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華
(蘇州科技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魯迅指出:“女性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兒性的混合。”[1]女人的母性原是一種本能,卻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被人為地摻雜太多的社會、歷史和文化成分,成為一種溫柔、無私奉獻、自我犧牲的社會文化型構。蕭紅慨嘆: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tài)中養(yǎng)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2]151-152
這段話體現了蕭紅對那種淹沒女性自我的無私奉獻和自甘犧牲的母性精神的警惕與批判。這必然會影響其創(chuàng)作,形成母性書寫的復雜狀貌:既有對母性的釋放與彰顯,也有對母性的克制與壓抑,還有克制與釋放并存、壓抑與彰顯兼具。筆者擬結合蕭紅的現實家庭角色(女兒、妻子),探討母性在她身上及創(chuàng)作中的復雜呈現,由此勾勒現代女作家母性書寫的共同特征。
蕭紅短暫的一生,始終體現著“對窮人和婦女等弱勢群體的靈魂的皈依”[3]1。蕭紅生性敏感,女性性別特質鮮明。她早年逃離家庭,流落街頭,特別是被棄小旅館及與蕭軍結合漂泊哈爾濱期間,一度陷入困頓。這些都使得她傾向于以女人和窮人視角看待與觀照生活,成為現代較早表現階級意識的女作家之一。受“五四”個性解放思潮影響,蕭紅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愛情,卻遭遇家庭阻力,甚至遭到父輩毒打和關押;出逃后,與家庭斷絕關系,又接連幾次遭遇情感欺騙與背叛。這些經歷和切身體驗到的階級、貧困及性別方面的壓迫,必然會影響其母性書寫的呈現與成型,形成錯綜復雜的狀貌。
首先,階級壓迫導致母性的壓抑與消匿。母性是女人的天性,是女性對子女不自覺流露的源自血緣親情的愛意與呵護。慈母的愛是歷來文學作品謳歌不絕的主題,但在某些特定歷史時期,這種源自生命的天然情感在創(chuàng)作中會遭到克制和壓抑。這一方面是由于貧困女性不得不為生存而奮斗,無暇和無力疼愛與呵護兒女;另一方面可能出于創(chuàng)作策略考慮,為了凸顯階級斗爭宏大話語,有意壓抑和隱匿母性私人情感。1930年代,中國社會階級矛盾尖銳復雜,一方面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農革命運動發(fā)展形勢如火如荼;另一方面國民黨為了加強反動統(tǒng)治,不斷發(fā)動反革命軍事圍剿和文化圍剿,制造白色恐怖氣氛,加劇和激化階級矛盾。這些復雜尖銳的階級矛盾和斗爭必然會反映到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形成左翼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現象,導致作品中宏大階級話語對個人感性話語的覆蓋和淹沒,因而,母性在作品中處于壓抑和隱匿狀態(tài)。蕭紅雖然遠在東北,但她結交的都是中共地下黨員,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當時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王阿嫂的死》中的母性書寫便處于這種壓抑和隱匿狀態(tài)。王阿嫂的母性體現為對養(yǎng)女小環(huán)的同情與關心。小環(huán)是個七歲女孩,因父母雙亡成為流浪兒,親戚無力撫養(yǎng)她,張地主虐待她,在她被張家孩子打得血流滿面時,王阿嫂看到后同情她,收養(yǎng)了她。每天太陽沒出來,她們倆就為地主忙碌,王阿嫂被地主踢傷孕腹致死后,小環(huán)重回流浪狀態(tài)。作品對王阿嫂的母性描寫不多,主要是為了呈現地主的兇殘與暴虐。這種處理是為了凸顯地主與農民的階級矛盾與對立,對母性書寫比較克制,是階級意識對母性的壓抑。《夜風》也是如此。長青母親看到兒子受凍生病,心痛、擔憂,急問:“主人打了你嗎?”“發(fā)生了什么事?來對媽媽說吧!”[4]45長青母親得知兒子是因為褲子破了受涼感冒,心痛得把兒子抱在懷里。這些關心和牽掛,都是母性的自然流露,但這里不是單純呈現母愛,而是為了與前面地主婆對長青的冷酷和利用形成對照,引出后面母子倆不堪階級欺壓和剝削加入反抗的雇農隊伍的情節(jié),母性是觸發(fā)階級反抗的重要原因。這是作者在階級意識覺醒的宏大主題中有克制的書寫母性。母性屬于私人情感,階級反抗屬于社會宏大話語,當母性情感遭遇階級話語時,母性書寫必然要克制和收斂,這是1930年代革命文學書寫的共同策略和價值取向。蕭紅創(chuàng)作雖不是有意識的理念創(chuàng)作,但由于個人的獨特經歷,漂泊輾轉,生活困頓,這些貧富對立和階級意識是作者基于切己境況的自發(fā)意識和書寫。
其次,貧困的生存境況構成對母性的壓抑和擠兌。生活困頓、居無定所的貧困母親,自己生存都成問題,難以顧及母愛?!哆^夜》中的母親對小金鈴子,開口“小死鬼”“小死金鈴子”,半夜讓女兒赤身站著,用雪塊打,又罵女兒不中用,不能當娼妓給她掙錢,盤算著過兩年她會“中用了”[4]936。在母親眼里,不見一絲母愛,女兒只是掙錢的工具,這是貧困對母性的擠兌。老舍《月牙兒》中的暗娼母親,盡管生活貧困,卻力阻女兒重復自己的老路,而《過夜》中的這個母親竟為了生存盼望和逼迫女兒為娼!《生死場》更是極寫貧困境遇下母性的稀薄與難以維持,如王婆興奮地敘說孩子的慘死:
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血盡是向草堆上流呀!……起先我心也覺得發(fā)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4]62-63
母親本來是愛護女兒的,“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4]74。這是貧窮逼退母性,是貧窮對母性的吞噬,逼得母性讓位于果腹和生存的菜蔬和麥粒,貧窮女人的母性不堪承受生存之重!
