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肖
耕作的貴族
“俄羅斯偉大的心魂,百年前在大地上發(fā)著光焰的,對于我的一代,曾經(jīng)是照耀我們青春時代的最精純的光彩?!痹凇锻袪査固﹤鳌返拈_篇,羅曼·羅蘭這樣動情地寫道。在他筆下眾多充滿愛與力的英雄中,有這樣一個獨特的人物,他的故事來自深沉樸實的土地。
亞斯亞納·波利亞納莊園,托爾斯泰心中和筆下永恒的“明亮的林中草地”,隱沒在濃蔭之中,顯得寧靜而孤獨。然而,這片遠離塵囂的土地卻是“戰(zhàn)場”,是他以八十二年的生命去戰(zhàn)斗和實踐的地方,一切生的力量,一切悲劇的光榮的爭戰(zhàn),在這里上演。
他是貴族。生命的最初是醉人的自由、愛情與夢幻的狂亂。高加索、塞瓦斯托波爾、炮火中騷動煩悶的青春,在電光閃閃的風雨之夜互相摸索沖撞?;楹髱啄甑奶耢o,使他寫出了《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威臨著十九世紀的全部小說。他實現(xiàn)了思想的杰作,但卻越來越匍匐于土地上,和農(nóng)民打成一片,如同一匹低頭吃草的馬,鼻孔里塞滿了青草和泥土的氣味。他穿上農(nóng)民的樹皮鞋,揮動長長的刈草刀,每天連續(xù)工作十個小時而不知疲倦。他和農(nóng)民一起栽樹,莊園的溝壑地都種滿了白樺、云杉和椴樹,遍地開辟了金銀花、丁香、懸鉤子等灌木叢。他同情農(nóng)民的貧困,詛咒一切罪惡和奢侈。為了實現(xiàn)或接近某種理想,他懺悔,持齋,不停地勞作,在莊園進行改革,編識字課本,甚至宣布放棄版權。他曾哭泣過,但鼓著殘翼奮力沖飛,他要戰(zhàn)斗,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那樣。
杰出的作家或許會走向大地,登上山巔,望得遠而且廣,但很少會像托爾斯泰那樣對土地有著撫摩般的親近和體貼,也無法感知土地撲撲的脈動。農(nóng)場里,喧嘩的鳥雀、金色的燕麥田、高高堆起的草垛、夕陽下緩步歸欄的牲口……這些最質(zhì)樸的生命,猶如露珠散布在草地上,遠遠近近,閃閃爍爍。他的手指觸到這些晶瑩的水珠,感受那種光滑和冰涼,像是搭上土地的脈搏,將脈流連接的生命和時光的隱秘,一一捕捉。晚景中的人生還有這樣一次奇異的遠航,這航行,因那奇特的目的而愈加生機勃勃、詩情飽滿。他歌詠愛里賽老人、鞋匠馬丁,還有農(nóng)場上的農(nóng)婦和孩子——對那些最貧窮的人,他都會找到去愛的理由,筆下彌散著民眾的語言,明朗而單純,浸漬了泥土的芬芳和草芥的樸實。而在土地上耕作的最大收獲,便是《復活》的誕生。這部歌頌人類同情心的最美、最真實的詩,在遼闊的底層中負載了浮升的靈魂,翻開它,便如同在開闊的俯視中看到他在土地上繁忙、勇捷而無畏的身影,以及那溫和善良、深入心底的目光。
在一切作家中,托爾斯泰恐怕是最少文學家氣質(zhì)的。他曾經(jīng)一身農(nóng)民裝束,在莊園里接待過屠格涅夫、契訶夫等俄羅斯杰出的人物。與這位耕作的伯爵相比,他們更多流連在沙龍里,徜徉在鋼琴邊,身上精美的禮服,不會沾染田野的土末。他們?yōu)檫@位俄羅斯巨匠的精神革命感到慌亂,相信藝術即將受到威脅,“你的工具不在這里!……我們的工具是筆,我們的園地是人類的心魂。”這個托爾斯泰,果真會如《暴風雨》中的普洛斯班洛,把他們創(chuàng)造幻象的魔棒永遠折毀嗎?“不要以為我否定藝術與科學,”托爾斯泰說,“我非特不否定它們,而是以它們的名義驅(qū)逐那些出賣殿堂的人?!蹦切┰诜块g里專注自己所謂藝術和思想的人,怎能理解一個躬耕荒野的作家與土地須臾不可分的關系?面對民眾的受苦、死亡,真正的藝術家從不會高踞于奧林匹斯山頂。為了那個未曾達到而每時每刻無不在撫摩的心愿,他永遠處于惶惑與激動之中,一種宗教般的溫柔在心里滋生,并隨年輪的增長而加倍聚集?;蛟S那是一道永遠無法抵達的岸,但就在這種堅持、注視、自我修葺中,人性中最燦爛的部分得以不斷催生煥發(fā)。這種愛并非抽象,而是具體入微,無數(shù)美好的綜合融化其中,如同春雨澆灑萬物,滲入黝黑的泥土。
