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臂的維納斯
——論《貴婦人畫像》中的女性群像

□王 瀟 許慶紅

[內(nèi)容提要]亨利·詹姆斯在《貴婦人畫像》塑造了崇尚并追求人格獨立、自由解放、處于臨界點的“家中的天使”等女性群像，與作品中看似“完美”到單調(diào)的男性形象相比，女性形象如斷臂的維納斯一般，是缺陷與美并存的真實存在。文章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理論，從性別權(quán)利關系的裂變、強制性性別操演的批判、女性的成長與救贖三個方面剖析《貴婦人畫像》中的女性群像，反觀作品中的男性形象，發(fā)現(xiàn)詹姆斯辯證、多元的性別觀。他通過該小說對十九世紀晚期西方社會男女兩性生存現(xiàn)實的戲仿、對維多利亞晚期西方男權(quán)社會中理想女性滯定型——“家中的天使”的批判，消解了男女兩性的二元對立，實現(xiàn)了對女性生存狀況的再審視，完成了在男性話語霸權(quán)的現(xiàn)實語境下對新女性的突破性塑造。

一、引言

《貴婦人畫像》是亨利·詹姆斯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對19世紀西方女性生存現(xiàn)狀及心理活動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審視和考察，對普遍人性及女性自由解放做了突破性的探索,集中體現(xiàn)了詹姆斯較同時代男性作家突出的女性主義意識。作品塑造了崇尚并追求人格獨立、自由解放、處于臨界點的“家中的天使”等女性群像，與作品中看似“完美”到單調(diào)的男性形象相比，女性形象如斷臂的維納斯一般，是缺陷與美并存的真實存在。國內(nèi)學者們對《貴婦人畫像》結(jié)合存在主義理論、敘事和原型等視角對人物形象、作品主題和語言等進行了研究。雖然也對作品做了諸多的女性主義解讀，但男女二元對立的觀點居多，視角比較單一，結(jié)論也比較雷同，對女主人公伊莎貝爾的研究較多，而對杜歇夫人、格米尼伯爵夫人和潘西爾夫人的論述則極少，對小說中的女性群像研究也欠缺。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理論，結(jié)合詹姆斯的個人經(jīng)歷和歷史語境，從性別權(quán)利關系的松動裂變、強制性性別操演的批判、女性的成長與救贖三個方面剖析《貴婦人畫像》中的女性群像，對比作品中男女形象，發(fā)現(xiàn)亨利·詹姆斯客觀辯證的性別觀，文章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理論，從性別權(quán)利關系的裂變、強制性性別操演的批

判、女性的成長與救贖三個方面剖析《貴婦人畫像》中的女性群像，反觀作品中的男性形象，發(fā)現(xiàn)詹姆斯辯證、多元的性別觀。他通過該小說對十九世紀晚期西方社會男女兩性生存現(xiàn)實的戲仿、對維多利亞晚期西方男權(quán)社會中理想女性滯定型[1]——“家中的天使”的批判，消解了男女兩性簡單的二元對立，實現(xiàn)了對女性生存狀況的再審視，完成了在男性話語霸權(quán)的現(xiàn)實語境下對新女性的辯證突破性塑造。

二、性別權(quán)利關系的裂變

在詹姆斯的觀念中，沒有什么能脫離男女兩性的社會關系，所以，思考詹姆斯的性別觀即思索他想表達的一切事物。[2]詹姆斯是一位具有女性意識的文學大師早已成為不爭的事實，他的女性意識主要來源于美麗善良、有主見有思想?yún)s英年早逝的妹妹艾米麗·詹姆斯、表妹明妮·坦普爾，以及深愛著詹姆斯卻等不到他的答復而最終抑郁自殺的美國作家安費妮·伍爾遜。詹姆斯的女性意識也源于對女性的關愛，主要表現(xiàn)在對女性生存狀況的關注、對女性內(nèi)心情感和生命體驗的審視以及對女性沖破悲劇命運的探索。[3]19世紀晚期的西方經(jīng)歷了兩次工業(yè)革命的洗禮，資本主義經(jīng)濟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女性受教育機會增多，經(jīng)濟發(fā)展基礎上的人們宣揚自由平等思想意識的主導下，女性追求獨立自主、自由解放的意識普遍增強，打破了維多利亞時期理想的女性滯定型，導致千百年來相對穩(wěn)固的陽具邏各斯中心性別權(quán)利關系的松動和裂變。然而這種性別權(quán)利關系的松動還不足以顛覆19世紀男性主導的社會結(jié)構(gòu)，女性在努力爭取自由、獨立、平等與奮力掙脫社會結(jié)構(gòu)和習俗規(guī)約束縛的過程中必然會碰壁和失落。