再次,性別壓制導致母性的克制與流失。西方女性主義者揭示最基本的人類壓迫源于兩性壓迫,而家庭是性別壓迫的最初場所,因此她們反對異性戀和家庭關系,倡導破除家庭以徹底解放女性。[5]這些觀點雖不免過激,卻道破性別歧視和性別壓制下女性生存的真相。來自父權制的性別壓迫,男權的暴虐和壓制,不僅使女性在家庭中喪失平等的人格、地位,更給女性帶來嚴重的身體和精神傷害,導致她們無力和無法給予兒女母愛?;蛟S由于蕭紅有過相似的體驗,她的許多作品揭開了家庭隱秘的一角?!缎×分械男×纸洺6敬蛐×鶍?,小六媽生活在貧困和丈夫的暴虐下,看不到希望,最終抱著小六跳海,且“把小六先推下海去”。小六媽是愛小六的,她“六?。×。 钡牟煌=袉?,體現對女兒的擔心和牽掛,卻被逼得抱著女兒跳海,母性被逼消匿的無奈于此鮮明畢現。這不由令人想起托尼·莫里森《寵兒》中塞斯殺害女兒寵兒,既是對女兒的傷害,也是對女兒的不盡疼愛與擔憂?!稛_的一日》中,年僅24歲的少婦,被丈夫打罵成一個癡呆的“瓷人”。她并不貧窮,丈夫開著柳條包鋪和藥鋪,只因入股一事丈夫逼迫她,對她打罵交加。為了躲避丈夫的暴虐,她外出做老媽子,因而無法給予自己孩子母愛,母性遭到壓抑、消匿?!按扇恕焙托×鶍屢粯?,自己的人身安全都無法保障,如何給予兒女母愛?
最后,“母性被傳統(tǒng)文化型構”導致母性的壓抑和消匿。所謂“母性被傳統(tǒng)文化型構”,指女性身上那種源自人類本性的母性情感被傳統(tǒng)男權文化觀念影響、浸染,不自覺地淪為男權文化觀念的化身和父權文化的幫兇,間接而隱晦地壓抑女性自身的生命欲求和人性發(fā)展。母親表面上對兒女充滿關愛,實則是對兒女人性和生命的禁錮與窒息?!缎〕侨隆分械拇湟棠赣H便是這樣一個典型,她在翠姨父親死后改嫁,翠姨和妹妹只好與祖父、伯母、堂妹一起生活。妹妹出嫁后,翠姨大多是與祖父他們抑郁地生活著。她不滿包辦婚姻,不愿嫁過去,母親明知道女兒心思,卻看中對方錢財,逼勸女兒嫁過去。女兒抑郁重病,她卻認為“沒有什么要緊的;要出嫁的女兒們,總是先前瘦的,嫁過去就要胖了”[4]694。這個母親是多么疏于對女兒的關心與照顧!翠姨的悲劇凸顯了母愛的缺失?!都易逡酝獾娜恕分械母赣H在外工作,母親代行父職管教“我”,對“我”疏淡、冷漠;“我”偷拿家里饅頭或是尿褲子,便被罵作“小死鬼”和“小妖精”,被追打得逃到樹上、墻頭,不敢回家吃飯。母親身上母性的淡漠、稀薄鮮明可見。此外,還有丈夫死后置孩子于不顧出走改嫁的母親們,如《蓮花池》中的小豆媽媽、《汾河的圓月》中的小玉媽媽、《啞老人》中的小嵐母親等,通過這些母親形象書寫,作者道盡了母性的荒涼與消散。某種程度上,蕭紅筆下的這些壓抑與消匿的母性書寫,是其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缺失母愛的創(chuàng)傷記憶的重現,更是她親歷或見聞的1930—1940年代中國女性的母性因被逼而克制和壓抑,乃至消匿的現實反映。通過這些母性壓抑和消匿的書寫,作者揭批了產生這種狀況的文化觀念和社會現實。
或許是身為女性的情感特質,或許是經歷過兩次懷孕、生育經歷,也或許是因為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缺失母愛,蕭紅以藝術虛構的形式進行情感補償或替代性釋放,她的不少作品描述了女人母性的溫柔、奉獻和無私犧牲精神。
蕭紅早年有被騙和被棄的經歷,特別是懷孕后被棄小旅館,即使后來被營救出來,也是生活沒有著落,在物質和精神極度困頓的情境下,不得不將生下的孩子送人。這段經歷和創(chuàng)傷幾乎紀實性地復現于處女作《棄兒》中,后來的許多作品也不斷地重復書寫,以創(chuàng)傷記憶復現來宣泄和平復內心淤積的母性情感。因此,蕭紅不少作品寄寓和宣泄了她早期被迫棄子的情感創(chuàng)痛,傾訴難以圓滿的母性情感,抒寫不盡的愧疚與悔恨。《生死場》在敘寫小馬與老馬母子親昵的片斷中,突然由寫動物轉到寫人:
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4]65
