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虎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都勻 558000)
中國南方史詩在儀式展演、敘事內(nèi)容與文藝表現(xiàn)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樣是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納西族的《創(chuàng)世紀》、彝族的《支嘎阿魯》、苗族的《亞魯王》、布依族《摩經(jīng)》等,一般都在喪葬儀式上演述,它們的主題與表達方式大同小異,形成一個龐大的文化圈,共同組成豐富多彩的南方史詩群。貴州東家人屬南方苗瑤畬語系宗族,1996年認定為畬族,由于人口較少,民族民間文化鮮有學者關注。2014年“東家開路經(jīng)”被列為《中國史詩百部工程》項目子課題,為了與江浙一帶的畬族(山哈人)文化特征區(qū)別開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清華大學等專家一致命名為“畬族(東家人)史詩《開路經(jīng)》”,它是開路師在喪葬儀式上演唱的活態(tài)史詩,東家話稱為“將給”,當?shù)貪h族稱其為“開東家路”。凡畬族(本文所研究對象為畬族——“東家人”這一群體,下文皆同)成年死者,都要唱《開路經(jīng)》為靈魂超度。史詩內(nèi)容龐大,約一萬多行,演述需要七八個小時,講述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萬物、洪水滔天、射日射月、雄鷹治怪獸、劃地分疆、民族大遷徙等遠古故事,全面反映畬族的社會、歷史、天文、地理、民俗、思想意識、藝術追求等信息,是畬族文化的百科全書。由于畬族有語言無文字,目前傳承人只有少數(shù)七八十歲老人能完整演唱。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民間的文化形態(tài),畬族葬禮展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外在形式。畬族認為萬物皆有靈,山、樹、水都有靈魂,人當然也有靈魂,并且各種靈魂能相互通話,不隨著物體的消亡而消亡,它會投胎轉(zhuǎn)世,相互轉(zhuǎn)化,進入另一個新生事物中去,不斷循環(huán)生長,永不滅寂。在這種原觀念的影響下,畬族生病時一般不吃藥,他們認為人體有恙,是不潔的鬼怪附體,請鬼師“用鬼”,趨鬼逐疫。孩子落水或受驚嚇,被水鬼勾去或靈魂受驚游離,則請鬼師“叫魂”歸體。若全家運氣不順,禍事連連,蟲蛇進家,便視為不祥,須以火把請巫師“掃家”,除掉不潔之物。若小孩體弱多病,哭鬧不寧,則按五行八字找巨樹奇石做“保爺”“立指路碑”等,以期得到護佑。老人身弱氣虛,認為靈魂不安寧,魂魄暗弱,須做“福祿馬”,以期強身延壽。
在畬族觀念中,人雖然死了,但其魂魄仍活著,他已脫離軀體,處于游離狀態(tài),力量十分微弱,正如布留爾所言,“對原邏輯思維來說,人盡管已死了,也以某種方式活著,死人與活人的生命互滲?!盵1](P298)畬族普遍認為剛?cè)ナ赖娜?,魂魄并沒有遠去,而是徘徊在生前住房周圍,不舍離去,若不即時請開路師為其超度,則易被鬼怪蠱惑,不能得到解脫,如《招陰魂》云:“你說你去得久/我喊三聲你還應/你說你去得早/我吼三下你還聽/你看我?guī)熥鎺煚?我拿刀劍去劃天/我劃天成三縷/斷天斷地響脆脆……劍到之處路寬敞/這劍它會放光芒/你去你找到路”(所引史詩文本,均出自本人課題“畬族史詩《開路經(jīng)》”的譯本,未正式出版)。人死后,為善者靈魂才能歸宗,得到祖先認同和后代的祭拜;為惡者則變?yōu)閰柟碛问?,得不到族人的認同。這些觀念通過史詩的面對面展演,讓在世的族人在日常生活中與人為善,誠實做人。
