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燕地
沿銀錠橋向北順橋而下,進入小石碑胡同上行幾步右轉便進入煙袋斜街,沿著斜街再向前行幾分鐘就到了地安門外大街。
煙袋斜街雖然只有短短的二百三十米,但從明代中期形成街巷至今,它已經跨越了五百多年的歷史。五百年的時光變遷,使這條短短的斜街容納了太多的歷史元素,太多的人文色彩和光怪陸離且日漸火爆的商業(yè)氛圍。元代的打漁廳、明代的廣福觀、清代的慶云樓和鑫園浴池等舊建筑見證了這條斜街的過去。
北京的斜街原本就不多,屈指算來只有宣武門外棗林斜街、崇文門外東花市斜街、西直門外高梁橋斜街、安定門外外館斜街等。我發(fā)現,盡管上述斜街都是小胡同規(guī)模,但只要是斜的街道都不稱作胡同,而都被冠名為“街”,煙袋斜街也是如此?,F在,隨著北京城市發(fā)展大多數斜街都已面目全非,幾乎都被改造成了寬闊的名副其實的大街,只有煙袋斜街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貌。
據《日下舊聞錄》記載,此街原名“鼓樓斜街”,后來改名為“煙袋斜街”。據說在清朝中后期旗人嗜好旱煙和水煙,為此斜街上煙具店林立,當時有一家非常著名的雙盛泰煙袋鋪,門前豎著一根碗口粗的木雕大煙袋,十分醒目,因此煙袋斜街就被叫開了。還有人說稱作煙袋斜街是因為整個胡同形狀似煙袋,我站在高處俯視斜街,的確這條不長的斜街形狀宛如一根巨大的煙袋,難怪有詩云:后海波寒柳霧涼,一根煙袋點殘陽。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煙袋斜街與北京老城區(qū)內的很多胡同非常相似,人口高度密集。兩側的很多院落都被許許多多家庭所分割,形成了非常普遍的“大雜院”特色,就連明代中期建成的廣福觀內也住進了幾十戶人家?,F在廣福觀修繕一新,老住戶們也都遷離。前不久,我來此參觀時看到一對外遷的老夫婦回來懷舊,他們指著大殿外的一角說:原來就住在這里。可見當時的廣福觀除了現有建筑外,還有很多臨時搭建的房屋。
那時候,斜街兩側的房屋破舊,路面也坑洼不平,可謂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斜街上大多是世代居住在這里的老住戶。每天清晨,早起的人們操著京腔京韻的老北京話相互間打著招呼,悠閑地走出來到什剎海岸邊轉上一圈。到了晚上,吃過晚飯的人們出來消食、乘涼,昏暗的街燈追隨著老鄰居們厚重而蹣跚的身影。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煙袋斜街沒有燈紅酒綠,沒有摩肩接踵的游客,更沒有鱗次櫛比的商鋪和嘈雜的叫賣聲。老北京居民住戶是這里最主要的人文元素,即便是有路人走過,也大多是借道去什剎海休閑游玩的北京人。那時父母常帶我們穿過斜街,然后走過銀錠橋去什剎海南岸串親戚。曾記得斜街上有一家百年歷史的鑫園浴池,坐落在斜街東口北側。相傳鑫園浴池是光緒年間建成并開張營業(yè),業(yè)主是李蓮英的嗣子李福慶。當年鑫園浴池可謂是濃縮了老北京人的情懷,他們每周在這里泡泡澡,還可以搓背、拔罐子、修腳。常光顧這里的北京老少爺們兒們覺得,不論你是多大的官兒、多富裕的主兒,也不論你是乞丐或者是撿破爛兒的,脫光了跳進池子,大家伙都能平等地談天說地。
現在鑫園浴池經歷了百多年的沉浮終于消失了,浴池舊址變成了單純經營住宿的馨園客棧。百年鑫園浴池改行了,這條街也變了模樣。
有人說煙袋斜街是北京最早的胡同之一,認為其在元大都建成之初就形成了街巷,實際上這種說法值得商榷。
城市的斜街,其成因大都是由于受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制約和影響所致。也就是說北京現有斜街都非人為規(guī)劃,而是受囿于不可克服和改變的外在條件影響和制約才形成的。至于煙袋斜街,應該屬于典型的“沿水系生長型街道”,也就是說煙袋斜街的形成同什剎海水域的變遷有著必然的因果關系。因此我認為,早在元大都建成之初,煙袋斜街一帶并沒有人居住,也沒有形成街道,而是被積水潭(海子)水面覆蓋。