貫穿19世紀下半頁到20世紀初的女性主義運動第一次浪潮,反對傳統(tǒng)的男女勞動分工方式,挑戰(zhàn)男女間的不平等關系,挑戰(zhàn)所有造成女性附屬性、無自主性和屈從性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法律與習俗。面對處于松動裂變期的動態(tài)的性別權(quán)利關系，深受19世紀著名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大師屠格涅夫影響的詹姆斯，同樣是一個專心致志的觀察者，對人生宏偉的景象所做的觀察帶有更為普遍的意義、更為不偏不倚、更具有真知灼見。[4]他將如何再現(xiàn)女性及男女兩性關系？

《貴婦人畫像》中詹姆斯辯證地塑造了諸多女性形象。主人公伊莎貝爾·阿切爾和她的記者朋友亨利埃塔·斯塔克波爾都是新一代具有獨立自主精神并追求自由解放的年輕美國女性，她們都年輕貌美、有責任心、善良純潔、崇尚并追求自由獨立，然而伊莎貝爾卻未經(jīng)世事、對現(xiàn)實一無所知，對人性洞察不深，滿腦子的理論決定了她起初對于女性獨立自主的認識僅僅停留在幻想與空想當中。面對婚姻選擇上的失敗，伊莎貝爾有些虛榮，不愿坦然面對。在繼承了7萬英鎊的巨額遺產(chǎn)之后，她的財富加上她不深的涉世、膚淺的認知使得她掉進了梅爾夫人與奧斯蒙德共謀的婚姻陷阱，加之維多利亞時期婚后女子的財產(chǎn)歸丈夫掌管的婚姻制度給伊莎貝爾的人生帶來了巨大的悲劇?；楹蠛荛L一段時間，伊莎貝爾對自己的婚姻騙局一無所知，甚至還堅守傳統(tǒng)女性的家庭觀念，努力做一位令丈夫滿意的賢妻。但是，當伊莎貝爾最終在格米尼伯爵夫人的告知下知道了梅爾夫人和奧斯蒙德的所有秘密和騙局時，她不敢也不愿相信這一事實，驚恐中痛定思痛并在覺醒中展開行動。她不顧丈夫的無理反對，堅持去倫敦看望臨終前的表哥并參加了表哥的葬禮。她反思了自己的選擇和婚姻，對現(xiàn)實和人性有了切實的認識，最終獲得了成長，使自己追求自由、獨立、自主的意識由空想邁向了實踐。盡管伊莎貝爾深受人性之貪婪和邪惡的欺騙，但她仍然沒有減少對他人的人文關懷，始終心系奧斯蒙德的女兒帕茜的生存狀況，不為金錢所腐蝕，面對巨大的打擊仍然懷有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和堅定的自主精神，在修道院探望帕茜時偶遇策劃陰謀欺騙她的元兇梅爾夫人，仍保持風范，體現(xiàn)了真正的“新女性”形象。

亨利埃塔比伊莎貝爾更加堅定、激進。雖然她說話容易冒犯他人、抬杠較真，對于別人的婚姻大事也橫加干預，但卻是典型的“新女性”。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經(jīng)濟獨立，廣泛參與社會活動并對事物有主見。亨利埃塔最后跟班特林先生結(jié)婚，這并不表明詹姆斯將女性囿于家庭的思想，而是體現(xiàn)亨利埃塔對婚姻的新觀點：她認為婚姻是個人對社會的責任，不受他人的擺布，堅定地踐行著自己的信念，恰恰是性別權(quán)利關系裂變下典型的“新女性”。