蕭紅寫私生子沒有體驗過母子相依、被母親愛護的情感,所以不懂得母子情深或許是想到自己送出去的孩子,這顯然是作者自己內心淤積的情感宣泄,流露對孩子不盡的思念和牽掛。《牛車上》的五云嫂尋找丈夫未果,攔截“大官”的馬車詢問消息又被推倒,走投無路想跳河自盡,是自己孩子睜開的眼睛和別人家孩子喊媽的聲音喚起了她內心深藏的母性,使她放棄自殺念頭,決心一人扛起責任,撫養(yǎng)兒子長大。她說:“還是背著他回家吧!哪怕討飯,也是有個親娘……親娘的好……”[4]231-232某種程度上,五云嫂的“親娘”思想投射了蕭紅自己童年被繼母冷漠、疏遠的創(chuàng)傷記憶,寄寓了她對被迫送人的第一個孩子的愧疚與思念。這是作者借藝術酒杯澆心中塊壘,借五云嫂的母性傾瀉自己復雜難言的母性情感。
如果說《生死場》《牛車上》的母性書寫有較明顯的作者自己母性釋放和宣泄的跡象,那么《北中國》《汾河的圓月》《突擊》《橋》等作品所彰顯和釋放的母性情感更有宣泄和銘刻國族創(chuàng)傷記憶的傾向,屬于民族寓言寫作。1930—1940年代,日軍侵華,民族矛盾日益激化和劇烈,這些必然會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得到及時而深刻的反映,“東北作家群”創(chuàng)作現象的出現即是顯例。蕭紅作為代表作家之一,她的創(chuàng)作憤怒地控訴了侵略者的暴行,抒發(fā)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與蕭軍《八月的鄉(xiāng)村》直接正面書寫抗日戰(zhàn)爭不同,蕭紅以母性情感的慘遭摧毀來控訴侵略者罪行,為中國現代文學史提供了別樣的抗戰(zhàn)文學。她筆下那些母親形象不僅是具體的個體母親,也是特定時代中國母親的代表,更是戰(zhàn)爭年代飽受踐踏和蹂躪的國土和國族的象征。母性個人情感與國族宏大話語有機交融,形成一種別樣的抗戰(zhàn)文學和階級文學。《北中國》刻畫了慈母形象耿太太,她日夜掛念離家在外的兒子,悔恨沒有發(fā)現兒子出走前的反常心情和舉動。她到兒子房里,看到兒子的帽子和皮手套,“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個,動動那個。似乎是什么也沒有少,一切都照原樣,屋子里還溫熱熱的”。她到處打聽兒子下落,每逢刮風下雨的夜里,更是想念兒子。三年來,她“說東忘西的,說南忘北的,聽人家唱鼓詞,聽著聽著就哭了;給小孩子們講瞎話,講著講著眼淚就流下來了”[4]664-666。作者用了兩三頁篇幅,盡情傾瀉耿太太的母性情感,通過母性情感慘遭毀滅——兒子犧牲在抗日戰(zhàn)場上,揭露侵略者的暴行,激起人們抗戰(zhàn)熱情,母性情感書寫匯入抗戰(zhàn)宏大話語中。《汾河的圓月》刻畫一位因兒子病逝于軍中而失智的悲痛母親形象。得知兒子去世,老母親便開始在夜里摸索,“嘴里就開始不斷的什么時候想起來,就什么時候說著她的兒子是去練兵練死了”[4]326。媳婦改嫁后,她不說兒子死了,而是說兒子還活著,很快就要回來。這是劇烈創(chuàng)痛導致她不愿相信或者回避兒子已死的現實,沉浸在兒子沒死的謊言中,不愿面對殘酷的現實真相。她一再追問孫女“你爹今天還不回來嗎?”[4]326的話語和那敲打地面的手杖聲,聲聲敲在讀者心頭,震撼人們的靈魂,更成為對侵略者的憤怒控訴和聲討聲?!锻粨簟吠瑯涌坍嬕晃灰蚝⒆颖蝗哲姎⒑Χ儻偟谋茨赣H李二嫂。她的丈夫、公公和孩子都死于日軍之手,她變瘋亂跑,大叫“你別搶我的孩子,把他還給我,你別搶去他,他是我的,他離不開媽媽,他離不開”[4]1238-1239,凄厲的呼號體現出瘋狂中的深沉母愛,激起人們對侵略者的刻骨痛恨。這些都是通過個人情感的慘遭蹂躪與摧毀,揭露和控訴侵略者的殘暴,激發(fā)人們抗戰(zhàn)決心和意志,起到強烈的抗日宣傳作用。
這個時期反映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的作品中,同樣也有對母性宣泄與彰顯的書寫,《橋》便書寫了黃良子對兒子不盡的疼愛與牽掛。因為家貧不得不外出當乳娘,照看橋西主人家的孩子,但當聽到從橋東傳來自家孩子的哭聲,“她的心開始像鈴鐺似的搖了起來”[4]194,母子連心、母性情感撕裂的慘痛鮮明可見。由于不能親自照看兒子,丈夫又不好好照看,孩子哭個不停,黃良子內心焦躁、悲痛。她把主人家吃剩的點心拋到橋東;有時推著嬰兒車跑到橋東,為的是給兒子捎些吃的東西。看著兒子動手吃東西,她愉快地笑了。兒子看到主人家孩子吃包子、水果,也向媽媽要,黃良子先是說他饞嘴,但看到兒子可憐,又放下身段向主人家兒子討要。最后兒子掉到水溝里淹死了,黃良子悲痛欲絕。