獨木不成林,耕作的托爾斯泰只是一個人,光榮且孤獨,沒有多少人能理解他,即便是與他共同勞動的農(nóng)人,也依然用拘謹?shù)哪抗獯蛄窟@位古怪的伯爵。悲劇,是一開始就注定了的,與妻子索菲婭無休止的爭吵不過是矛盾的外化。那絕非一般意義的爭吵,而是對土地、人生、真理和愛的巨大分歧;這種分歧,因信仰的不同斷無彌合的可能。愛是真理的火焰,可是愛,去哪里尋找?是家庭之愛,還是全人類之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還在二者間痛苦地彷徨。離開,唯有離開,才不至于在矛盾中煎熬,才會使自己的言行一致。然而在途中一個荒涼的小站,他病倒了,一個偉大的生命臨近了最后一刻。解脫了,被他稱為“該祝福的死”來了,身影從此消逝,而靈魂長鐫在了他深愛的土地上。
無須憐憫,偉大的耕作者從不需要被人憐憫。當渺小的生物熱衷于貪婪的攫取,在如愿以償?shù)木捉乐械靡云埢顣r,他知道,痛苦與犧牲,早已是前定的命數(shù);他的生命,只有在燃燒時才是火。然而,他依然不是堅決的圣者,他是弱者,一個感傷的人?!叭绻藗円曃覟橐粋€弱者,那么,我的本來面目可以完全暴露:這是一個可憐的生物,但是真誠的,他誠心誠意地愿成為一個好人,上帝的一個忠仆?!痹谶@質(zhì)樸的靈魂之聲面前,我們愿意理解一切,因為沒有誰像他那樣始終如一地走進自己的耕作里,也沒有誰像他那樣把思想永遠寫在土地上。
一百年過去了,托爾斯泰耕作過的莊園依舊顯現(xiàn)在丘陵起伏的平坦之處,一大片他親手栽種的云杉和白樺的綠蔭在陽光下閃爍,深及腳踝的草叢下有小溪潺潺流過……周圍是靜默的森林,安詳、詩意的孤獨。這里是他心靈的最后歸宿。再沒有這樣關于土地的故事了,那些土地上愛和真理的吟唱,就像一只溫暖的手,撫過二十世紀的苦難和憂愁,為我們送來難以飄逝的關懷。
真正的愛是無邊的。
給從前點盞燈
一
七十六歲的章武先生依然健于笑談。
他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透著一股熟識的爽朗:“古人講虛歲,我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孔子、陶淵明、白居易……我還要多戰(zhàn)勝幾個。”常說人在病痛面前總是黯然于受欺,但幽默是福,懂得在病痛中濾出幽默更是福中之福,入世的赤誠也隨之變得更濃。依舊是灑脫的言談,依舊是對后輩的殷殷勉勵,如若不是眼前不時浮現(xiàn)出他坐于輪椅上的情景,真會使人疑心時間倒流回到十年前。
那時的我有幸在省城的一次書畫展上見到了章武先生。他拄著拐棍,行走雖然艱難,神采卻奕奕,不時回應著人們的問候。當主持人介紹到我時,他從嘉賓一行中探出身來,沖我微笑。那樣的微笑是會心更是期許,就此深深鐫在記憶之中,以致這十年來,每每有所回味,我的心底便充滿了長輩關愛的溫暖,當然,還有一絲抵擋不住的感傷。
時間的感傷行旅,文縐縐的一抹記憶。
與章武先生對坐在他的“驥齋”的窗前時,正是秋陽似酒的季節(jié),他的拐棍已經(jīng)換成了“四條腿”的助行器。
“古希臘有則神話說,人生有三個階段:四條腿爬行的幼年階段,兩條腿直立行走的成年階段,拄拐‘三條腿走路的老年階段。我卻十分榮幸,當前有了‘六條腿走路的第四階段,今后還要進入坐輪椅的第五階段,躺床上‘臥游天下的第六階段……”
窗外沒有樹,只有湛藍的天空如水般襯著章武先生的話,使人恍惚了時間上的斷點,這時縱然有幾副心事,也都化在那臨去一轉的秋波里了。我沒有多插話,只是靜靜地聆聽他回憶瑣碎往事,指點文字江山。畢竟是走過這許多春秋的長者,邂逅的人和事不需顏色鋪陳,已然繽紛得既見前塵又懷夢影,即使難掩病痛的折磨和人生的蒼涼風姿,仍不忘兌入戲謔的灑脫和失笑的寬慰;也畢竟和文學交了幾十年的深緣,一言一語都滲出歲月沉潛下來的識見,非但不長皺紋,反而愈見清新,意興波瀾時,更頗有一番“不談則已,一談消永晝”的痛快。他還興致勃勃地打開電腦,點開存放書稿的文件夾給我看,“這都是我自己打的,用的是五筆,退休后學的?!彼f著,臉上綻開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章武先生說,病痛面前,斯文蒼白。十年前,也聽他講過類似的話,只是當時的我安于不甚了了的狀態(tài),而今十年蒼茫已過,再品此話,便有“看明白后,也只有啞然”的苦澀。一句話,要懂十年,甚或一輩子,多難!