杜歇夫人雖然相貌普通，性格古怪，缺乏人情味，有些獨斷專行，可是她也頗有主見，斬釘截鐵地踐行自我，鮮少顧及男性的狀況。她單方面與丈夫分居，瞞著丈夫自己投資理財，一年幾次旅行，活得自在瀟灑。格米尼伯爵夫人有一雙洞查一切真相的眼睛和直擊事物本質(zhì)的智慧。她的外表，“她(格米尼伯爵夫人)又黑又瘦，一點也不漂亮……一眼看上去，看不出她有多少深度。”[5]P259在弟弟奧斯蒙德的眼里，她是“最沒治的傻瓜……他說她沒有心肝，她把她的心切成一塊塊的，像撒了糖粉的結(jié)婚蛋糕一樣，都送人了?！盵5]P473她的丈夫格米尼伯爵是個毫無責任感的賭徒和酒鬼，這樣的生活遭遇使她的生活空虛，愛慕虛榮。然而，小說的結(jié)尾格米尼伯爵夫人揭露了梅爾夫人與奧斯蒙德的驚天秘密——關于帕茜的身世之謎，在第一時間便識破了兩人對伊莎貝爾的不軌圖謀。面對自己糟糕的婚姻境遇，格米尼伯爵夫人卻有著超然的心態(tài)，努力快樂地生活。

可見，與小說中同時擁有財富、家世和修養(yǎng)的、堪稱完美的男性形象相比，詹姆斯真實、客觀、辯證地再現(xiàn)了19世紀晚期的女性群象，由此審視了維多利亞晚期女性的生存狀況和男女關系變化。詹姆斯有意將男性形象單一刻板完美化，卻對女性形象進行了多維呈現(xiàn)，這一來體現(xiàn)了詹姆斯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二來體現(xiàn)了他對19世紀晚期西方社會男女兩性關系的現(xiàn)實主義戲仿，對性別權(quán)利關系松動裂變時期女性處境的客觀再現(xiàn)，以及對二元對立的男權(quán)主導思想的反思與反諷。

三、強制性性別操演的批判

朱迪斯·巴特勒認為人的本質(zhì)、性別規(guī)約都是社會、文化建構(gòu)的規(guī)范，身份的連續(xù)性、確定性、一致性由社會性別、生理性別、性欲等穩(wěn)定化的概念構(gòu)建，在文化中出現(xiàn)的那些“不連續(xù)的”或“不一致的”性別化導致“普遍的人”這個概念受到質(zhì)疑。正常的性別是那些建立和維系社會性別、生理性別、性實踐與欲望之間的連續(xù)與一致關系的性別。那些不一致、不連續(xù)的性別身份是被律法所禁止、所生產(chǎn)的。[6]P23因此，性別的實在效果是有關性別一致的管控性實踐，通過操演(performativity)生產(chǎn)而且強制形成的。性別的操演性建構(gòu)了它所意味的身份，在這個層面上，性別是一種行動，在性別表達的背后沒有性別身份；身份是由被認為是它的結(jié)果的那些“表達”，通過操演所建構(gòu)的。[6]P34而操演又不僅僅是一種單一的“行為”，因為它總是對規(guī)范或一系列規(guī)范的重復，并且就其在當前獲得類似行為的狀態(tài)來說，它掩飾或隱藏它所重復的慣例，而這種行為并不主要是戲劇性的。[7]P12即操演性是在對性別規(guī)范的強制性重復的一系列行動中逐漸形成的。[8]P77