開路儀式最重要的理由認為,去世的人也有另一個嚴格的宗族認同規(guī)則,族人死去一定要得到先祖的認同,方能入祖祠,否則不能進入宗族中,得到先祖的認同和庇佑,也得不到后代的祭拜和供奉。因此這與古代“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的禮儀理念相似[2](P334),也正說明這種祭祀觀念在畬族民間的久遠性。
開路師是熟知本民族歷史和遷徙道路的導師,因此請開路師招魂引路,才能知曉民族歷史與文化,找到祖先的歸屬地,亡靈方能安定。若亡魂沒能得到神人正確的引導去投胎轉(zhuǎn)世,就會被妖魔鬼怪帶到荒郊野外去游蕩,而成為孤魂野鬼,他們找不到歸路,偶爾會在山野里哀嚎怪叫,以嚇唬膽小之人,使其失魂落魄,再將其魂魄勾去,與野鬼為伍,壯大妖鬼力量。
世界上不同民族的原始先民,都有靈魂的遷移、變化與來世的展望[3](P484),畬族認為本民族去世的人,來世也只能成為本民族的人,由于不熟悉其他民族語言與習俗,他不會成為其他民族的人,但可能變?yōu)轱w禽走獸或妖魔鬼怪,使本族群的人口受到威脅。開路師要跟他講述本民族的歷史知識,告訴他正確的歸宗路線,才能找到祖宗,來世轉(zhuǎn)為本族新人。因此畬族為了子孫后代不斷的繁衍壯大、為了逝去的老人們魂有所托,一直保留驅(qū)鬼招魂、開路超度的神娛活動。
演述史詩的開路師是原始社會中的巫師角色,他是喪葬活動時必不可少的入殮師,又是祭祀儀式上的祭司,主持整個葬禮,同時是演述史詩的歌師。開路師扮演著一個替亡靈開路的導師角色,他們的裝扮及所持的大刀長矛,原本具有宗族的原始文化標識,是祖先狩獵、采摘、耕種、遷徙的原生形態(tài)。有的開路師在民間兼任鬼師的職能[4](P137),具有神通廣大的能力,他能感知周圍魑魅魍魎的詭計和騙術,降伏妖魔鬼怪,并時時提醒亡靈不要上當受騙。開路師告誡道:“雞來到巴利燕坡/你隨雞來到巴利燕坡/雞來到巴勾燕嶺/你跟雞來到巴勾燕嶺/那里不是巴利燕坡/魑魅魍魎不好心/他騙你不信/那個不是巴勾燕嶺/魑魅魍魎不好意/他哄你不看/那是大爺老叔/那是伯叔兄弟/沖粑槽來送你/沖米碓來給你。”開路師在這個過程中起到鎮(zhèn)邪驅(qū)鬼的作用,他用長刀和咒語,對那些企圖蠱惑剛逝亡靈的妖魔鬼怪,進行警告和殺伐,為新逝亡靈開辟道路。如:“我拿刀點在大門頭/你變黑蜘蛛來爬屋/你變山蜘蛛滿屋走/千絲萬縷在屋頭/你沿我?guī)煿珟煚數(shù)牡侗诚?軟脊軟腰軟和和/魑魅魍魎不善意/它下我?guī)煿珟煚數(shù)度?硬脊硬背硬梆梆……”
開路師還扮演著人類歸屬的最后導師,他具有無限的權威,儼然一個上天入地的考問者和檢驗者。一個人在世時,他做了壞事,到陰間要受到相應的懲罰,開路師雖然沒有閻王爺?shù)膶徟袡?,但可以如生命關口的盤問者,提醒和警告亡靈,催使他對自己生平所做的事進行反思,并以此警告世人,生活在世時要做善事,才不致于到地獄受折磨。他以急速的責問,展開一系列罪狀:“是誰惡狠狠/是誰熱心腸/是誰棄朋丟友/是誰瘋瘋癲癲/是誰癡癡呆呆/是誰刀下鬼/是誰癆病鬼/是誰落水鬼……”同時,開路師還能分清各種鬼魂,交待剛逝的亡靈要小心分辨,不要輕易上老鬼們的花言巧語的當,不要跟隨他們?nèi)プ鰤氖隆H绱丝磥?,在鬼界,各種各樣的鬼真是紛繁復雜,新鬼稍不注意,就算在世做善事,沒有開路師的引導,也不一定能準確到達極樂的天堂。