二
二十多年前,電視劇里的方鴻漸因為無所事事漫步在春天的小徑上,留下莫名的悵惘;劇終,又是一身絕望地在寒風中漸行漸遠……
據(jù)說陳道明演方鴻漸足足用了一個月時間才漸入狀態(tài),難怪他之前再三婉拒出演,畢竟“方鴻漸”是種精神現(xiàn)象,不單是一個角色。“一驚一乍”的表演下藏著人生的底相,這恐怕連錢鐘書先生自己也沒想到。陳道明一身西裝或長衫,尚未開腔就已是尷尬之人的表象了,先是狀如小偷被捉住了現(xiàn)形,繼而回過神來,呆愕轉為鄙夷中的無奈?!澳氵@人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壁w辛楣嘲笑方鴻漸的話無非是說,無用之人在現(xiàn)實中才是主角,哪怕被動異常。我倒是替方鴻漸想到了飛魚,一種他曾繪聲繪色描述用來糊弄孫小姐的魚類:飛不高,離不開水,只能在大海和半空之間來回游竄。何況方鴻漸這條“飛魚”落下來并無大??梢?,只有地上的一小汪水,立游不得,嘴一張一翕地掙扎,再怎么使勁躍竄,終要落回現(xiàn)實。方鴻漸和飛魚一樣感到了尷尬。飛魚的尷尬在于是魚又像鳥,而方鴻漸的尷尬在于闖進了圍城又想逃出來。尷尬是人生的最后一張底牌,一旦揭破,就意味著無休止的寂寞——《圍城》就這樣在一團幽默中寂寞著。
劇中,客廳煙霧繚繞處,趙辛楣一邊仰面鑒賞口中吐出的煙圈,一邊干笑道:“學哲學?從我們這些做實際工作的人的眼光來看,跟什么都沒學也差不多?!边@樣的臺詞經(jīng)由英達口中說出,嘲笑的就不單是方鴻漸,更是趙辛楣自己了。算起來,英達沒演過幾個能讓人記得住的角色,所幸有一個“趙辛楣”給人留下不少談資。一個目空一切實則內(nèi)心孱弱的留美學生,在嘲諷別人無用之時,自己也尷尬地淪為無用之人?,F(xiàn)實使理想荒誕,理想也使現(xiàn)實荒誕,怎么說都使人啞然無言。求愛失敗,可以發(fā)明“同情兄”一說聊以自慰;落魄西行、棲身三閭大學也可大談“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與汪太太事發(fā),連夜逃離學校,那落寞的遠去背影,正好給荒誕人生做了最好的腳注。
上海租界房子的鐵門一開,幾位女子漸次亮相,細加打量起來,卻都不是金粉歲月中的婉約派——梳著烏黑的發(fā)髻,執(zhí)一柄團扇,耳墜子晃晃悠悠。黃浦江畔再有遺韻,也只剩荷塘殘葉叢中的蟲鳴,馬路上噴薄而過的汽車尾氣才是人間煙火。圍城內(nèi)外的女子深諳戀愛在于獵取,婚姻在于統(tǒng)治,尤其擅長半遮半掩、欲擒故縱,不論是真戲假做,還是假戲真做,手法之老到,遠勝“捉放曹”。而且主配角之間互為進退,烘托有致,所謂雙簧戲就是這么唱活的,因而蘇文紈身邊必得有個唐曉芙,孫柔嘉身邊也必得有個姑母。李媛媛、呂麗萍對蘇文紈和孫柔嘉的演繹人見人贊,一個高傲得虛偽,一個虛假得天真,都演到骨子里了,隨便一個嗔怒或是破涕為笑,都堪回味。
李梅亭讓人印象深刻,得力于葛優(yōu)的主動請纓,天生一副尊容擺在那里,不消演戲,已渾身是戲。李梅亭剛進得教室,便被汪處厚熱烈地握住手,像摩挲情婦的手似的捉住不放,一邊如怨如慕地發(fā)表系主任講話,而自己準備好的“就職訓話”愣是悶在肚里講不出口。本是一場小人的自鳴得意,不料被汪處厚老謀深算了一把,這時的葛優(yōu)呆坐,未發(fā)一言未有一動作,已是滿臉的又疑又慌。原來小人失意竟也和英雄失策酸澀得不相上下,在喜劇效果面前,無所謂性善性惡,只有身不由己的荏弱。
關于錢鐘書先生對《圍城》的點題語,我時常覺得,“人生的愿望,大多如此”這句未免殘酷了些。人生洞徹無遺之后,剩下的便只有無窮的寂寞,所以《圍城》其實是部中年人的小說。人到中年,婚姻早成明日黃花,職場擊槳已過中游,面對炎涼的世態(tài),即使還有那么一點熱情,也不能不感到倔強中的無奈。而電視劇《圍城》,恰是一代名導名演精心醞釀出的老酒,愈老愈醇,愈醇愈不可復制,如今再要念想那些蹁躚而過的歲月和人,已邈遠不可尋了。