19世紀晚期西方社會男權(quán)話語和社會習俗規(guī)約下理想的女性滯定型是“家中的天使”，這一典型形象在《貴婦人畫像》中的帕茜與潘西爾夫人身上得到最大程度的體現(xiàn)。帕茜是梅爾夫人與奧斯蒙德的私生女，為了給帕茜一個合理的身份，奧斯蒙德謊稱帕茜是他已逝的前妻生前生下的孩子，孩子一出生便被寄養(yǎng)在修道院避開眾人。在奧斯蒙德虛偽、自私又極端大男子主義思想的教育下，帕茜一直重復操演著“家中的天使”的性別規(guī)范，因為這是父親和社會對她的強制性要求。她懂得克制自己的真實欲望，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對自己不喜歡卻能討別人歡心的事情而輕易屈從，甚至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也以父親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可以輕易地放棄自己的真愛羅齊爾，甚至愿意嫁給父親中意、而自己卻毫不喜歡的英國貴族沃伯頓勛爵。帕茜總是用心琢磨著如何取悅別人，卻壓抑著真實的自我，當梅爾夫人與奧斯蒙德謀劃帕茜與沃伯頓勛爵的婚事失敗之后，奧斯蒙德將氣憤發(fā)泄在伊莎貝爾和帕茜身上，再次將帕茜送到修道院以示懲戒。盡管帕茜萬般不愿意被關進修道院，卻強制著自己屈從于父親的意志。帕茜不敢思考、不敢質(zhì)疑，“哪怕在心里想想，帕茜也不敢放開膽子。她不敢冒昧評判她這個和藹可親的溫柔的繼母；同樣，也不敢斗膽批評她那位莊嚴偉大的父親。”連她的情緒也要受制于父親的權(quán)威，“我不能感到開心，那不是爸爸所希望的?！迸淋缙蚯笠辽悹柌灰獊G下她，卻因為父親沒有下令讓她離開而壓制自己渴望離開的意愿,遵照父親的強制性意志進行性別操演,“‘爸爸希望我反省一下,我已經(jīng)反省得夠多的了……那就是永遠不要讓爸爸不高興?！以敢庾鲆磺小魏问挛叶荚敢庾觥！?伊莎貝爾)看出，這可憐的小女孩已經(jīng)被征服了?！盵5]P592如果按照以往對詹姆斯性別觀的解讀，即他受本人性別角色和男權(quán)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難以擺脫男權(quán)意識的桎梏，對作品中的女性隨意操控，反映出他對女性的輕視，那么，詹姆斯應該十分認同并贊賞帕茜。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詹姆斯借伊莎貝爾和亨利埃塔之口表達了自己對帕茜的多元態(tài)度——帕茜既美麗純潔，又楚楚可憐，“她(亨利埃塔)無法使自己對帕茜產(chǎn)生好感，這個20歲的女孩子毫無主動性，沉默寡言，甚至毫無個人要求，這在她眼中，都很反常甚至怪癖?！盵5]P518她違心地進行“家中天使”的性別操演，遏制與壓抑自我情感，不僅給她自己帶來束縛和痛苦，也引起除了她父親之外的其他人的反感和傷痛。同時，詹姆斯又辯證地塑造帕茜的形象。在接觸到伊莎貝爾這類新女性之后，受到自由平等思想的影響，帕茜的反叛意識被喚醒，開始難以掩飾對這種強制性性別操演所帶來的苦惱，流露出強烈的反叛情緒。比方，她并沒有主動配合父親將她嫁給沃伯頓勛爵的計劃，而是反復對伊莎貝爾重復著“你不要丟下我”，“啊，快些來看我！”。[5]P563這些無疑都流露出詹姆斯對強制性性別操演的批判。

除了塑造一些正面積極的新女性形象，詹姆斯也不放過另一些思想狹隘、愚蠢無知的反面女性人物。潘西爾夫人是班特林先生的姐姐，一位40歲的男爵夫人，有7個孩子，比帕茜更加堅定且下意識地操演著“家中的天使”。小說通過曾經(jīng)做客她家的亨利埃塔的寥寥數(shù)語來描寫潘西爾夫人：“她簡直不知道該怎樣看待我……因為她一直被認為是聰明過人。她以為她什么都懂，但她不理解像我這樣現(xiàn)代派的女人，如果我稍微好一點，或者稍微壞一點，她理解起我來都要容易得多。她給弄得稀里糊涂。我相信，她認為我的任務就是去干一些不道德的事。不過，說到底，這又夠不上墮落到底。她永遠也不會理解我這樣的混合物，永遠也不會！”[5]P604可以看出，潘西爾夫人眼界狹隘，本質(zhì)排外，她直到亨利埃塔要成為她的弟媳婦時才邀請她到家中做客。而當她見到亨利埃塔這樣自己出去工作、經(jīng)濟獨立、又有思想的新女性時表現(xiàn)驚訝，這反映出她對外界漠不關心，卻自以為是。她的思想和行動僅僅局限在“家中的天使”這單一的性別角色中，對女性的公共性別角色由于無知而帶有偏見和貶損。因此，映照在亨利埃塔眼中的潘西爾夫人猶如井底之蛙或跳梁小丑般可笑。

