩者則化自《禮運》“大同”“小康”之說。如他所言:
蓋五帝道大,授受相承,為大同之世,是即《商頌》大一統(tǒng)之源也?!w三王德盛,父子相傳,而成小康之治。是即《齊風》小一統(tǒng)之源也。[30] 20-21
康有為把齊學視為大同之道的正傳,廖平卻說齊學是“小一統(tǒng)之源”,顯系與康氏立異。但無論如何,廖、康二人同樣認定,理想世界不在遙遠的過去,而在渺遠的未來。
西方的歷史進步主義直接來自于地理大發(fā)現(xiàn),中國的歷史進步主義同樣來自于地理大發(fā)現(xiàn)。地理大發(fā)現(xiàn)摧毀了古典時期的田園牧歌,它一方面讓這個世界變得爾虞我詐,鮮血淋漓,另一方面卻帶給人們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想象。不同之處在于,西方人的樂觀態(tài)度建基于對海外殖民地的征服,但中國人卻在被征服的危機壓迫之下,把希望寄托在了未來。正如有學者所言:“與15世紀以來西方地理大發(fā)現(xiàn)對近代西方世界所產(chǎn)生的影響相似,晚清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使中國思想界處于極為活躍的狀態(tài)。中國人從文化獨尊的驕狂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經(jīng)歷了痛苦的失落,漸漸又重新在新的世界范圍內(nèi)恢復(fù)和建立起自信。”[31]144-145
其實薛福成并不是第一個以鄒衍比附西方地理學家的人,早在1860年,馮桂芬就有類似的表述。西人地理學不特可證鄒子之不虛,亦可證《周官》《周髀》之高妙:
《周髀算經(jīng)》有四極四和,與半年為晝,半年為夜等說,后人不得其解?!吨芏Y·職方》疏:“神農(nóng)以上有大九洲,后世德薄,止治神州。神州者,東南一州也?!彬|衍談天,中國名曰赤縣神州,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當時疑為荒唐之言。顧氏炎武,不知西海。夫西洋,即西海,彼時已習于人口,《職方外紀》等書已入中國,顧氏或未見,或見而不信,皆未可知。今則地球九萬里,莫非舟車所通,人力所到。《周髀》《禮》疏、騶衍所稱,一一實其地。[32]①引用時標點較原文略有改動。
明末清初,《職方外紀》《坤輿圖說》等西方地理學著作就已經(jīng)傳入中國,然而竟連顧炎武這樣寫出《天下郡國利病書》的博學通儒都未加措意。非但未加措意,甚至“訾為影附中國古書,若東方朔《神異經(jīng)》之類而作”,[31] 136不能不令人遺憾。時至清末,情況正好顛倒過來,不是西方地理學因《神異經(jīng)》等古書而失去價值,而是《神異經(jīng)》等古書因西方地理學而價值突顯。
隱藏在這個現(xiàn)象背后的則是,中國人眼里中心與邊緣的顛倒。當年利瑪竇(Matteo Ricci)甫一傳入“萬國輿圖”,就遭到中國士大夫的強烈抵制:中國居然不在中心,“居稍偏西而近于北”,且所占比例竟然這般狹小,“焉得謂中國如此蕞爾”。[7] 293時至清末,三尺之童即知地球為渾圓物,何來中央與四裔之別?
例如黃遵憲就感嘆:“考地球各國,若英吉利,若法蘭西,皆有全國總名。獨中國無之?!睗h、唐之名,皆歷史朝代;震旦、支那之稱,則非本國固有?!敖缹ν馊朔Q,每曰中華,東西人頗譏彈之,謂環(huán)球萬國,各自居中,且華我夷人,不無自尊卑人之意。”權(quán)衡之下,“然征之經(jīng)籍,凡對他族則曰華夏”。[33]更有名的表述來自于梁啟超的《中國史敘論》:“吾人所最慚愧者,莫如我國無國名之一事?!泵銖娒爸袊保半m稍驕泰,然民族之各自尊其國,今世界之通義耳。我同胞茍深察名實,亦未始非喚起精神之一法門也”。[19] 3(文集頁)華夏也好,中國也罷,之所以成為問題,無疑在于我國已不可避免地由四方文化輻輳之地,淪為世界民族國家體系中的一員。[7]289-337
相較于黃遵憲、梁啟超,譚嗣同就遠不那么溫和了。他曾在南學會上講課“論學者不當驕人”,同樣拿“地球渾圓”為話題:
記得第二次開會時,曾與諸君講明地圓的道理。諸君既知道地圓,便從此可破中外之見矣。
地既是圓的,試問何處是中?除非南北二極,可以說中,然南北極又非人所能到之地。我國處地球北,溫帶限內(nèi),何故自命為中國,而輕人為外國乎?……而我國不惟好以中國驕人,且又好以夷狄詆人,《春秋》之所謂夷狄中國,實非以地言,故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流于夷狄則夷狄之。惟視教化文明之進退如何耳。若以地言,則我湘、楚固春秋之夷狄,而今如何也?
