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霖
每一個善良的人死后都會變成一只螢火蟲,他們放心不下那些仍然在凡塵里掙扎的生命,用這般縹緲的弱小攪亂了朧在人類眼前的混沌,徘徊于這間巨大無聲的穹頂,點起無數(shù)的明燈,試圖讓黑暗不那么令人絕望。
可是,人們寧愿用黑夜來偽裝自己,也容不下為他們點燈的人。
——題記
南京。
男孩一直知道這座城,因為它太有名了,用流成河水的鮮血換來的。他一直覺得這片土地太沉重,明明抬頭應(yīng)是同樣的天空,可是他看到的只有漆黑。每一步都走得沉重,不知是踏在了誰的尸身上,是他國屠刀下的無辜,還是槍口下同胞的血漬?不論正義還是惡欲,在勝利的同時,都?xì)⒙玖颂嗌屏嫉纳?/p>
“人類,避無可避嗎?”
巴黎。
彤紅的落日惴惴地懸著,釘住灰黃的天幕,在淡紫色煙霧游離的粗糙海面上剝落出片片碎影,不遠(yuǎn)處的工廠混著大煙囪里滾出的墨藍(lán)色云霧若現(xiàn)若隱地絞成一團(tuán),還有那停在近處的小舟剪影……
女孩呆呆地望著這幅為新時代點亮前途的畫作,充斥著悲觀、消極、厭世情緒的大腦在畫面上這片明媚的海港面前,微微溫暖起來。
“這個世界,應(yīng)該也沒有這么的讓人難受吧。”
天郁沉著,就連云也干澀澀地擰巴在一起。
這是傅子虛高中以來見過的最丑的云,本就極差的心情在這幅景象的襯托下更加難受。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抽泣的聲響震得胸前的黃色琥珀顫抖著變冷。他憤怒地把揉得溝壑縱橫的試卷狠狠地往同樣干巴巴的泥地上摔去,看著薄薄的試卷仿若江面上漂泊不定的孤舟,顫顫微微地在南方冬日不太和煦的風(fēng)吹中向遠(yuǎn)處蕩去,然后直直地撞上另一葉驚落在地面上的“小舟”,那“舟上”畫著的貌似還是剛剛無意間掉了幾顆淚珠子的他,畫得還蠻像。
他猛地抬頭,瞪視著幾步外正猶豫著該不該上前來撿畫的女孩,尷尬地思考著:“為什么這么偏遠(yuǎn)的竹林都有人來……”
吳憂絕不曾料到就因為她不小心撞見了某人拽著試卷哭鼻子,還恰好是她帶著畫板的時候。她就跟這位平時成績忽逆天忽墜地,整天掛著一幅生人勿進(jìn)面孔的男生走得這樣近。她到現(xiàn)在還不太相信,那天對著滿臉寫著惱羞成怒的傅子虛,自己竟然沒有立刻跑掉,滿腦子只是老大的不樂意。她憤憤地氣著這個人干嗎突然摔卷子,嚇了她一大跳。還理直氣壯地指責(zé)他:“學(xué)校為了印這么多試卷扼殺了多少樹靈,不好對待它也就算了,還涂成這個樣子,它怎么落葉歸根?。 ?/p>
后來,她自己也被這些辨不出面目、真真?zhèn)蝹蔚摹白匀簧币淮未闻角榫w崩潰,直到高三快過半的時候,被醫(yī)院甩了一份疑似抑郁癥的病例。
母親慌了神,休了一個月的假,帶著她滿世界散心,生怕她再在學(xué)校里呆幾天就鬧得真的厭棄了這個世界。在巴黎的馬爾莫美術(shù)館,吳憂看到了真正的《日出印象》,明亮得近乎晃了眼,她才發(fā)覺,自己都快忘了最后一次握著畫筆的美妙感覺是什么時候了。
她的情緒這就樣奇跡般溫?zé)崃嗽S多,在被一群披著白大褂的老教授們?nèi)缈春镒影愕膰^后,母親才稍稍安了一點心,過了寒假,就放她回了校園。
春節(jié),哪里尋得到什么年味呢?學(xué)校沒有停課,吳憂也沒有回來。每每傅子虛拼命把自己淹沒在汪洋題海里,希望自己就這樣溺死在其中時,耳畔都會掠過吳憂調(diào)侃的聲音:“你真把這種忙碌的麻木感當(dāng)作了真實,那你可真是太失敗了,你難道就沒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嗎?”