梅爾夫人利用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傳統(tǒng)社會風俗對高雅的貴婦人進行強制性性別操演的規(guī)約，謀取個人利益，然而迷惑人的操演行為之下包藏著人性的寂寞、欲望、無奈、自私、野心。她將女兒帕茜嫁給沃伯頓勛爵，目的是希望通過婚姻來獲取利益和地位。然而，計劃失敗后，憤怒使她的本性暴露，使她失去聲譽和朋友。她的性別操演始于利用和偽裝，然而最終不僅損人還不利己。在19世紀晚期的西方主流文化矩陣要求下，那些社會性別風貌與生理性別的身份不相符，以及欲望的實踐沒有以社會性別或生理性別為根據(jù)的那些身份不能“存在”。這里的“根據(jù)”是由建立并管控性欲的形式和意義的文化律法所設立的某種限定性的政治關系。而正因為某些形式的“性別身份”不符合支配文化可理解性的規(guī)范，在此范疇內(nèi)它們只能是不合邏輯額的、發(fā)展失敗的例子。然而，這些性別身份的持續(xù)存在與增衍，暴露了這個理解范疇的局限以及它的管控性目的，從而在這個理解矩陣的框架里，打開了一些可以與之抗衡、具有顛覆性的性別無序矩陣。[6]P24詹姆斯憑借作家的敏銳觀察，感受到了強制性性別規(guī)范在實際操演中對人性的鉗制與扭曲，借此他諷刺并批判了當時社會規(guī)約下的強制性性別操演。

四、女性的成長與救贖

性別是一個復雜的復合體，它最終的整體形式被無限的延后，某個階段或某個時間點上的性別都不是它的真實全貌。開放性的性別觀下的身份是因當下的目的，或被建構(gòu)或被摒棄的。性別是一個開放性的集合，容許多元的交集和分歧，而不必服從于一個定義封閉的規(guī)范性終極目的。[6]P22詹姆斯通過對現(xiàn)實不偏不倚的洞察以及對強制性性別規(guī)范的批判流露出其辯證的性別觀和對性別復雜性的認同，消解了單一的男女二元對立。然而，他并沒有止步于觀察和描述，而是進一步探索女性究竟如何有效地追求自由、獨立和解放。

通過對亨利埃塔努力工作、實現(xiàn)自我經(jīng)濟、社會價值、個人追求的褒揚，杜歇夫人經(jīng)濟獨立、人格獨立的強調(diào)，以及格米尼伯爵夫人精神獨立、心態(tài)積極樂觀的描繪，展示了詹姆斯對女性個體的成長、自立和解放的探討。而在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伊莎貝爾的迷之回歸，詹姆斯不僅涉及女性個體的成長與救贖，更體現(xiàn)出女性自我救贖后的互助與責任。由于小說結(jié)尾的含混，伊莎貝爾的回歸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學界對伊莎貝爾的回歸大致有兩種解讀，第一種假設是伊莎貝爾重返羅馬就是回到與奧斯蒙德的婚姻當中，是女主角對貴婦人的責任的擔當，反應了詹姆斯保守的婚姻觀。第二種假設是伊莎貝爾回歸是要去救贖帕茜，來履行母親的角色，這個情節(jié)很大程度上減輕了伊莎貝爾婚姻的悲劇性。[9]P31，32實際上，詹姆斯只透露了伊莎貝爾回到了羅馬，小說便結(jié)尾了，并不存在后續(xù)的情節(jié)，又何談減輕她婚姻的悲劇性？伊莎貝爾回到羅馬究竟要做什么并不確定，她是回去正式離婚還是維持這無愛的婚姻？將對帕茜和奧斯蒙德采取什么行動？都是不確定的。正是這種模糊性給讀者以闡釋的空間。有學者假設伊莎貝爾回羅馬就是繼續(xù)和奧斯蒙德的婚姻，因為只有維持了這個婚姻關系她才能繼續(xù)當帕茜的繼母，才能來關心和保護帕茜。因為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擁有的具體責任。[10]這種線性的思維本身是片面的，更何況小說中亨利埃塔并不是伊莎貝爾的繼母或親戚，這并沒有妨礙她對伊莎貝爾的關心和責任，她始終勸說和關切著伊莎貝爾的婚姻和生活。伊莎貝爾想對帕茜負責，即使沒有繼母的身份也是同樣可行的。對伊莎貝爾的回歸，詹姆斯是想表達救贖和責任，但是上述兩個視角較為偏狹，從性別研究角度來看，能為小說的闡釋賦予更高層次的維度和意義。伊莎貝爾的回歸不是再次回到奧斯蒙德的懷抱，因為當她因表哥的死再次回到花園山莊時，戈德伍德單獨與她會面交談，希望伊莎貝爾跟他去美國生活，他的慷慨陳詞沒有征求伊莎貝爾的意見，而是直接以一副高高在上救世主的姿態(tài)來憐憫和拯救伊莎貝爾。他不停地強調(diào)自己的高尚偉大、有情有義,夸大伊莎貝爾悲憫可憐的處境。他也沒有站在伊莎貝爾的立場真正考慮她的內(nèi)心和情感需求,“一旦我知道了這可怕的情形后，我怎么能無動于衷，不來拯救你呢？如果我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你回到火坑里，你對我又會怎么想呢？”，“他吻她時，她似乎又感受到了他那些所有令她不堪忍受的男性氣質(zhì)……他整個的人所帶有的那種咄咄逼人的特征再次強烈地展現(xiàn)出來，并且與他目前這一占有意味的行動融為一體?！盵5]P627-P629)因此，戈德伍德在本質(zhì)上與奧斯蒙德一樣，以自我為中心，不懂得真正尊重和關愛女性的心理情感，這使得經(jīng)歷了蒙騙和失敗婚姻之后而逐漸成長起來的伊莎貝爾，絕不會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里，當戈德伍德自大地說：“‘你不知道到哪里去。到我這里來吧。’……‘為什么要回到那種可怕的生活中去？’”，伊莎貝爾斬釘截鐵的答道“為了擺脫你！”[5]P627