老酒,其實寂寞。
三
北京的胡同大多變成了摘星的高樓。
一些舊物的逝去總不免牽扯出人們長長的情愫,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留住幾座記憶的后花園似的,胡同也不例外。
畢竟北京城足夠老,隨便刨下一镢頭,都會有前朝遺韻從地下裊裊升起,凝成立體的文化鄉(xiāng)愁。沒有這些灰頭土臉的胡同,沒有這些綠樹荒草,中國文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恐怕要改變。城郭如舊,燕子來時,胡同深處依稀辨認出線裝文化的一綹綹舊夢,四合院匝地的濃蔭常教人憶起周作人、老舍傴僂的身影,綿綿不絕的知了叫聲也牽引著中國歷史的長吁短嘆,就連初春時節(jié),冒著塵沙在胡同里行走,聽沙沙的風聲,那感覺也是頗為“五四”的。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客居北京,當時還有不少胡同,只是平日里見得慣了,也就視若無睹,不似如今這般帶了“文藝”調(diào)兒。記得照例是灰的路,灰的墻,灰的房,偶有幾簇綠蔭遮蔽了胡同口,或從四合院里探出頭來,都是些槐樹、棗樹、柳樹,一如北方的風土,有種敦實的內(nèi)在,但總歸是灰色底盤上點綴的綠意,使胡同不至于完全乏味。盛夏,樹上的蟬最耐不住苦熱,鳴聲不輟,響徹胡同,聽著聽著,那噪聲竟也“京味兒”十足,大抵可與鴿哨并稱京城“兩大絕響”了。
那時的胡同大多破敗,就連德勝門內(nèi)外這樣的地段也是如此,觸目多坑塹,墻泥剝落不少,雖說就在天子腳下皇城根里,看上去和村落并沒有什么分別。若到了冬日,風沙四起,荒草招搖,且不說此時心情會不會倍覺蕭瑟,單是看那路人雙手戳在袖筒里縮了腦袋趕路,就已意興枯索了。
走上幾條胡同,便會詫異于千奇百怪的名字。往大了說,薈萃人文歷史地理,往小了看,全是柴米油鹽醬醋,用北京話說,就是“雜拌兒”,叫人云里霧里?!懊资泻辈毁u米,“煤市街”不賣煤,“鵓鴿市”無鵓鴿。有的為了避粗俗,特意起了雅名兒?!氨俨藕痹恰芭窈?,“吉兆胡同”就是“雞爪胡同”,“瘦肉胡同”被改成了“壽劉胡同”,都好歹說得過去了。北京文人多,愛給胡同起秀雅的名字,白石老人便把他住的胡同喚作“百花深處”,但據(jù)說當時胡同里什么花都沒有,路口還立著一座公共廁所!原來白石老人作畫無數(shù),花香只在丹青里。
胡同人家頗講究“處街坊”,有事的時候吆喝一聲,都不缺熱心人,除此以外,過往并不多,更不愛“嚼舌頭”,只是各忙各的營生,人來車往,日升日落。閑人也向來不缺。遛鳥的大爺拎著籠子晃晃悠悠,出門逢著一聲“您老早啊”的叫喚,悠長而緩慢,一天的光陰仿佛在蠕動。沒事干的年輕人蹲在墻根下曬太陽,沖著走過的姑娘壞壞地笑。有的胡同半天沒個人影兒,但絕不會給你南方雨巷“悠長而寂寥”的感覺,有道是胡同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在電影《老炮兒》開場的那條胡同里,小偷以為四下無人,便把抽走鈔票的錢夾子丟進垃圾桶里,卻不料鬼使神差地冒出個馮小剛。這種事絕非憑空想象。
如今回想起胡同,當然不復有濃濃的市井氣,卻像欣賞一摞昏黃的老照片,連殘垣頹壁都泛著溫柔的光澤。我們卻要學著豁達地對自己說:“胡同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狈彩陆宰⒍ǎ惺加薪K,有興有亡,該成為歷史的,終究會成為歷史,只是,為什么總有人要懷舊呢?