在開路的過程中,沿路就算沒有危險和哄騙,開路師的責任也不容懈怠,他十分辛苦,仿佛要小心伺候亡靈,恐怕他生氣,擔心他勞累,時時服侍他,勸慰他,讓他不要在屋里、院子前后、村寨周圍、山林田地間留戀徘徊,受魑魅魍魎的蠱惑,成為無根無親的孤魂野鬼來糾纏親朋好友,或到人世間害人。開路師隨時與亡靈溝通,說話,跟他講述哪些是真相,哪些是騙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到某一地方,還得向亡靈解說地名存在的緣起與事物發(fā)展的過程。當亡靈有所松懈,他費盡口舌,盡力勸說,百般哄勸。如:“休息也休息這么久算了/抽煙也抽這么久算了/你看雞在臥室梳妝/你跟著雞在臥室梳妝/你看雞在臥室化妝/你跟著雞在臥室化妝?!?/p>
人們以為逝去的靈魂與人世間一樣,要有個歸宿,冥界同樣是一個紛繁復雜的江湖世界,于是在連接這兩個世界的中間,開路師扮演了重要的指引功能,他的演述不光是安慰亡魂,開導、指引其認祖歸宗,還要讓其到另一個世界適應新的生活環(huán)境。這種觀念無形中影響著在世之人對現(xiàn)實與未知世界的另一種想象,促成開路師對亡者、親屬對開路師、世人對亡者等多層次的文化互動。
史詩的演述儀式是生者為了表達對死者的哀思與悼念,同時也是民間文化傳習的場所,人們在聆聽史詩時接受宗族的文化知識與道德觀念,無形中成為畬族一個特殊的教化儀式。從死者斷氣時開始,入斂師一邊手持白布柏枝,象征性清洗三下,一邊唱《洗身詞》。穿戴完畢,擇吉時設飯菜酒肉一席,扶死者坐起,與在世親友坐成一席,歌師用畬族東家話大聲唱誦《陪飯詞》。為了給亡人買陰地,歌師反搓草繩,一頭系豬頭,一頭交由亡人手拉,念唱《送豬詞》,唱畢即宰殺鳴炮。一樹一亡人,是晚砍倒亡人生前所栽的一棵大樹,在院壩燒起篝火,村鄰親族好友紛紛聚攏,猜謎語、說黃色笑話、沖粑槽、歡跳巫舞,使葬禮充滿笑聲與喜氣,沖淡悲凄的氣氛。
晚上七八點鐘時,由一個主歌師主唱,六個男歌師陪同,組成“七爸七爺”,主歌師手持長刀,其他歌師分別持竹杖(長矛)、持雨傘、拿竹編飯盒、背網(wǎng)套(內(nèi)有亡者貼身衣服)、扛鳥槍等,模仿先祖狩獵和遷徙的情形。他們依次演述《包恰耶恰開天辟地》《洪天滔天》《兄妹制人姻》《射日月》《遷徙史》《亡人身世》等,講述祖先開天辟地,人類的誕生與繁衍,民族的遷徙與斗爭,驅(qū)鬼逐疫,開路招魂。唱到晚上十二點鐘左右,主人家準備用一只公雞(男性用公雞,女性用母雞)為亡人開路。開路師先念《敬雞咒語》,隨后眾人一起唱《指路詞》,引導亡人認祖歸宗,上達天堂的極樂世界。整個儀式的演述,從晚上七點直到凌晨二點才演述完大部分。待黎明殮尸封棺,開路師念《招陽魂》,以免親人和周圍人的靈魂被亡人帶入棺中。抬棺出門,至寨路口停下,由死者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用瓦罐盛水及一個瓷碗遞給開路師,唱《喝忘情水詞》,從此死者與世人陰陽兩相隔。到墳地要唱《擇吉地》和《開月開日》,讓亡靈能自由沿日出月升的路來回陰間(墳墓是出入口)與世間,最后再唱《招陽魂》,封土回家,史詩演述結(jié)束。
畬族喪葬儀式與史詩演述結(jié)構(gòu)緊密相聯(lián),在葬禮上講述民族歷史知識,讓亡靈投胎轉(zhuǎn)世時熟知本民族歷史,拓寬他們的知識,讓他們來世做一個更聰明的人。如此,畬族投胎轉(zhuǎn)世的后人們,智慧超群,族群興旺。民間社會以《開路經(jīng)》為口頭傳統(tǒng),世代傳承著自己的民族文化思想。史詩處處可見教化與勸戒的話語,開路師開始就如是說:“你去串親戚來沒/你去拜別列祖來沒/你去拜別列宗來沒/你來我講段古老話給你聽/你再走/你來我講段古傳說給你聽/你再走……”開路師甚至以一種懇求的語氣,勸說新逝亡靈必須經(jīng)歷死亡的過程,經(jīng)過經(jīng)文的洗禮,傾聽民族的古老傳說,銘記人類祖先開天辟地的艱辛,創(chuàng)造人類的苦難歷程。只有如此,才使族人吸取先祖的教誨,獲得生產(chǎn)知識和為人處世的經(jīng)驗,在祖先的偉業(yè)中感到一種自豪與自信,更加繼往開來。史詩歌師的魅力在于將過去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在一起,通過聆聽故事,讓人們知曉現(xiàn)在的生活是過去歷史的延續(xù),更加理解當下生活的意義和合理性。因而在喪葬儀式上演述的史詩,是歷代畬族的思想智慧結(jié)晶,文化知識的寶庫。開路師上知天文五行,天帝風雷,下知山川地理,五谷人情。遠能知曉天地形成的歷史,祖先造人的緣起,人類遠古的婚姻與繁衍,熟悉祖宗遷徙路線,近能知周圍鬼魅的近況,招魂逐疫,傳播傳統(tǒng)知識,降賜福澤給在世族人。