可見，伊莎貝爾再次回到羅馬，最大的原因是她對帕茜的承諾。她離開羅馬之前到修道院去看帕茜說“‘我不會拋棄你的?！齻兡負肀Я艘粫?，像是姐妹兩個。”[5]P593她的回歸是去幫助帕茜，卻不是非要以繼母的身份去幫助她或履行母親的責任，而是成長了的伊莎貝爾作為關心和愛護帕茜的女性朋友擔負起幫助和拯救同樣陷入性別困境的女性的責任。這正是詹姆斯對女性成長和救贖之路的探索，與其寄希望于別人，從一個婚姻到另一個婚姻或從一個男人這里到另一個男人那里，不如使自己成長，變得堅強勇敢，在自救的同時擔負起幫助和拯救其他姐妹，女性的自救和互助是女性擺脫規(guī)約束縛及悲劇命運的一條有效出路。通過梅爾夫人的陰謀暗算釀成了伊莎貝爾婚姻悲劇這一事實,詹姆斯一方面透露出同性壓迫的毀滅性后果,另一方面又通過伊莎貝爾對帕茜的愛護、責任和幫助反應出詹姆斯強調(diào)女性的群體責任與互助，反思女性自身的缺陷、肯定女性的淑女品質(zhì)，并為女性的自由獨立提供解決路徑。小說最后戈德伍德到亨利埃塔家里找伊莎貝爾，當聽說伊莎貝爾回到羅馬之后他意興闌珊，而亨利埃塔卻“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我說戈德伍德先生，’她說，‘你只需等待！’……她引著他一起走了。然而，她現(xiàn)在仿佛已把忍耐的鑰匙交給了他。”[5]P630這樣極具張力的語言讓人不禁推測，戈德伍德需要等待的到底是什么，或許伊莎貝爾可能回到羅馬然后帶著帕茜一起去美國，在一片嶄新、富有生氣的土地上與其它女性一起追求自己的自由與解放，追求男女兩性和諧共處的狀態(tài)，而戈德伍德會與伊莎貝爾再次見面。

五、結(jié)語

亨利·詹姆斯將自己對人類生存狀況的考察與審視、對普遍人性的探索巧妙地融入到《貴婦人畫像》中，對小說中女性群像進行了辯證多元的塑造，既體現(xiàn)出詹姆斯對女性的關愛與贊美，也看到了社會歷史風俗對女性的約束，同時揭示了女性自身在知識、眼界與思想意識等方面的局限性。小說中女性對性別操演的實踐過程是她們自我成長與探索人生的過程，然而女性個體的自由、自主除了釋放個體的天性，于他人和社會卻沒有益處，詹姆斯在更高的層面上探討了女性成長為真正意義上的“新女性”之后仍然保持淑女風度，并有集體意識去幫助和救贖女性同胞，為女性的解放提出了有效地路徑。綜上所述,詹姆斯通過對19世紀晚期西方社會女性群像突破性的多元重塑，顯現(xiàn)出詹姆斯無意將男女兩性二元對立，更無意用男權(quán)主義思想來歪曲操控女性，他的性別觀是客觀辯證且開放多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