元朝大都城建成之前,什剎海一帶屬于古永定河支流高粱河河道泛洪區(qū),多水洼、多泥澤,那時候這里生長白蓮,因此被老百姓稱為“白蓮潭”。白蓮潭所在的位置是金中都城北郊地區(qū),人煙稀少,荒草叢生。元初,鑒于金中都城受連年戰(zhàn)火破壞已經殘破不堪,而白蓮潭一帶水源充足,地形寬敞,不僅可以成為新都城的重要組成部分,還可以為將來的帝都涵養(yǎng)水源。于是,經過仔細堪輿和計算,元大都的設計者劉秉忠及其弟子們找到了白蓮潭一連串的湖洼規(guī)律,在它們弓形的水系東側找到了一條貫穿南北的切線,并把這條線與金代大寧宮的中軸線連接起來,于是元大都的中軸線誕生了。這條中軸線對于什剎海地區(qū)的歷史變遷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因為它不僅早在七百多年前就人為制定出了北京的城市格局,還框定了當時積水潭水系的東部邊界。
之后,郭守敬奉召修舉水利,他上引京城西北白浮泉等諸多泉水經高粱河匯入白蓮潭,下疏通州至金中都通惠河等舊河道與南北通衢“京杭大運河”相連,使得白蓮潭華麗轉身為煙波浩渺的積水潭,成為京杭大運河總碼頭。積水潭的形成,不僅提供了大都城數十萬人生活用水,也貫通了帝京與南方富足地區(qū)的水路交通,南方的物資可以長驅直入進到京城。當時積水潭水面寬闊,千帆競過,《元史郭守敬傳》記載說:海子內“舳艫蔽天”,可見盛況空前。老百姓說:“北京城是從河上漂來的”,意思是北京的各種建筑材料是從京杭大運河上運過來的,而當時的積水潭就是這條生命線的終點。
由于史料所限,我們很難還原當年積水潭潭水面積。但大致來說,我們可以推斷出從元初到明初這段時間內,這片水域的面積范圍應該是:東到元大都規(guī)劃的中軸線,即現在的地安門大街西側一線;西至元大都西城墻,即現在西二環(huán)路內;北面緊鄰鼓樓西斜街,即現在的鼓樓西大街;南面是元朝設立的析津坊,即與現狀水面南岸大致相仿。也就是說當時積水潭水面,幾乎是覆蓋了煙袋斜街的大部分?,F代學者郭超先生《元大都的規(guī)劃與復原》中援引《元統一志》和《析津志》的記載,將煙袋斜街所在的區(qū)域標注為日中坊或請茶坊,但是參照元代中期以前的地圖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便這一帶在元大都初期確屬有坊名,也很少有人居住,大部分區(qū)域都為積水潭水面所覆蓋。
現在煙袋斜街東口有元代“打漁廳”舊址,打漁廳是元代管理船政和漁政的衙門,毗鄰京杭大運河總碼頭而建也有其合理性。另外地安門商場南側現存一座火德真君廟,據記載其始建于唐代,元代曾經修復過,當時寺廟位于大運河萬寧橋漕運水道與積水潭的連接處。上述三個建筑應該同在一條南北經線上,打漁廳在北,漕運總碼頭居中,火德真君廟在南。它們西臨積水潭,東倚元大都中軸線。應該說不論是漕運總碼頭還是打漁廳官衙亦或是真君廟都臨水而建,它們不僅見證了從大運河而來的船只千帆競過的華麗場面,還見證了積水潭的歷代變遷。
元朝處于中國氣候史第四溫暖期,盡管其間氣候變化很大,但氣候相對溫暖且降雨量豐沛。到了元朝中后期,中國北方進入到氣候寒冷期,降雨量隨之大為減少。再加上元朝大都城人口不斷增加,特別是積水潭水源上游的集鎮(zhèn)、村莊等人口增加迅猛。伴隨著土地大量開墾,對水源的需求越來越大,導致下游河水水量減少、河道淤塞。到了明代第三位皇帝朱棣遷都北京后,又將原有的北城墻南移,致使高粱河和壩河的一段被放在了城外,改變了這兩條河作為積水潭供水水源的基本功能。更為重要的是,元初由白浮泉引水經甕山泊接濟積水潭的主水源地,正好位于明朝皇室新勘定的明皇陵正南方,被認為“有傷風水地脈”而徹底棄用,這一舉措致使引西山水濟積水潭的來水徹底斷流。隨著積水潭潭水逐漸萎縮,湖岸邊某些淺水區(qū)或地勢較高的地方或干枯轉變?yōu)橥恋?,或變?yōu)闈竦亍f當年,在積水潭東北側,即現在鼓樓西大街南側和煙袋斜街一帶曾經出現了大面積稻田。《燕都游覽志》記載說:在“三圣庵(位于后海鴉兒胡同)后筑觀稻亭,南人于此藝水田,夏日桔槔聲不減江南。”現在的鴉兒胡同位于煙袋斜街西側,與煙袋斜街相通,這或許說明煙袋斜街的一部分也曾經為稻田。
既然能種稻田自然也可以蓋房子,隨著積水潭周邊陸地面積不斷增加,特別是東北部分新增土地的出現,煙袋斜街及其周邊所在的位置開始有人擇地建房。明代萬歷年戶部主事沈榜所著《宛署雜記廊頭》中提到,在永樂年間官府曾經在鼓樓西側修建房屋供人居住,說明了在明代以前鼓樓西側乃至積水潭東北沿岸很少有房屋,也很少有人在此居住。