整篇作品宣泄了貧窮母親無法照看自己孩子、無法給予孩子溫情與保護的痛苦悲傷。兩個孩子,貧富懸殊,那座連接貧富的橋永遠無法跨越階級鴻溝,也正是這道鴻溝,吞噬了貧窮的兒子,撕裂了母親的心!作品通過貧窮母親母性情感慘遭撕裂的悲劇故事,寫出了貧困母親的無奈、痛苦與絕望,批判貧富懸殊、階級對立的社會現實。在宏大社會主題表達中,女性那種痛苦無奈而又深摯克制的母性情感得到淋漓盡致的宣泄。類似的還有《夜風》借長青母親對兒子的關心疼愛與地主婆對長青的冷酷、殘忍形成對照,《棄兒》以芹出院沒有小孩也沒有汽車與別的產婦抱著小孩坐著汽車或馬車構成鮮明對比,等等。蕭紅從母性被摧毀和吞噬角度書寫階級的矛盾與對立,與柔石《為奴隸的母親》有異曲同工之妙。
統(tǒng)攬上述母性書寫不難發(fā)現,除少數篇章屬于作者內在本能母性的抒發(fā)與補償性書寫外,大多數是將母性情感與抗日救亡或階級對立等宏大社會話語結合書寫。因此,這些母性情感不僅是女性的個人情感,也是國族寓言,是以母親形象隱喻國家、民族在特定歷史時期的境遇,母性書寫也是一種民族寓言書寫,屬于抗戰(zhàn)文學或者無產階級文學,但又不是一種理念先行的觀念式創(chuàng)作,而是作者從切己經歷和體驗出發(fā),通過獨特的母性情感書寫,即通過女人母性慘遭蹂躪與摧毀,控訴侵略者/統(tǒng)治者的暴虐與殘忍,傳達對侵略者/統(tǒng)治者的憤恨及強烈的民族抗戰(zhàn)/階級解放的決心與意志。因此,這些作品雖然屬于抗戰(zhàn)文學或階級文學,卻是從女人天性的母性情感出發(fā)創(chuàng)作的別樣的抗戰(zhàn)文學或階級文學。作者盡情彰顯、宣泄女性的母性,大段的情緒化宣泄文字傾瀉而出,淋漓盡致地傾訴母親對兒子的思念與擔憂,凸顯母親對兒子的疼愛和牽掛,情感強烈、外露,很容易打動和震撼讀者,與后面死亡悲劇的戛然而止構成強烈對比,收到很好的藝術效果。
在蕭紅的母性書寫中,更多的還是壓抑與釋放并存、克制與彰顯兼具的母性?!稐墐骸分?,芹沒有住處,沒有生活來源,生產前沒錢住院,是蓓力以蠻橫態(tài)度強行把她送進醫(yī)院。作為母親,母性本能使她擔心孩子冷與餓,但貧窮又使得她寧可暗地扯自己的頭發(fā),捶打自己的頭蓋,躲在被窩里痛哭,也不愿見到孩子。她夢到孩子被人打死,醒來聽到隔壁嬰兒啼哭,起床要去看他,不料昏倒在地。收養(yǎng)者看到她悲痛,不忍抱走嬰兒,她強作笑臉說:“我舍得,小孩子沒有用處。你把他抱去吧?!盵4]161可見,由牽掛擔心,到拒絕看望,到夢中驚醒暈倒在地,再到要求抱走,這一系列矛盾心理凸顯芹的母性由不自覺流露到壓抑,再到釋放,最后又不得不克制的錯雜糾結的狀貌。這些使讀者不禁追問:為什么芹不能正常釋放和表現自己的母性情感?為什么母子不能一起享受人倫親情?這是因為“成千成萬的小孩在哭”“成千成萬的小孩餓死”及“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也都餓死了,自己也快餓死了”[4]160的社會現實所致。作者以許多孩子在哭、在餓,及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和自己都快餓死來安慰自己,說服自己,從而把個人母性情感融入大眾解放的宏大社會話語中,以大眾集體利益的考慮沖淡和壓抑個人的痛苦與不幸。這里不免顯得有些生硬和觀念化。這段心理描寫讓人不由想到近代女權運動先驅者吳孟班墮胎求學的故事,她說:
養(yǎng)此子須二十年后乃成一人才,若我則五年后可以成一人才。君何厚于二十年外之人才,而薄于五年內之人才?且君與我皆非能盡父母之責任者,不如已也。[6]
芹和孟班都是為了追求事業(yè)(階級解放和女性解放)而克制母性。事實上,以集體主義抑制和消匿個人情感是1930年代初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隱性規(guī)則,蕭紅步入文壇交往的就是一些地下黨員,她積極參與他們的活動,思想和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深受他們影響;同時,由于作者的窮人和女人身份,創(chuàng)作也會不自覺地烙下生活經歷和情感印記。
