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秦永龍(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1974年秋天,我第一次見啟先生,跟了啟先生幾十年,先生對我恩重如山,對我的影響也極為深遠。我和啟先生都是中文系的,我念書的時候他就是中文系教授。那次我到他家里去跟他說,我想學寫大字,從那以后,我們就經(jīng)常見面。我到他家里請教,交往很多,后來一起編教材,還經(jīng)常陪他參加一些活動。啟先生告訴我,學書法唯一的一條路就是認真臨古帖。第一次見他時,他送給我一本《智永真草千字文》,跟我講臨古帖最好是臨墨跡。以后我寫了字,臨了帖,時不時地找啟先生給看看。啟先生對跟他學習的人總是表揚的多,首先夸你寫得不錯,然后跟你商量,這個字的結構這樣改一下是不是會更好,實際上就是給你指出毛病,方式非常委婉。
除了書法學習,我在為人處世、做學問的態(tài)度上也深受啟先生的影響。因為當你崇敬一個人、欣賞一個人、特別佩服一個人時,你覺得他對,就會模仿,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啟先生看問題非常透徹,對人很和氣,為人處世十分平和。我學習啟先生,但做得還不夠好。
到1982年,我跟隨啟先生學寫字也有七八年了,有點兒像個樣子了。學校里很多人知道我跟啟先生學寫字還學得不錯。北師大辦的老年大學請我去講課,我教古代漢語。他們知道我字寫得不錯,就叫我教他們書法,從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一教就是二十多年。80年代以后,啟先生的社會活動很多,還要帶研究生上課,加上這個時候他的年紀比較大了,為了減輕他的負擔,中文系跟啟先生建議,讓我替他上書法課,于是我就接替了啟先生去講課。
中文系的書法課課程并不太多。一年級上學期,每周兩個學時。中文系有個比較好的傳統(tǒng),要求學生做到“三個一”: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能寫一手好文章,能寫一手好字。所以啟先生管這個課叫大字課,教學生練字的。我接過這個任務后,學習啟先生給我們上書法課的方式,照葫蘆畫瓢,就這樣開始在中文系教授書法課。我也是從上這個課,想到要辦書法這個專業(yè)的。
辦書法專業(yè)是我的興趣所引起的,我喜歡書法,從事書法教學再想到弘揚書法,才有了辦這個專業(yè)的想法。我教古代漢語時,我的專業(yè)是研究漢字形體變化的。中國漢字的演變和漢字的書寫分不開。幾千年來,漢字在社會運用過程中出現(xiàn)那么多不同的字體,是因為文字運用要通過書寫來實現(xiàn)的關系。漢字的書寫在這個過程中又從實用升華為一種高級的藝術,現(xiàn)在中國的書法藝術在世界藝術寶庫里獨放異彩,是別的任何藝術所不能取代的,這一點是世界公認的。所以漢字和漢字書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但研究漢字書寫和漢字書法藝術的專門人才極為奇缺,對書法研究有成就的專家少而又少,當今除了啟先生有這方面的專門研究,而且有很多成果之外,想再找出第二個啟先生就很難了。啟先生是古典文學專業(yè)的教授,研究書法是先生捎帶的。我就想,傳統(tǒng)文化這么重要的一個部分應該有專門研究的人才,所以就想到辦書法專業(yè)。
這個專業(yè)能辦下來跟啟先生有很大的關系。啟先生一開始不同意我辦這個專業(yè),說寫大字還要辦個專業(yè)嗎?我就跟他講,辦這個專業(yè)主要是為了培養(yǎng)對書法本體有研究能力的專門人才。中文系的各個專業(yè)都不涉及對書法的專門研究,其他系更是如此。不僅北師大沒有和書法相關的課程,其他大學也沒有。而這方面的研究又非常有必要。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版的著述里,粗粗地統(tǒng)計,70%的內容都和書法有關系,您老百年以后,誰能做這個研究?啟先生這才兩手一拍大腿說:“老兄說得也對??!”