喜歡的東西,早就遺失在過去的路上,看不清楚了。
大多數(shù)人都丟掉了“喜歡的東西”,在規(guī)則的人生路上,他們覺得理所當(dāng)然??墒?,這個世界本就是在千年來人們用意識編織成的大網(wǎng),這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自己,也一點一點把自己的退縮和妥協(xié)化作枷鎖,鎖住了與自己不同的人,鎖住了那些想要飛走的人。
我們終其一生追求的,難道不就是世人眼中的執(zhí)著和熱愛嗎?
但是,現(xiàn)在,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喜歡的。
傅子虛看著一個多月沒見面的吳憂出現(xiàn)在教室淡藍(lán)色的門口,太過絢麗的陽光模糊了她進(jìn)來的輪廓。他到現(xiàn)在也不太相信,這么陽光的人也會得抑郁癥。
當(dāng)天,正是周五下午,子虛拉著吳憂去了市中心新建的博物館。
櫥窗下,“遠(yuǎn)古人”用時間打磨著石器,點燃文明的燈火,黑灰的斑駁中,似乎真的有烈焰灼燒過的印跡。廊頂?shù)臒艄獯┩负裰氐牟A?,隔開了時空兩端,折射在化石里雜亂的骨痕上。那是從前的海、古代的魚和將來的我們。
吳憂感覺脖子上一涼,低頭,看見琥珀泛著微黃的光,暖暖地攏著凝滯在其中的生命。
“是螢火蟲。”
子虛有點沙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未待她回頭,人已經(jīng)被推入了一個漆黑的展廳,眼前多出一副眼鏡覆住視線。“傅子虛……”輕顫的聲音剛起,就看見滿室星光。一只只紛飛的精靈,同她夢境里的一般無二。她想伸手去觸碰,但得到的只是指尖上一晃而過的光斑。
“對你沒來得及去新加坡的補(bǔ)償。還有,不要在意這個虛無的世界,它總是留不住可愛的人,那么換我來留住你,好嗎?”
整個傍晚,世界仿佛只有這間屋子大小,兩個互相救贖的人待在這座城市的人們?yōu)樽约籂I造的螢火蟲中,看著無數(shù)不知道是什么人靈魂的幻影,沉浸在自己放松的靜謐心境里。
世上本就不存在什么絕對的幸福和快樂,只是賴于人們難得的糊涂。
子虛考上了世人眼中的優(yōu)秀學(xué)府,要去京城了。他曾經(jīng)不敢有夢想,只給自己留個愿望。再怎么說,愿望沒有實現(xiàn)總比夢碎了要好,至少聽起來好過許多。但那天下午,他對著VR眼鏡前的螢火許下了他今生唯一的夢:點亮吳憂的心,生生不息。
所以他要拼命完成自己的愿望,在這個吞噬人的社會深深扎根,起碼讓自己生存的國度更加安逸、穩(wěn)固。只有這樣,他才有力量保護(hù)站在世界邊緣,隨時可能墜落消逝的她。
令他欣喜的是,吳憂熬過了高考,就像過了趟鬼門關(guān)回來。她終歸是暫時在社會的電網(wǎng)下沉默了。
面對家人溢于言表的欣喜,看到手機(jī)上子虛發(fā)來的錄取通知書,吳憂撫著鎖骨處那塊連子虛都說不出來歷的琥珀,輕輕笑了:生為人,再厭世也會有留戀,左右不都是為了這些割舍不了的情感嗎?