經(jīng)文中有許多事件具有警世和喻世的功能,雖化以民族祖先的警世口吻,但卻是歷代民族的智慧結(jié)晶。如癩蛤蟆背上的瘤,是因為它誤事而被始祖母包恰用釘子“釘”的;烏鴉辦事不力,也被塞進靛缸染成黑色的;棕櫚樹葉分叉、撒秧泡樹莖長白斑和榆樹長刺,是因為它們諷刺兩兄妹成婚而受到懲罰的。這些自然界動植物的原形經(jīng)過《開路經(jīng)》的演繹,不僅給后世許多動植物的根由提供了合理的解釋,而且借喻其受到“懲罰”來警示民族后代,如:“一個冬瓜/一個貓瓜/說你倆不信話/講你倆不聽勸/如果以后你倆成了親/以后你倆結(jié)了婚/生崽無眼又無臉/生崽無鼻又無耳/生的子女跟我冬瓜相似/生的子女跟我貓瓜同相……”
這些敘述不僅在宗族社會中具有知識的解釋功能,[5](P10)且在人倫道義上,它還起到一種警示作用,用來懲罰不聽經(jīng)驗教訓的后代,形象地勸喻族人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史詩不是干癟枯燥的說教,而是巧妙運用各種修辭,畬族先民在認識世間萬物,講述遠古事件時,總是發(fā)揮他們豐富的想象力,給它們編以動人的神話,加入合理的解釋,或以感恩,或以告誡。如演述射日月時,“天空漸漸升太陽/天空冉冉現(xiàn)月亮/它使包恰高興來犒賞/它使包恰喜歡來酬勞/打得一把梳子在雞頭/打得耳墜在雞臉/現(xiàn)在你吃皇帝的糧/你吃皇帝的米啊……”《開路經(jīng)》以這些懲戒和封賞的動植物故事,一方面突出畬族先民順應自然規(guī)律,嘗遍百草,用盡千樹百花,訓練無數(shù)飛禽走獸的生活經(jīng)驗,另一方面突出人類在大自然面前勇于直面困境,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主動融入世間的積極進取精神。
畬族的民間觀念認為,人有三魂:一魂由開路師引到祖宗聚集之地,認祖歸宗;一魂與尸身埋在墳墓,靈魂與肉身合一;一魂在復山時由道士先生招回家中,放置神龕得以供奉。
開路師受主人家的邀請,前來演述《開路經(jīng)》,他不僅為死者超度,還要安慰親人。在這個敘述過程中,開路師起到溝通陽世與陰間的積極作用,他一方面讓剛逝的靈魂不要驚恐,不要害怕,不要聽那些魑魅魍魎的哄騙,變?yōu)閰柟韥淼満θ碎g。一方面向亡靈講述陽世中親人們的傷悲和掛念,讓亡靈感恩戴德,放心離開,不再回來糾纏親人。開路師勸告亡魂把福祉奉獻給他的子孫后代,讓宗族發(fā)達富貴。這一系列話語,使亡靈不再擔憂掛念,時時來夢中或屋前后、山林田地、集市上糾纏親朋好友,也使在世親人不再整日憂心忡忡,無心勞作。
在演述中開路師以通天絕地的本領,能看到死者的靈魂,與他進行對話,安慰他,講述他適才逝去的情形,細說他受病痛的折磨,鬼魅的勾引,即使他離開了人世間,但他的親人因為他的病苦,盡力服侍,已經(jīng)盡心盡力。而他的離去,親人們則十分悲傷,他們強忍悲痛,請來族人幫忙,開倉納米,殺豬待人,一起來辦好他的后事。