如前所述,貧窮是壓抑和吞噬母性的一個重要因素,如《生死場》中的金枝母親的母性被貧窮摧毀,不過,當她得知女兒與成業(yè)相好且珠胎暗結時,沒有打罵女兒,而是感覺仿佛自己“有了罪惡”,立刻麻木了,用她從沒用過的溫和聲調說:“你要嫁過去嗎?二里半那天來說媒,我是頂走他的,到如今這事怎么辦呢?”[4]77這些又體現了她對女兒的寬容和諒解,流露出母性的愛意與呵護。這里雖不乏有母親擔責的愧疚與罪惡感(中國自古女兒不規(guī)矩都要追責到母親身上,一個淫蕩的女兒背后往往有一個淫蕩或者不負責任和糊涂的母親),但更重要的是體現母親對女兒的愛護和痛惜。女兒長大要出嫁,她與母親相處時日不多。女兒延續(xù)母親的生命,但也可能復制母親的生命悲劇,這是母親最擔憂的?!都t玻璃的故事》中的王大媽之所以要摔掉外孫女手里的花筒,就是憂慮且要阻止自己和女兒的活寡式生活在外孫女身上重現。這些都是糾結著既不自覺流露又不得不克制、彰顯與壓制并存的母性書寫復雜狀況。
還有,《山下》中的林姑娘是“從母親旁邊單獨的接受著母親整個所有的愛而長起來的,她沒有姐妹或兄弟”[4]303,然而,林家生活貧困,父親整年在外做工,逢年過節(jié)才回家;林母左腳有毛病,走路要用手托著膝蓋。母親疼愛林姑娘,但窮人家的疼愛是有限度的,林姑娘不僅要承擔幾乎全部家務,還要幫下江人干活掙錢。生病看不起醫(yī)生吃不起藥,只靠硬扛,小的時候打擺子,林母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并不說這孩子多么可憐哪,或者體貼的在她旁邊多坐一會”[4]311。但林姑娘這次生病,母親很著急,因為生病誤工,不能掙錢。由此不難看出,母性就這樣為貧窮擠兌、消匿。生存是第一位的,人倫情感屈居其次,如同《棄兒》《過夜》和《生死場》中的母親對兒女的情感一樣,不是母親們沒有母性,而是生存的困厄逼迫她們無暇也無力關愛子女,不得不克制、壓抑,甚至消匿母性。需要指出的是,蕭紅筆下的貧困生存、階級及性別等因素往往糾結一起,共同構成對母性的克制、壓抑和消匿的合力,由此形成母性書寫的復雜狀貌。
蕭紅這種復雜的母性書寫烙有她苦難情愛經歷的印記。林賢治說:“在中國現代作家中,沒有一個人像蕭紅這樣被饑餓、寒冷、疾病逼到無可退避的死角而孤立無援。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性,要具有怎樣的自由意志,方可以抵御這一切!”[3]4這句話概括了蕭紅一生的苦難經歷,卻漏掉了她遭受的性別歧視和壓制,蕭紅應是中國現代女作家中受父權制暴虐與傷害最深的。她數次反叛父權制,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每次都是傷痕累累,因此她慨嘆:“我一生最大的痛苦與不幸,都是因為我是個女人。”[7]159她一生三段婚戀情感,兩度懷孕生子,都無果而終。蕭紅即將臨產時被未婚夫拋棄小旅館,在香港生重病被端木蕻良棄之不顧,與蕭軍同居的那段情感經歷,都給蕭紅帶來深刻巨創(chuàng)。她曾向聶紺弩抱怨,做蕭軍妻子“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那樣大的脾氣,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妻子不忠實!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2]152。葛浩文《蕭紅新傳》也談到早年獨裁父親的壓制,以及后來與蕭軍同居的生活經歷給蕭紅內心帶來的極大創(chuàng)痛,除了損害她的身體健康,更形成其女性主義傾向[7]32,即追求自由、獨立及自我,對性別歧視和性別壓制的敏感與反抗。蕭紅自己也談到與蕭軍一起生活,養(yǎng)成她的自我犧牲精神[2]155,她很抑郁痛苦,這也是她離開蕭軍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些經歷和情感必然影響到她筆下的母性書寫,促使其對自甘犧牲和無私奉獻的母性保持質疑與批判。