“三,二,一……”劈天碎地的聲音從遙遠(yuǎn)處傳來,被近處人們的歡呼雀躍聲攪渾,騰空的蘑菇云成了這些科研者笑容身后的背景,是他們成功的奏章。這些強(qiáng)大的武器保佑著祖國的平安,召喚著一代一代的青年才俊為國家構(gòu)建起更加牢固的堡壘。
傅子虛畢業(yè)后就來到這里,消失在了人們的艷羨和吹捧中,揣著自己的夢與愿望,投入永無止境的研究中。他幾乎沒有假期,但每天都會收到吳憂從世界各地傳來的照片和文字。她曾自詡是一位畫光的人,一位只對螢火蟲說話的教育家。她周游世界,父母也常陪著她一起,去了勒阿弗爾的小溪畔,在圣拉查爾火車站旁,還有吉維尼的小徑邊……她隨性地在各種角落留下了自己的講座和課堂,但沒有在任何學(xué)校待過,只因為她不想成為一個織網(wǎng)的人。
水晶一樣的陽光,仿佛已經(jīng)成為兩人生活的常態(tài),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很美,五彩斑斕得就像是他們夢中的樣子。
十幾天了。
傅子虛努力用麻目的忙碌一層一層埋葬自己的夢想。
一閉眼,他就會看到那只倉皇闖進(jìn)了夢境的螢火蟲,從一地的琥珀碎片中緩緩亮起。他聽見樹脂滴落的聲音,融進(jìn)這可憐的蟲子身體里,落入漆漆的峽谷深淵。他望著那一點點不明晰的光亮未來得及掙扎就被千年的黑暗吞噬……絕望、崩泄、還有不舍與歉意,輕易地被絞斷在峽壁中伸出的詭木凄枝上,了無蹤跡……
內(nèi)衫的口袋里,鮮血浸透了淡黃的碎片,也刺穿了他的心。聽說,她親眼看著父母被示威游行的人群沖離,看著他們被槍聲擊倒,看著他們身上流出的紅色被他人的鞋底踩成光怪陸離的丑陋印子,留在灰色的大街上。她的病一發(fā)不可收拾,再次見到她時,人已冰冷,手腕的血跡未干,手心里緊緊握著一把的殘碎破片。沒有一個人聽到她留下的話,只是在她的旅行箱上找到了一頁紙,紙上歪歪扭扭地記著:子虛,無憂。
她終是沒有去看螢火蟲海,因為她想等子虛一起,去看望那些逝去的點燈人。
可是她不知道,子虛怎么出得去呢?他的身上早已承載了太多國與國之間較量的砝碼。
高昂的軍歌揭開了龐大的閱兵式,大炮、導(dǎo)彈和載著核武器的大車從廣場一一駛過。人們驚喜地細(xì)辨著這些代表著一個國家強(qiáng)盛的產(chǎn)物,為傅子虛們的努力歡呼贊嘆。
傅子虛盯著這些從他手中一點點成型的武器,人們怎么笑得這般燦爛?他們難道不知道,這些他們所歡呼贊嘆的冰冷鐵器或許遲早會對準(zhǔn)他們?
子虛踉蹌地沖出觀禮會場,跌跌撞撞,不知道該逃向哪里。他曾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的愿望是拯救,可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一個國家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換來這種武力上的“平衡”,而這世界上又還有那么多無力生存的人。
他試圖點燃的光明,荒誕得令他無所適從。
吳憂的手賬上,夾著敘利亞的風(fēng)景、長崎的紀(jì)念海報、波蘭的明信片……太多國家閱兵的圖像貼滿了手賬本。子虛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她在照片后面寫下的話:
“我不懂,這些點燃的是和平歸家的燈火,還是潘多拉魔盒上彈藥的引線?”
傅子虛覺得,吳憂最后留下的該是一個世界的——子虛烏有。
“你說過,你一直想去新加坡看螢火蟲海,以后我陪你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