書法系的課程設計里包含古代漢語、古典文學、古代文論,讓學生具備中文系的基本素質,而且招生人數(shù)很少,計劃每年只招10個人,這10個人將來有三五個人對這個研究有興趣,就繼續(xù)深造,將來讀碩士、博士,那就夠了。啟先生聽了欣然同意。后來請啟先生來看學生的習作展覽,他特別高興,因為他看到,學生的作品都遵循了臨古帖的傳統(tǒng),有別于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完全違背傳統(tǒng)的所謂“江湖書法”。
當年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下面有一個字體委員會,專門設計各種印刷字體。以前都是模仿古代活字排版時候的字體,印刷出來不夠活潑,需要增加手寫字體,比如當時用得最多的華文行楷。啟先生名氣很大,80年代以后,字體委員會就想增加一個啟功體。他們就找到了一個學啟先生字體學得比較像的人,讓他寫了字樣,請啟先生看。啟先生知道啟體字要做字模用,不僅要寫得好看,像啟先生的字體,還要做到文字字形準確,符合國務院頒布的字形標準。特別是簡化字,筆畫之間的關系往往有相離、相接、相交的情況,如果這些處理不好就會構成字形的錯誤。所以寫這個字模的人既要懂書法,還要懂得漢字構形學。啟先生跟他們說,他們找的這個人不懂文字構形的標準,我給你推薦一個人,我們中文系有一個叫秦永龍的年輕老師,他既懂書法,還是專門研究漢字字形的,從甲骨文到簡化漢字都是他研究的對象。字體委員會一聽有這樣的人很高興,就找到我,讓我寫了字樣,他們再拿去給啟先生看,啟先生也很高興。后來啟先生還親自出席了這個字體公開發(fā)行前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
現(xiàn)在看來字形肯定沒有問題,可是從書法審美的角度來說差得太遠,我自己都不滿意。受當時技術的影響,字模是用點陣法來呈現(xiàn)字樣的,點陣法本身容易使筆畫失真,加上做這個工作的人不懂寫字,更不懂書法,所以出現(xiàn)有些筆畫該連的地方斷了的現(xiàn)象,筆畫粗細也很容易走樣,不像現(xiàn)在直接用照相的辦法呈現(xiàn)一點都不走樣。如果身體允許,我都想重新再寫一遍。
我所做的不足掛齒。我原來說不賣字是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說的話,改革開放以后人們的觀念也有所轉變。設立“堅凈獎學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商品社會,書畫家賣字畫也很普遍了。
我和啟先生相處幾十年,感情深厚,先生故去以后,想為先生做點有紀念意義的事情。我既不愿意寫文章出書,說我和啟先生如何如何,又想在啟先生故去周年的時候有點表示,就寫字換了點錢。這些錢當時有兩個用途:一個是用來紀念啟先生,另一個是正好趕上那時教師福利買房的政策,30多萬塊錢就可以住上京師園160平方米的房子??墒清X不多,兩件事情只能選擇一件。我就跟老伴商量,老伴對啟先生的感情也特別深厚,她聽了之后就很痛快地說:“咱們不買房子,現(xiàn)在有住的就行,這個錢用來紀念啟功先生。”于是我就以啟先生的書齋號“堅凈居”中“堅凈”二字為名在書法系設立了獎學金。錢不多,主要是對啟先生的一個紀念。啟功書院剛成立時經(jīng)費緊張,正好有人愿意要我的字,我也很愿意為啟功書院做點事,舉手之勞。我和啟先生之間的感情有時候超過父子之情。父母親給了我生命,養(yǎng)育了我,但是有一些東西是父母給不了我的,為人處世、做學問,還有手藝,這不是我的父母教我的。沒有啟先生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我對啟先生的感情就如同啟先生對陳垣老校長的感情。
(訪談、整理:于樂、謝雯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