蕭紅兩度懷孕生產,都沒有享受母子歡愉的人倫親情。作為母性本能,她內心渴望母子親密相伴,但情愛幻滅和生存境況逼迫她只好將母性抑壓心中。《棄兒》中的芹控制自己不去看望孩子,狠心將她拋棄,暗地里卻以死命扯自己的頭發(fā)、捶打頭蓋及蒙被痛哭來發(fā)泄內心的悲痛,這些都打上了作者自己類似的情感印記,真實記錄了蕭紅痛苦矛盾的情感。蕭紅初登文壇的三個作品《棄兒》《王阿嫂的死》及《生死場》,都不自覺地流露了對孩子的思念、牽掛和愧疚。《生死場》描述老馬和小馬情深一幕時突然穿插一句:“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边@是發(fā)自作者靈魂深處的真實自況,是她母性的真實流露。因為對孩子的疼愛、關心和無私奉獻源于人的自然天性,所謂舐犢情深。然而,蕭紅兩度懷孕和生育都是愛情已逝的被遺棄或被背叛時期,孩子已不是愛情的結晶與見證,相反成了被遺棄和被背叛的屈辱標記,時刻喚起她對不堪往事的回憶。加之,又是日寇侵華時期,時局動蕩,生活極度困頓,輾轉漂泊,居無定所,生育孩子已不是創(chuàng)造生命和未來希望的象征,而是前進路上沉重的包袱。因此,即便內心滿懷母性的溫柔和牽念,也不得不克制乃至熄滅這股溫情之火。于是,形成彰顯與克制、釋放與壓抑相交織的錯綜復雜情形,這是蕭紅苦難情愛經歷在藝術創(chuàng)造上的曲折映現。
蕭紅錯綜復雜的母性書寫也重現了她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母愛缺乏的創(chuàng)傷記憶。盡管有學者認為蕭紅有過于夸大自己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痛苦與不幸之嫌,認為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家庭生活是比較富裕和愉快的。毋庸置疑,這些說法有些道理,不僅蕭紅弟弟也說過類似的話語,其后期作品《小城三月》描寫家庭生活的片斷也透露了一些這方面的信息?;蛟S蕭紅生性敏感,對感情的要求稍多稍高一些,總覺得母親在世時沒有給予她多少母愛,作品更多揭示的是她這方面的情感缺失。《家族以外的人》《呼蘭河傳》《感情的碎片》有克制地記錄了蕭紅童年時代的母女情感,特別是蕭母臨終時蕭紅情感的克制、冷靜。對比“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的強烈宣泄,情感的冷熱與親疏尤為顯然。蕭紅九歲時候,生母去世,不久,父親續(xù)娶后母,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客氣是客氣了,但是冷淡了,疏遠了,生人一樣”[4]927。如果說這種冷淡、疏遠及指桑罵槐式的謾罵屬于淺表的傷害,那么那種背后的挑撥與教唆則惡毒與陰險,對蕭紅內心的傷害深刻而致命?!秲蓚€朋友》里,金珠和華子本來是好朋友,但后母為了折磨與摧殘繼女華子,竟然以金錢、衣物和首飾收買金珠,挑撥金珠與華子相互咒罵和打仗,教唆道:“你和那丫頭打仗,就狠點打,我給你做主,不會出亂子的,那丫頭最能氣人沒有的啦!我有衣裳也不能給她穿,這都給你?!盵4]1050這些創(chuàng)傷記憶隔斷母女一體的親情牽系,使幼小女兒尋找母愛呵護的情感本能受阻、淤積。加上不久疼愛她的祖父又過世,愛的需求和宣泄渠道完全滯塞,從此世間“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4]929。女兒的母性是從母親那里尋求認同與習得,幼小女兒經由母親身上母性情感的言傳身教,她們憐愛、仁慈和善良的天性便會慢慢凝結,升華為一種對子女無私的疼愛與呵護的母性情感。然而,蕭紅不僅不能正常得到母性的滋養(yǎng),后天言傳身教習得之途也被阻斷,母性成為她的一種永久性的創(chuàng)傷記憶,不時以正面(釋放與彰顯)、反面(克制與壓抑),或正反面相雜糅的狀態(tài)出現于創(chuàng)作中。
蕭紅復雜的母性書寫也體現她對母性文化型構的質疑與反叛。如前所述,“母性文化型構”指母性這種人類本然情感被傳統(tǒng)父權文化影響、浸染,打上父權文化的印記。母性本是女性的一種源乎動物本能的天然情感,體現為對子女的溫柔關愛、細心呵護和無私牽念的情感特征。心理學家拉康認為,處于想象界的幼兒與母親連為一體,母子關系自由和諧,沒有壓抑,沒有他者,呈現為一種自然本真狀態(tài)。成長途中,孩子通過母親的凝視和照鏡子,形成自我和主體意識,由此進入象征界,開始社會歷史和文化觀念的型構作用。[8]某種程度上,母性情感隨著女孩成長為女人、母親而不斷被滲入社會歷史和文化觀念,如傳統(tǒng)男權觀念、現代國族觀念及階級觀念等,母性由最初的動物本能情感慢慢蛻變?yōu)橐环N社會性的文化型構,這從近代以來女性地位和作用的變化中不難看出。