……
今耶教之盛遍滿地球,而我孔教不過幾個真讀書人能傳之,其余農(nóng)工商亦徒聞其名而已,誰去傳孔教教他?……是我孔教尚不能行于本國也,奈何不自愧自責,而反以奉行無實之孔教驕人哉?[34]
譚嗣同雖非康有為的弟子,但他的話庶幾反映了彼時康黨的問題意識。譚言“我國好以夷狄詆人”,康黨便要“力破夷夏”;譚稱“耶教遍滿地球,孔教尚不能行于本國”,康黨便要以“耶教”方式改造孔教。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夷狄”一卷的實際編者徐勤曾專門撰寫過《春秋中國夷狄辨》三卷,聲稱孔子非但不主張嚴分華夷,反而是要破除華夷。正如梁啟超在是書序言中所說:“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國也;治萬世也,非治一時也?!卑凑者@個邏輯,西方文明更加進步,豈不是更接近孔子之道?“然則吾方日競競焉,求免于《春秋》所謂夷狄者之不暇,而安能夷人,而安能攘人哉!”[35]
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近代的文明史觀幾乎混搭了美國邊疆地理學的進步主義和歐洲政治地理學的進化主義。只不過有別于特納等人,在近代中國人眼里,歷史進步主義的承載者不是拓殖者、探險家,而是切切實實的民族國家;歷史進步的前提不是占有無主地,而是民族競爭。
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初,正當歐洲文學界對于歷史進步主義普遍產(chǎn)生動搖的時候,美國文學界卻興起了烏托邦小說的創(chuàng)作高潮。1888年,美國作家貝拉米(EdwardBellamy,1850-1898)出版了小說《回顧》(LookingBackward, 2000-1887)。
該書講述主人公韋斯特(Julian West)于1887年5月30日在醫(yī)生的催眠下一覺睡去,醒來后已是2000年9月10日。此時的美國已經(jīng)是一個人人平等、財富平均的社會,沒有罪犯,沒有監(jiān)獄,沒有軍隊,沒有戰(zhàn)爭,不唯物質(zhì)生產(chǎn)極大豐富,精神面貌也積極向上。換句話說,烏托邦的理想將會在21世紀成為現(xiàn)實。[36]小說甫一出版就熱評如潮,銷量達100萬冊以上。直到19世紀末,它仍是除了《湯姆叔叔的小屋》以外最受公眾歡迎的文學作品。一部具有濃厚進步主義色彩的烏托邦小說之所以能受到廣泛的關(guān)注,無疑是因為美國社會高速發(fā)展卻貧富差距急劇擴大,更得益于其廣闊的地理空間和安定的外部環(huán)境。重要的是,它在美國出版僅兩年多,即1891年12月就以《回頭看紀略》為題被廣學會組織翻譯,并連載于《萬國公報》。1894年,廣學會又改題為《百年一覺》,署“李提摩太譯”,出版了該書的單行本。[37]還不到一年時間,甲午戰(zhàn)敗的消息傳回了國內(nèi)。
也許是因為掛上了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大名,該書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受到了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強烈吹捧。短短十余年時間,就出現(xiàn)了4個中譯本。①關(guān)于《百年一覺》在中國的接受情況,參見何紹斌《從〈百年一覺〉看晚清傳教士的文學譯介活動》,《中國比較文學》2008年第4期,第21-32頁;張冰《繼承、誤讀與改寫:清末士大夫?qū)Α窗倌暌挥X〉“大同”的接受》,《浙江外國語學院學報》2017年第6期,第95-100頁。遠在四川的廖平也很快讀到了這本書。尤其書中把“Utopia”(烏托邦)翻譯為“大同之世”,更引起了他的關(guān)注?!抖Y運》載孔子對子游說:“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绷纹阶⑨尩溃骸拔魅怂栋倌暌挥X》屢觀大同,頗具此見?!盵30] 20似可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不唯如此,廖平還專門撰寫了書評。文中甚至說,孔子大同之道,“歷來經(jīng)師皆以不解解之”。
惟莊老之書追論古事,小與《禮運》大同相合。近時美人所著《百年一覺》,蓋將欲改之法度及將來之成效托之睡覺,雖為彼教而言,頗合經(jīng)說,蓋亦竊襲經(jīng)義,以文飾彼教之故智也。[30] 45
由此看來,西方的進步主義理想不過是剽竊了孔子之說,以彼之烏托邦設(shè)計為中國未來的奮斗方向,充其量只是禮失求諸野,算不上以夷變夏。
不知他是否想到,美國人面臨的社會矛盾不同于中國人面臨的民族危機,前者的個人主義理想也不同于后者的愛國主義要求。從個人主義立場演繹到無監(jiān)獄、無軍隊的無政府主義烏托邦顯得順理成章,但如何從愛國主義發(fā)展到人類大同?西方政治理論似乎很少討論這個問題。
其實廖平的書評多少提醒了我們,盡管近代中國的仁人志士被迫接受了政治地理學和國家有機體論,但其目的絕不限于損人肥己的國家主義。相反,大同世界才是近代中國思想家愛國主義的根本歸宿。僅憑這點,他們也遠比西方帝國主義者具有道德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