一涓一滴總關情
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煳绾蠖紩淼烬埥?,漫步,或與江水默默對視。
從小傍著這條江長大,但我一直沒弄明白它為什么叫“龍江”。從字面理解,應當是江流蜿蜒如同巨龍,或者江水奔騰有龍吟虎嘯之勢;再文學點,就要像《約翰·克利斯朵夫》開卷語描述的那般——“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這樣才顯得氣象非凡。
但是很顯然,“龍江”這個名字遠遠超過了人們對河流本身的想象。它只是一衣帶水似的穿城而過,貌不驚人,甚至帶點遲滯木訥,以致來往于它身邊的人大多視若無睹。關于它,似乎不需過多特殊的描繪。和龍江一樣,這片土地上有許多山川風物都被人們冠以大名,如“龍山”“五馬山”等。一睹這些字眼,人的想象力便會在瞬間被點燃,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龍盤虎踞、五馬騰云之類殊象,腳下的土地也因之平添許多傳奇色彩。大氣磅礴的名號總能先聲奪人,同時寄以卓偉的愿望,傳導的自然是人與水土之間遞嬗不絕的精神關系,雖云臆想,其味卻逼真。
和大多數(shù)城市的河流一樣,“母親河”的稱謂讓人心生暖意,龍江也不例外。換言之,只有從相依相存的角度來梳理人與江的關系,才能更好地理解一條江的平實存在,真要是滔滔泛泛如龍似虎,反倒失之突兀,令人思緒難得安寧。
江水素來平緩,雖說是南方的河流,卻不似潺湲向下的江南流水,一顰一笑都情態(tài)萬千,它的樸素,還有粗糲,常常使人詞窮,也就容易被歸于大多認同的狀態(tài)。天氣晴好時,江水隨之明朗起來,對岸的青山倒映下來,再綴以二三輕舟,就多少有了“畫中游”的感覺。若是連日豪雨不休,江水則變得泥濁,裹挾著枯枝敗葉順流匆匆而下,人的目光掃過時,心頭難免充滿淤塞。一條江的生存基調(diào),在一個不大的空間內(nèi)日復日年復年地浮沉,自然不會讓人產(chǎn)生過多遐想,諳熟也就安然,就像江畔的尋常日子,在車水馬龍、燈火閃爍中交替而過,即便伸手牽挽,留在掌心的亦不過是熟識的舊日風景。
此時,我倚在江邊的欄桿上,江風習習,草木送爽,還是早春時節(jié),兩岸已是一片綠色蔥蘢,殷勤的花兒綴在枝頭,使春天頓時明眸善睞起來。春天的慣常筆調(diào)總是這樣蓬勃不可遏制,但江水要比春日樸實得多,它沉著、安穩(wěn),甚至不為時節(jié)所動的緘默,都更像是一位中年人,人生波瀾見多了,喜怒便不形于色,心事漸漸內(nèi)斂,卻自有一種敦實的內(nèi)在,讓人一望而領受于心。這是一種更能長久的生存狀態(tài),壓住了虛浮輕媚,濾出無數(shù)個轉換不停的場景,你可以無動于衷,卻不能不置身其中。
因為江,人的視線和心靈就有了舒展的廣度和寬度,如果以我所處的此岸為圓心,那么現(xiàn)實的神秘的象征的諸多主義都可以劃定在彼岸。此岸凝然不變,彼岸或遠或近,或清晰或朦朧,都在圓心的引力之內(nèi)。譬如現(xiàn)在,我可以把目光投射到對面連綿起伏的五馬山,投射到江岸上方勻凈的天空,或是靜靜地看江流整體向東緩緩移動。我還可以想象山腳下疾駛而過的汽車載著一對情侶,如果在夜里,對岸燈光閃亮的窗里,一定有一家人在享受快樂的晚餐。現(xiàn)實的彼岸觸目可及,思維的彼岸影影綽綽,如果再往時間隧道深處走,更不知要撩開幾重過往的煙云,才能走到寂寥的幕后,追撫歷史那余溫尚存的手掌了。
從前,遙遠的從前,龍江的格局要闊大得多。江水隨潮汐吞吐,蔚為壯觀,相傳大潮時江水可直達石竹山下。龍江岸邊泊滿商船,桅桿森然矗立,漁船往來如織,一筐筐魚鮮、蛤蟶從??诜较蜻\來,至南門外魚埠卸下。埠上人頭攢動,水漬遍地,空氣中充斥著魚腥味,吆喝聲叫賣聲響成一片,那情形頗似《水滸傳》里潯陽江邊的魚市。搬運工跑上跑下,漁主人忙著和主顧議價、稱重、結算,畢竟手腳麻利與否,關乎一天盈利的多寡。魚市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因為航道通暢,貨運得快,不消半日便售賣罄盡。漁主人搖著船返程了,此時船兒輕飄飄的,主人一身輕松,歡喜寫在臉上,時不時地向熟人打著招呼??磥碇挥邢M宦溆谔摽?,漁家豐稔的生活才有了依靠,眉宇間自然溢滿了笑意。