傳統(tǒng)中國社會,女性主要是在家里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地位卑下。戊戌維新前后,維新派出于富國強民的目的,倡導放足和興女學,呼喚女性做“女國民”或“國民之母”?!拔逅摹鼻昂?,“新賢妻良母”思潮興起,主張女性既要有傳統(tǒng)相夫教子的美德,又要追求職業(yè)化,實現人格獨立和社會價值。女性陷入職業(yè)與家庭兩難兼顧的困境中,導致不少現代女性意欲選擇獨身主義,獻身事業(yè)。這在陳衡哲的《洛綺思的問題》、冰心的《西風》及廬隱的《海濱故人》等作品中得到反映,在陳衡哲本人最初所抱的獨身主義思想中也不難看到。而到蕭紅生活的1930—1940年代,“五四”激進女性解放思潮逐漸消退,傳統(tǒng)觀念不時回潮,雖經過“五四”精神的洗禮,現代女性已具獨立人格尊嚴,追求自我價值實現,走上社會,但現實的職業(yè)女性生存境況不容樂觀,甚至出現“女性回家”的呼聲。蘇青慨嘆:抗戰(zhàn)時期,職業(yè)女性的生存境況不如妓女和家庭婦女,許多女性寧可選擇嫁人而不是出來工作。[9]可見,不論女性形象經歷怎樣的發(fā)展變化,母性的溫柔和無私奉獻都是其應有的內涵。然而,蕭紅始終選擇堅守人格獨立和社會價值實現,警惕無私奉獻和犧牲的母性對女性自我的壓抑與消匿。她在作品中也有意識地警惕和抵制這種母性對女性自我的壓抑與淹沒,臨近生命尾聲之作《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紅玻璃的故事》把這種警惕和抵制推向極致。《呼蘭河傳》中,小團圓媳婦被整治至死都沒有放棄“我要回家”的呼喊,體現對自我的堅執(zhí)。婆婆整治她,固然因為她太大方,不像團圓媳婦,更重要的是她不服整治,總喊著“我要回家”。傳統(tǒng)觀念中,“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婆家就是已嫁女兒的唯一歸宿,她總是喊著“我要回家”,就是不肯承認婆家,不愿被納入婆家的人倫秩序中。這便意味著她不愿承認其婆婆的身份,否定婆婆作為一位母親的無私奉獻與犧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小團圓媳婦“我要回家”的呼聲是對母性的否定,體現她不愿納入婆婆那種母性軌道,而要永遠停留在娘家的女兒階段,即便化作鬼魂,也在繼續(xù)哭叫“我要回家”,始終反抗和否定母性?!都t玻璃的故事》以王大媽摔掉外孫女手中的花筒,體現王大媽的覺醒。她要打破和中斷“母親—女兒—外孫女”這種活寡式的宿命,拒絕對順服、犧牲的母性皈依,也是企望外孫女永遠停留在女兒階段?!缎〕侨隆分械拇湟虒幵敢钟舳牛膊辉附永m(xù)母親那種扭曲的、名為關心實則戕害兒女生命與個性的母性。作者一方面讓這些女性像《寵兒》中殺害女兒的母親塞斯一樣——塞斯否定和中斷被奴役和被凌辱的生命延續(xù),希望寵兒以女兒身份進入一個沒有歧視和壓迫的自由世界[10];另一方面也反映作者對母性、妻性(1)妻性是現代婚姻關系中妻子的社會屬性,具有自由、獨立、平等及擁有個體欲望等特征,但這種妻性在傳統(tǒng)婚姻中不可能存在,“五四”后的許多婚姻中殘存著大量的傳統(tǒng)文化因子,妻性仍未取得真正現代性的內涵,仍是傳統(tǒng)妻性的延續(xù)。這種傳統(tǒng)婚姻中的妻性被母性淹沒,是母性的別稱。身份的拒絕,希望永遠保有女兒性。事實上,蕭紅身上確實始終保持著女孩的稚氣,魯迅給她信中多次提到“稚氣”“孩子氣”:“稚氣的話說說并不要緊,稚氣能找到真朋友,但也能上人家的當,受苦”[11]35,“這位太太,到上海以后,好像體格高了一點,兩條辮子也長了一點了,然而孩子氣不改,真是無可奈何”[11]238。蕭軍多次抱怨蕭紅沒有“妻性”,1938年在西安對聶紺弩說,蕭紅有才能,他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2]153;1978年仍在抱怨:“蕭紅就是個沒有‘妻性’的人,我也從來沒向她要求過這一‘妻性’?!