煙袋斜街初步成型應該是在明代中期以后,現存明代彭姓太監(jiān)所建的廣福觀應該是斜街上最早的建筑之一。據記載廣福觀建于明代天順年間,天順是明代第六個皇帝朱祁鎮(zhèn)的年號,明代管理道教的衙門道錄司就曾設在廣福觀內。說明在明朝天順年間,煙袋斜街所在的位置已經形成陸地,但不能就此推斷此時煙袋斜街已經形成街巷。明中葉內閣首輔李東陽有一首《詠廣福觀》詩:“飛樓凌倒景,下照清澈底,時有步虛聲,隋風渡湖水”,李東陽住在廣福觀對岸,他能看到廣福觀在水面上的倒影,說明那個時候煙袋斜街還沒有成街,充其量是一條濱湖小路,因此他才可以在對岸看到廣福觀在水中的倒影。
到了明代中后期,隨著湖水進一步的萎縮,一些王公親貴和文人雅士開始在煙袋斜街一帶建房居住。為了便于通行,煙袋斜街慢慢地形成了。
歷史上的煙袋斜街,是京城著名的商業(yè)街巷之一。在我國古代都城建設歷史中有“前朝后市”的說法。這個狀況的產生非常早,最早文獻記錄應該出自《周禮考工記》。自從“周公輔成王,定禮治國”始,這種禮制規(guī)范就已經制定出來并一直被傳承著。按《周禮》的精神,城市的規(guī)劃及建設應遵循:九經九緯、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等規(guī)制。
元大都城的籌建,劉秉忠在遵從《周禮》中營國規(guī)制的基礎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性的規(guī)劃。其中的“前朝后市”可以理解為,從永定門到三大殿是“朝”,鐘鼓樓及其周邊地區(qū)是“市”。樓邊有條斜街市,交易熱鬧,“俱有果木、餅面、柴炭、器用之屬”。這里所提到的“斜街市”并非煙袋斜街,而是現存的鼓樓西大街。
可以說“前朝后市”的規(guī)制為鼓樓一帶奠定了商業(yè)基礎,也對煙袋斜街形成以后的商業(yè)氛圍創(chuàng)造了條件。明朝中葉以后,通惠河河道淤塞甚至斷流,積水潭的面積也出現了萎縮。再加上陸路運輸逐漸取代了漕運,也就是水路運輸,鼓樓一帶的商業(yè)漸趨冷落。煙袋斜街形成后,隨著環(huán)境的逐步改善,房屋不斷增加,逐漸聚攏來了大批王公貴族、富賈豪紳、文人雅客,他們或是在此建房長期居住,或是來此宴飲游樂,因此這個地區(qū)對于商業(yè)的需求也隨之日益提升。
清政府完整繼承了明朝遺留下來的城市格局,而積水潭周邊包括煙袋斜街一帶的商業(yè)街區(qū)的格局并沒有改變。到了清代中后期,隨著什剎海周邊成為了王公貴族,達官顯貴們的聚集之地,不僅出現了商品交易場所,還出現了與之配套的娛樂場所。
煙袋斜街繁榮和鼎盛時代是清光緒朝以后,當時斜街上建有會賢樓、望湖閣、慶云樓等,同時煙鋪、茶館、浴室也紛紛涌現出來。其中同臺盛和雙盛泰兩家最為著名的煙具店,其老板自稱為皇宮中的太后皇妃們通洗水煙袋。因此這兩家煙具店氣派非凡,不僅名聲大,而且招牌醒目。但當時在這里的商鋪,不論是飯莊、酒樓、還是煙鋪、茶館都是為達官顯貴提供服務的,一般百姓很少出入其中。
煙袋斜街平民化應該是清帝退位之后。那時居住在附近的滿清八旗子弟們失去了俸祿,為了生計不得不變賣祖輩留下來的古玩字畫;宮里的太監(jiān)也將從皇家偷盜來的文物送到這里交易,于是煙袋斜街上的古玩店多了起來,并有“小琉璃廠”之稱。當時斜街上比較著名的古玩店有寶文齋、敏文齋、繡古齋、抱璞山房等。據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短短的煙袋斜街上共有各種各樣的店鋪八十多家,除了古玩店、酒樓、煙具店等較為高檔店鋪外,還有理發(fā)店、春餅店、鐵絲鋪等這些更為平民化的經營商戶。
北京有句老話兒:東單、西單、古樓前。意思是說北京的商業(yè)旺鋪主要集中在上述三個地方,這個“古樓前”自然涵蓋了包括煙袋斜街所在的廣泛的區(qū)域。時至今日,這句話也并不過時,盡管這里已經不再是北京城重要的商業(yè)中心,但畢竟天然形成的商業(yè)業(yè)態(tài)比那些人為營造出來的繁榮更加的持久和富有生命力。
現在,經過整修和梳理之后的煙袋斜街,不僅成為了一個具有特色的獨立存在,還是什剎海酒吧街的主要出入口。斜街兩側林林總總的各色店鋪吸引了人流,街巷人頭攢動,叫賣聲不斷。時下的煙袋斜街已經成為了京城中最時髦、最熱鬧的街巷,不僅濃縮和匯集了京城胡同文化的精髓,還成為了京城胡同旅游的招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