夜幕如水降臨,漁歌人聲漸漸銷匿,江面又恢復了平靜,遠望漁埠隱沒在黑暗之中,只有幾盞紅燈籠在風中搖晃,提示著消散不久的忙碌。許多繁華走到這里,自然變得含蓄起來,像是一出戲散場了,偌大的戲臺子空在那里,又不由得要撩撥起人們暢想的神經(jīng)。如果碰上月色清明的好天氣,江心一片溶溶漾漾,便會有三兩小舟擊棹江上,流連不去,那是本邑的文士乘興前來夜游,在吟哦唱和中,作遠眺月色洞庭之想。當年辭官還鄉(xiāng)的葉向高也喜歡偕友人泛舟龍江,在故鄉(xiāng)山水的懷抱里盡得詩酒之樂。他寫道:“每值風日稍佳,晴空明月,輒載酒攜肴,沿洄夷猶于蒲葦之間,盡醉而后歸?!睂υ沦x詩,寄興山水,扣舷夜嘯,文人情懷說到底還是與環(huán)境相生相隨,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然后慢慢舒衍開來,終致物我不分。至二更天,江畔的寺院敲起晚鐘,一聲聲直渡江水而來,月色籠罩之下,金波蕩漾,鐘聲縈回,此時,若還要貴遠賤近地往前人詩文里尋些無端懷想,則是愧對眼前的好景致了。
歷史總是不告而別的,正如江上一縷清風拂過,旋即隱沒在遼遠的天空,即使留下些許嗅覺訊息,比如旎旎馣馣的花香,可是茫然四顧之下,依然不知從何處而來?,F(xiàn)實中人們的想法要簡單得多,不會關在歷史的迷宮里自討沒趣,汗漫日子承載的畢竟是實際需求的人生,縱使小城活生生地倒轉回千年以前,漁歌互答,江風明月,也不過尋常人生的細枝末節(jié),只是含笑遠看,便成為記憶麥田里金黃的顆粒。時間,永遠橫亙在對比之間。
只有江邊矗立的塔焊住了歷史的記憶點,從局部呼應著整體,牽連住小城的前世今生。
塔的起造想法原本世俗,“瑞云”的名字頗為討喜,然而春華秋實,塔只是塔,就那么默然矗立著,古銅般的執(zhí)著堅守下來,連周圍的江流、田野也顯得岑寂起來。起造的命題如今已日益模糊,想要討論點與線在視覺上的立體效應也嫌尋常,作為龍江的守望者,塔的存在意義就是將濤聲江影一點點地收納,貯存,嵌入時光深處。塔與江,是現(xiàn)實與宿命的完好結合,明哲地保持對視的距離,又高高樹起與生俱來的沉默,角度一旦確定,現(xiàn)實就是不可告白的宿命。傳奇固然不少,慣見的還是那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其余早已不論。人們圍著它,仰視,議論,贊美,塔上的石像始終笑而不語。待到天色暗下來時,塔就成了一個寂寞的影子,襯著恒久的天幕,還有蕭疏的燈火。時間的底色就是這樣,粉碎了玄虛和空洞,使人在接受中坦然面對。
在緘默中直抵命運的歸宿,這是龍江最好的選擇。再多的心事也被推擁著一路向東,到江海交接處與古鎮(zhèn)作一番莫逆的顧盼。
這個我從小生活的古鎮(zhèn),如今變化依然不大,它的品相似乎一直在時光之外。古鎮(zhèn)的風神全因了在此入海的江水,多少盛世兇年、往事塵夢在此與之同甘苦共休戚,多得憋不過來時,總有江水在那里默默地撫恤紆解。然而這些歷史的劇情,咀嚼起來時,卻熟稔不過江邊的野趣、童年的歡樂。江水漫上古鎮(zhèn),裸露的灘涂成全了孩子的樂園,漁網(wǎng)倒掛,海腥味撲鼻……海外有仙山,春風一夜?jié)M懷,隨之綿延到深宵的犬吠、石街上篤篤的腳步聲、鄰家嬰兒的夜啼,無不作為少時的紀念而存在,就這樣悄然中來,氤氳不散。
龍江橋橫臥江面。這座由石板鋪設的橋已立了千年,但說起來卻毫無神秘可言,甚至只能以簡陋來形容。內(nèi)部結構一覽無余,嶙峋充滿骨感,一望而知是起造于最本質(zhì)的通行需求;至于修飾,倒是次要了。在橋上眺望龍江,江水海水交匯在一起,顯得文質(zhì)彬彬。我年少時,這里的水勢可用“洶涌”來形容。石板間隙很大,人走在上面,江流就在腳下激蕩,膽小的人必然卻步;如若在冬日,北風掃蕩江面,駭然中更添砭人的寒冷。風浪侵蝕了千年,落下太多的斑駁,也裹住了數(shù)不盡的片斷。石質(zhì)的堅硬,注定經(jīng)得起光陰的研磨,以致到如今依然印滿人們往來兩岸的足跡和車轍。當實用超過審美,橋的本身就越發(fā)貼近兩岸人家的生存,所謂艷麗、靈動潛不進這里的地氣水汽,人們的視線習慣了安然的質(zhì)樸,還有與之匹配的情懷、膽魄,就像兩岸參差的村落,都和這座橋的氣息相似相融,遠遠望去,似與幾十年前渾然無差。