開路師以其特殊的本領,把游離的亡魂自由引導,他與死者對話,勸死者靈魂回歸附體,“我吼三下你還聽/你去趕市來沒/你去趕場來沒/你去放羊來沒/你去放牛來沒/你去做活來沒/你去砍柴來沒/你去看水塘來沒/你去看水田來沒/你去走親戚來沒/你去串親戚來沒/你去拜別列祖來沒/你去拜別列宗來沒”,死者靈魂要遵從開路師的勸導,去完成死前未完成的日常事務,才能安心離去,否則日后親人們?nèi)サ竭@些地方,易被死者靈魂糾纏,使其思念死者,無心生產(chǎn),最終厭世而跟隨死者逝去,特別是有些人家相繼有人去世,人們更是深信不疑。如此,民間文學的敘事有一定的當下任務,才能使其傳承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而得以延續(xù)[6](P113)?!堕_路經(jīng)》的“開路”,勸導死者靈魂安心離開人世間(陽間),指引歸屬祖宗(陰間);安慰生者擺脫傷悲,積極加入到現(xiàn)實的生產(chǎn)生活中去。
《開路經(jīng)》不光是給死者開路,招魂歸宗,還間接向生者講述父母的成長史、婚姻史、民族遷徙和斗爭的血淚史。讓一個人或一個民族明白自己:我(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其中《遷徙歌》和《指路詞》是畬族長期遷徙的歷史隱喻?!哆w徙歌》的內(nèi)容最早可溯到祖先的族內(nèi)婚制,近親的結(jié)婚產(chǎn)下的“肉砣砣”,割成十三塊,分成各部族,后來又繼續(xù)遷徙,從“下潭、過河、過巖、過門洞、平壩、叢林”等的地理形態(tài)看,已是古代南方楚地的高山大湖,后又進入黔地的山谷平壩,散落到巖洞飛瀑等喀斯特地貌,“我們老人啊/才過水五條/才渡湖五個/看見湖水黃泱泱/看見波浪白茫茫/巖石陡陡無處上/林木森森無路行/這該怎么辦/這該怎么行……”這些唱詞悲壯激昂,生動地再現(xiàn)了民族遷徙的血淚史。
從歷代貴州畬族的歷史文獻和民間傳說考證[7],貴州畬族的前身“東苗”“東家”,與“革家”同源,從“革家”《遷徙詞》最早可溯沿岸至重慶、四川及黔北等地,近可詳知經(jīng)貴定、福泉、麻江、凱里、黃平等地。而“東苗”在元明兩代的文獻記載,集中分布在黔中一帶,后來有部分因起義失敗逐漸往東遷,“東家”是清代對這支民族的支族稱呼,開路師的《指路詞》明確其路線為:從現(xiàn)居住地——爛壩——兩板凳——土橋河——陸家橋——谷賓——景陽——谷硐——壩芒水頭(以上均在麻江境內(nèi))——昌明(貴定)——平伐(貴定)。那么由此可推斷,“東家”與黔中花溪、惠水、貴定一帶苗族有相近淵源,從語言上考證也同屬于西部苗語支系,他們在服飾、習俗、文藝等方面都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據(jù)調(diào)查,這些地區(qū)的《開路經(jīng)》也大致相同,語言相近,極有可能是曾經(jīng)生活在一個地域,習俗文化生活相互影響的結(jié)果[8],但“東家”“革家”的淵源與古夜郎國的仡佬族更相近,費孝通先生認為:“另有一部分歷史學家的看法:革兜是僚族的后代,僚族是早年在西南的一個重要民族……但是他們和仡佬即使是同出于僚族,現(xiàn)在語言已不相通,很多風俗習慣也聯(lián)不上了”[9]。后來“東家”和“革家”遭受歷代統(tǒng)治者的鎮(zhèn)壓,不斷穿梭于各民族之間,并逐漸往貴州東部遷徙,一直到凱里和施秉一帶,其遷徙地與由湘西往東遷的苗族、侗族相沖突,后與繞家(今瑤族)、木佬(今仫佬族)等弱小民族共同生活在一起,苗族長詩《曼朵多》和畬族《遷徙歌》都講述了“仡兜”和“木佬”本是原始住居民,“苗家”初來不習水土,不諳當?shù)厣a(chǎn),向他們學習。