盵2]149因此,蕭紅筆下母性的克制、壓抑,乃至消匿書寫固然有苦難情愛經歷、失愛創(chuàng)傷記憶及宏大話語覆蓋等原因,但對傳統(tǒng)母性的質疑與否定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可見,出于獨特的情感經歷、遭遇及女性天性的敏感特質,蕭紅總是在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母性,不自覺地在做出各種奉獻和犧牲,正如季紅真所指出的那樣,“蕭紅好像欠了男人的債,蕭軍是她的‘拯救者’,端木則是她的‘犧牲者’”[12]。因此她總不自覺地對這兩個男人抱有報恩和犧牲精神,因為蕭軍將她從小旅館里解救出來,端木則給了她一個正式婚禮和合法身份。但在意識層面,她又質疑和否定那種泯滅女性自我、無私奉獻和犧牲的母性。加之,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劇烈尖銳的社會現實,以及有過陷入物質生活極度困頓的經歷等,種種因素絞合一起,形成蕭紅克制與釋放、壓抑與彰顯相交織的母性書寫狀貌。這種復雜的母性書寫狀況,不僅反映了她自身生活經歷和情感遭遇的復雜狀貌,折射了彼時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劇烈錯雜的社會局勢,更呈現了現代女性的生存困境及其性別意識的曲折發(fā)展歷程,體現了中國女性追求自由解放步履之艱難與沉重。
綜上所述,蕭紅筆下的母性書寫狀況錯綜復雜,時而鮮明,時而淡隱,這與作家的情感經歷和命運遭遇、時代社會局勢及父權制壓抑等緊緊糾結一起。當作者遭到情感背叛或者被棄,孩子的出生不是愛情的結晶和婚姻的瓜熟蒂落,卻成為屈辱和不堪的見證時,母性書寫便因克制、壓抑而顯得淡隱。加之,戰(zhàn)亂背景下,作者居無定所,生活困頓,國族話語興起,以及父權制的暴虐與壓制等,都會造成母性書寫的克制與壓抑。但是,蕭紅有過短暫的做母親的經歷,本能的母性情感,人性的自然流露,對被棄幼兒的思念又會糾結于她的內心,促使她通過創(chuàng)作來釋放,或者說通過作品里女人母性的流露來舒緩自己被迫壓抑和克制的母性本能。特別是1930—1940年代,復雜劇烈的社會矛盾導致國族寓言寫作興起,蕭紅獨特的經歷遭遇也使其創(chuàng)作不自覺地傾向于國族寓言寫作,這些都導致作品母性書寫的鮮明與彰顯。同時,蕭紅對父權制壓抑的敏感,導致她對女性無私奉獻和犧牲精神淹沒女性自我的警惕與質疑,也會影響其母性書寫的克制與淡隱,從而形成母性書寫的復雜狀貌。
蕭紅筆下母性書寫的復雜狀貌在現代女作家創(chuàng)作中并非個案,而是一個普遍現象。概括起來,現代女作家母性書寫大致可分為以下兩類:一種是母行父職,代表父權養(yǎng)育和管教兒女,其中雖不乏舐犢情深的母性真情流露,但更多的是看似關心愛護兒女,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實則壓抑和禁錮他們的生命和個性意識,由此可見這種母性的虛偽、殘酷。如馮沅君《菤葹》、蘇雪林《棘心》等作品,寫的是女兒對母愛的難以割舍,順從母命的結果卻是走投無路殉情身亡,或是與包辦夫婿結婚,終生不幸。這是母性對女兒性的壓抑和禁錮,女兒們反抗失敗,徒留對女兒性的傷悼。另一種是父權制的犧牲品,母性成為壓抑母親們自身情欲、夢想和希望的一種情感,甚至在這種壓抑下發(fā)生扭曲、畸變,導致母性與妻性相互絞殺,女性最后回望所來處——女兒性,女兒性于此成為女性依戀和救贖的永遠念想。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是個渾身脹滿自私、欲念的母親,她是父權制包辦婚姻的犧牲品,但心有不甘,她的變態(tài)反抗和報復就是妻性與母性的絞殺,最后遍體鱗傷,傷了自己,也害了兒女。她最后對少女時代的回憶不只是對傳統(tǒng)妻性和母性的質疑與否定,更是對曾擁有的女兒性的祭奠與緬懷。現代女作家對女兒性的依戀與執(zhí)著,以及對母性的質疑與批判,既有對男權文化觀念的拒斥與否定,也蘊含著她們對純真、美好人性的向往與追求。
因此,蕭紅筆下的母性書寫既烙下了作者個人情感經歷和命運遭際的印記,也銘刻著我們民族、國家在1930—1940年代的苦難記憶和不屈抗爭,呈現了現代女性普遍的生存困境,折射著中國女性追求自由解放道路的艱難與沉重。這是一個值得深究的意蘊深遠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