一條舊漁船倒扣在岸邊,幾張漁網(wǎng)凌亂地搭著,這樣的擱置不知過了多久,主人或許早已忘記。作為舊日生計的工具,船和網(wǎng)提示著曾經(jīng)的漁村情調(diào)和生活細節(jié),那么栩栩如生,仿佛潮水一漲,就會有嘹亮的漁歌在耳畔響起。埋頭于眼前是人慣有的姿態(tài),如果不是刻意提起,沒有誰會去回溯那漫長的漁耕時代。航路的衰落幾乎把早先營生的痕跡都帶走了,再繁盛的舞臺、再精美的道具,也只能到史籍和記憶中尋找。
像是秋天的果實,如果不能及時摘取,便只有回望。
這樣的畫面不止有黑白老照的意義,一個年代的喑然飄散,其緬懷者還包括那些未到場的人——潮水落去,大片的灘涂現(xiàn)了出來,在夏日夕陽的照射下,烏金一般閃亮。晚風拂去不少暑氣,一群孩子在江灘上瘋跑,嬉戲,四處搜尋滯留灘上的毛蟹。漁船回來了,光膀子的漢子們個個曬得黑里透紅,有的奮力拉網(wǎng),有的卸下一艙艙魚蝦,一時間魚蹦蝦跳,歡聲盈耳,陽光也跟著舞動。女人們則圍坐一起撬海蠣,人手一支鋒利的蠣鑿,上下翻飛,不多時,身邊就積了一大堆蠣殼。屋舍上尚有幾縷炊煙繚繞,看來晚飯已經(jīng)做好,給出海人備的洗澡水也在鍋里冒著熱氣了。
暮色轉為夜色,村子里早早就漆黑一片,人們安穩(wěn)地睡下,鼾聲伴著微弱的濤聲。沒有什么人還在街上躑躅,或在昏暗的燈下心事重重地撥著算盤。江上明月當空,灑下一片清輝,一如人們此時的心情。
靠江吃飯,我們不能不承認這種古已有之的說法,以及天人合一的生存狀態(tài),即使消弭,也終有擦拭不去的印痕,好比一座老宅院搬空了,舊日主人的氣息還在那里集結不散。
如果不是重拾這些過往的沉屑,很難把龍江與江潮連海漁舟唱晚聯(lián)系著說道。在瞻望中頻頻回首,引兩三行人為之駐足,為之思量,已屬不易,又該依憑多少繪聲繪色的講述,才能將我們腦海中一閃一爍的影像,重新編織為那豐美的場景?
日子,如春花秋月等閑度,唯有這里的“水”質(zhì)樸而殷勤,亙古如斯地眷顧這里的“人”。一陣風過,波光瀲滟而碎,在低頭凝視的瞬間,我想到了“涓滴”這個詞,如水中的微生物,隱匿而真實存在。一涓一滴過去了又來,蒸騰了又生,混合著無數(shù)人事匆匆向前,無問西東,不舍晝夜,沒有誰可以在涓滴之外。
又是一個春天來臨了。
無言
在陽臺角落里有一株不起眼的植物,我至今不知它的學名是什么,只知道本地人管它叫“瓜子梅”。十幾年前,我隨手把它丟棄在這里,從此不澆水,更不施肥,任其自生自滅。奇怪的是,它居然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不斷壯大,漸成一叢,只是從不開花。眼下,整個城市浸泡在常年不遇的寒冷里,陽臺上曾經(jīng)姹紫嫣紅、喧鬧一時的花木,紛紛由綠轉枯,歸于沉寂,只有它倚在墻角,枝干交錯伸展,蒼遒如梅,上面綴滿瓜子殼般的葉片,星星點點,鮮綠飽滿,還泛著淡淡銀光,在寂寥的天空下像一串串歡笑的音符。
泰戈爾詩云:“葉沉默,花是葉的語言?!比巳硕紣刍ǘ涞膵深?,它們舒展的身姿符合人們視覺上的賞識,是植物招攬欣賞者的眼神。的確,這個世界需要大量美色來裝點,以見人類家園豐富的情調(diào),好比人們在倉廩殷實后要發(fā)明美酒來調(diào)劑口舌一樣,是種必然的匹配。而那些沉默的葉子,在四季輪換里不斷更易,卻始終以相同的姿態(tài)覆蓋人們熟視無睹的眼睛。直到有一天,人們會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風情萬種不過是短暫的視覺盛宴,寒風掃蕩下依然執(zhí)著存在的綠葉,比起花團錦簇要可靠得多。就像面前的這株“瓜子梅”,在墻角野生,十多年過去了,貧瘠助長它的奇倔,沉默潛伏在生長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種無聲的語言界定了表達的不同走向,使人聆聽時,心情不由得微微縮緊。常常是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明白:無言,原來是由樸實無華來承擔的。