此外,在《兄妹制人姻》一節(jié)也說明了畬族的民族情感認同:拴點火來去撩/火燒芭茅野草滿天飛/成一個爬起骨碌/“娘悶磨”/那個是木佬人/火燒芭茅野草響聲嗲/成一個爬起骨碌/“愛康仙”/那個是繞家人/火燒芭茅野草響聲嘰/成一個爬起骨碌/“愛啞度”/那個是苗族人/火燒芭茅野草響聲嗲/成一個爬起骨碌/“各芒布”/這個是東家人/火燒芭茅野草響聲嗲/成一個爬起骨碌/“是哪個”/那個是漢人……由此可見,貴州畬族的遷徙與西部、中部苗族相似,與仡佬族、仫佬族、瑤族呈現(xiàn)出大雜居小聚居的現(xiàn)狀,它是貴州畬族的一部民族史詩[10]。其實從更大的文化圈上考察,西南民族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生活在共同的文化區(qū)域內(nèi),有著相似的文化形態(tài)與民族情感認同心理。同樣是民族喪葬史詩,彝族的史詩《支嘎阿魯》、白族和納西族的《創(chuàng)世紀》,布依族的《摩經(jīng)》,苗族的《亞魯王》也在他們的史詩中,表述了民族兄弟的共母主題,它們共同組成中國南方創(chuàng)世史詩群,形成相當寬廣的共同文化圈。
從小處著眼,苗瑤宗族中都有自稱為“孟[mog33]”的大宗族,黃平縣重安江自稱“戈莫[gu35mo11]與麻江縣聚居區(qū)畬族在語言上有80%的相似,史詩《開路經(jīng)》的民族語稱呼“講給”相同。他們與貴陽、安順一帶的苗族支系有許多相同的文化特征,他們的自稱發(fā)音相似,貴陽市花溪高坡苗族自稱“某[mou44]”、安順市苗族自稱“蒙[mog35]”、惠水縣打引苗族自稱“們[mog33]”、貴定縣云霧山海岜苗自稱“莫[mo13]”、福泉市羅泊河苗族自稱“朦[mjo31]”,等等。這些民族關系與文化特征是一個有待深入研究的課題,他們的喪葬文化大同小異,喪禮上也有基本內(nèi)容相似的主題、情節(jié)與語言風格。因而畬族史詩《開路經(jīng)》把民族的許多文化信息隱藏在世代口傳的文本之中,一方面借喪葬儀式表達個體的生死追問,另一方面若隱若現(xiàn)地講述著民族的過去與未來。
個人乃至一個民族,總以各種形式來教導他的民眾。史詩追根溯源,演述人倫規(guī)范,使得族人可以汲取先人的智慧經(jīng)驗,獲得前行的動力。它之所以能世代傳承,得益于現(xiàn)實儀式的需要,史詩《開路經(jīng)》貫穿喪葬始終,表面上為葬禮服務,實則是一部活生生的教化儀式過程。它講述了天地日月星辰的形成,山川地理的變化,人類起源與繁衍的歷史,人與自然共生發(fā)展,世間萬物的命名與來由,先祖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族人遷徙的歷程,民族的互相關系,天文律法與農(nóng)事節(jié)氣的制定。經(jīng)過古代史詩藝人不斷增添和演繹,匯集了民族的歷史、文化、地理、生物、天文、習俗、思想、文藝等內(nèi)容,形成了畬族百科全書式巨著。
民間喪葬儀式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盡管在某些村寨開始出現(xiàn)佛道文化活動與傳統(tǒng)民族史詩同臺共演的現(xiàn)狀,但人們?nèi)詫Α堕_路經(jīng)》保持一種莊重的敬畏感。之所以葬禮的每一個程序都要演述史詩,源于人們對史詩內(nèi)容的長期認知。就算是目不識丁,不拘禮俗的人,也從史詩的演述中感受到民族古老的藝術震憾力。宗族中的人們,從小耳濡目染,潛移默化,逐漸意識到史詩《開路經(jīng)》不僅為亡靈驅(qū)鬼逐疫,招魂引路,得到宗族的認同,還能安慰生者對失去親人的痛苦,讓其不再受去世親人的夢境困擾,積極投入到生產(chǎn)勞動中。宗族人在這個莊嚴的喪葬文化中,都經(jīng)歷一次民族歷史文化的洗禮,受到民族的倫理教育。因此,畬族史詩《開路經(jīng)》不僅是對死者的一種靈魂安慰,還是個人及民族人倫教化、情感認同的基礎。它讓后世銘記祖先的豐功偉績,產(chǎn)生自豪感與自信力,加深民族情感,凝聚宗族力量,在畬族社會中扮演著特殊的文化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