牛年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在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默然度過,寒冷和凍雨讓街市格外蕭條。沒想到經(jīng)過一年的擾攘,在最后時刻反倒享受了無言的清靜,真讓人感覺心如古井。實際上,要真是心如古井就好了。在語言愈被夸飾的年代,人人都渴望站到前臺,運用語言的武器盡量表現(xiàn)自己,誰也不甘心讓聲浪沒過自己的頭頂。以前,我艷羨唇槍舌劍的論戰(zhàn)場面。那急速迸射的語言槍彈,傾瀉而下的長句短句,都顯耀著這一部分人在語言操縱上高于常人之處;而口訥者劣勢盡顯,結結巴巴的幾句話早被淹沒在對方密集淋漓的聲音洪流中,不值一聞了。我常想,人用來征服別人的武器,語言是不是也可以算一種???抡J為,話語即權力,今人也有“話語權”一說,掌握話語權的一方,無形中掌握了征服對方的獨門秘器,不管是文采飛揚還是陳腔濫調(diào),至少自我感覺勝人一籌。雖說智者未必少語,沉默寡言也未必就是智慧的征兆,但比起夸夸其談廢話連篇,懂得保持沉默不失為一種修養(yǎng)。其實,一個人的人際往來總是有限,在人聲越來越嘈雜的今天,應該學會讓生活趨于簡單。我們每天都要重復無數(shù)廢話和套話——當然廢話套話有時也屬難免——只是這個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如果人人都像聲浪中的泳者,哪里還有寧靜的岸?語言似閘,知識似水,從聰明到愚蠢,相隔不過一層紙,語言的子彈多且亂飛,不啻真理重復十遍就變成了廢話。還是吉辛說得好:“人世一天天愈來愈吵鬧,我不愿在增長著的喧囂中加上一份,單憑了我的沉默,我也向一切人奉獻了一種好處?!边@使人相信,人掌握語言不僅僅用于表達和交流,更應因此懂得節(jié)制表述欲望,該無言時就無言。
“三緘其言”是孔子的發(fā)明。不過,孔子說這話多少有些無奈,因為他自己當年游說列國,有用的沒用的話不知講了多少,倒是后世的仁人君子,大多選擇了沉默。在沒有發(fā)言自由的年代,諍諫之士固然值得為之擊節(jié),但無言也是一項自由,起碼比故作聰明地咒罵挖苦、作踐自己要誠實得多。在特殊處境下,無言其實是一種氣度、一種胸懷,它需要把自我當成客體,當成大悲涼中的角色來欣賞的勇氣。所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過如斯。
人,說到底還是喜歡文化的,但又耐不住寂寞,于是發(fā)明了電視,發(fā)明了網(wǎng)絡,用最快捷的方式來消費文化。在熱得發(fā)燙的公眾輿論講壇上,深諳傳播之道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總能大張旗鼓沸沸揚揚,熱情且痛苦的“理想主義者”卻大都鉗口結舌詞不達意。相對于那叫嚷著“村村出李白,村村出白居易”的大躍進時代,網(wǎng)絡時代的人們更懂得如何快速嫻熟地生產(chǎn)出本應謙虛對待、慎之又慎的東西。于是,多如恒河沙數(shù)的寫手們夜以繼日地以“趕英超美”的速度碼字,幾百億個方塊字在虛擬空間上被一目十行地消費,三個月內(nèi)宣告完工的“鴻篇巨制”榮登了暢銷書榜首……以語言為生存方式的知識分子,在揮揮灑灑間似乎早已忘記了文學的“終極價值”并不處于聲浪的最頂端;而被頭腦發(fā)熱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消解的“過剩之物”只是把我們引入了重新判斷價值和信仰的領域,提示著當代表述和需求之間尷尬的矛盾,反襯著古往今來嚴肅創(chuàng)作者自我節(jié)制表述欲望的高明?!爱斘页聊臅r候,我覺得充實,將要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毕嘈鹏斞赶壬斈暾f這話的時候,無言還是一種信仰之物,遺憾的是,浮躁空洞的時代已使信仰輕若鴻毛,人人忙于表達,早就忘了人類其實更需要閉口凝思。
想起了林語堂文中的笑話,說是某人著書三十卷,勸人緘默。我還是趕緊停筆為妙。
責任編輯 ? 林 芝
作者簡介
福建福清人,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散文選刊》《福建文學》《福建日報》《紅豆》《海外文摘》等報刊,著有散文集《秋燈拾影錄》。先后榮獲第八屆冰心文學獎一等獎、《散文選刊》2015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二等獎、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和《福建文學》“五店市海內(nèi)外散文獎”、福州市第三屆茉莉花文藝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