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一
亞里士多德對于血氣的理解與荷馬和柏拉圖的傳統(tǒng)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他對于憤怒的定義就清楚地展現(xiàn)了血氣的傳統(tǒng)特征:憤怒是因自己或親友遭遇他人不公正的輕慢而感到恥辱、想要通過復仇來恢復榮譽的欲望,這種欲望一方面暗含了實踐理性基于自尊而建立的價值框架和行為機制,另一方面預設了人與人發(fā)生競爭關系的政治語境以及共同體對于榮譽和羞恥、公正和不公正的區(qū)分。亞里士多德在論及憤怒和欲求的區(qū)別時說,“理性或表象表明我們遭到了傲慢或輕慢的對待,而憤怒的感受就像是在進行推論:‘必須反抗這類事情!’,從而立刻被激怒;相比之下,只要理性或感官告訴我們某物能夠引發(fā)快樂,欲求就立刻沖上去享受”。(NE1149a32-b1)所謂“傲慢或輕慢的對待”就是對于榮譽的剝奪,因此,針對這種剝奪的憤怒集中體現(xiàn)了血氣對于榮譽的追求。(cf.Rhet. 1378b10 ff.)此外,亞里士多德說憤怒的運作機制“就像是在進行推論”,而欲求的運作機制只是利用了理性提供的信息,這就揭示了血氣和欲求的根本差別:實踐理性是血氣的內在構成要素。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亞里士多德說“血氣以某種方式聽從理性,而欲求則不聽從”。(NE1149b1-2)由于和實踐理性有著更加密切的關聯(lián),血氣在馴服和引導欲求服從實踐理性的過程中發(fā)揮著非常重要的中介作用。
然而,對于亞里士多德所定義的憤怒以及普遍而言的血氣而言,政治維度要比理性維度更加必然。雖然憤怒所暗含的價值框架和行為機制需要理性來構建,但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種構建并非個人獨立運用實踐理性進行反思的結果,而往往是人們在共同體生活的潛移默化中接受習俗性規(guī)范的結果。進一步講,雖然只有理性動物才能夠產生基于自尊心和榮譽感的憤怒,但是在具體的情形中,一個人的憤怒完全可能和他自身的實踐理性發(fā)生沖突而造成血氣方面的不自制現(xiàn)象(NE1149a25-32),這也是為什么血氣仍然被亞里士多德歸為非理性欲望的原因。和欲求相比,血氣內在地分參了實踐理性,然而,血氣畢竟不像希望和選擇那樣是實踐理性自身產生的欲望。另一方面,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真正屬人的血氣不可能脫離自我和他人的關系而運作,無論是友愛、政治自由(也就是追求統(tǒng)治、拒絕被統(tǒng)治),還是羞恥感,都必然發(fā)生于自我和他人的關系之中。我們看到,血氣最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是人們對于榮譽的爭奪和分配,而榮譽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性的外在善。人們固然也能夠爭奪和分配欲求的對象,但是這種爭奪和分配并不內在于欲求自身的運作機制。我們能夠孤獨地享有食色的快樂,但是無法孤獨地獲得榮譽。因此,正如血氣在欲求的理性規(guī)范方面發(fā)揮著重要的中介作用,血氣也能夠幫助實踐理性將欲求的運作導入共同體的政治規(guī)范。同時,血氣和政治生活的必然關聯(lián)、血氣與實踐理性的可能沖突也展現(xiàn)了政治生活和實踐理性之間的張力。在這個張力的一端,血氣的運作有可能僅僅基于習俗性政治規(guī)范所建立的價值框架和行為機制,而未對這些規(guī)范的內在道理和在具體情境中的適用性進行任何理性反思;在張力的另一端,卓越的實踐理性能夠超越習俗性政治規(guī)范而獲得更高層次的洞察力,并以此引導和管理血氣的運作。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唯有基于實踐理性的規(guī)范,血氣作為一種靈魂官能才能實現(xiàn)道德的完善,從而成為一種德性。
那么,什么是血氣的德性?亞里士多德不同意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將勇敢歸為血氣德性的觀點(Republic442b-c),在他看來,勇敢和節(jié)制都是趨樂避苦的欲求德性,勇敢是“避苦”方面的德性,節(jié)制是“趨樂”方面的德性。勇敢所屬的人類經驗領域是痛苦和恐懼,而嚴格意義上的勇敢體現(xiàn)為人面對戰(zhàn)場上的危險和死亡的正確態(tài)度:
所謂政治勇氣就是公民在戰(zhàn)場上展現(xiàn)的勇氣,它又可以分為兩個層次:較低的層次是被法律和統(tǒng)治者的懲罰所迫而勇敢戰(zhàn)斗,較高的層次是出于榮譽感和羞恥感而勇敢戰(zhàn)斗。(NE1116a18-21,28-33)前者顯然并非真正的勇敢,然而,即便后者也僅僅“最像是勇敢”。(NE1116a17,27)這是因為,榮譽是共同體賦予的外在善,而并非靈魂的內在善,而且羞恥感也并非完全意義上的德性,“因為它更像是一種感受,而非一種品質”。(NE1128b11)政治勇氣的不足之處,就在于它太過依賴城邦的習俗性規(guī)范和他人的評價,而未能將實踐理性的要求納入靈魂內部的自然秩序。正因為如此,政治勇氣也往往不能實現(xiàn)中道。亞里士多德以《伊利亞特》中的赫克托爾為例說明政治勇氣的性質,揭示了這種勇氣的缺陷。在《伊利亞特》第二十二卷的開頭,面對無人能敵的阿基琉斯,全體特洛伊人都已退回城內,只有赫克托爾不顧父母的哀求而留在城墻外,因為害怕“波呂達馬斯會首先前來把我責備”而寧愿“光榮地戰(zhàn)死城下”。[注]參閱Iliad 22.98-110:“(赫克托爾)不無憂慮地對自己的傲心這樣說:天哪,如果我退進城里躲進城墻,波呂達馬斯會首先前來把我責備,在神樣的阿基琉斯復出的這個惡夜,他曾經建議讓特洛伊人退進城里,我卻沒有采納,那樣本會更合適?,F(xiàn)在我因自己頑拗損折了軍隊,愧對特洛伊男子和拽長裙的特洛伊婦女,也許某個貧賤于我的人會這樣說,‘只因赫克托爾過于自信,損折了軍隊。’人們定會這樣指責我,我還遠不如出戰(zhàn)阿基琉斯,或者我殺死他勝利回城,或者他把我打倒,我光榮地戰(zhàn)死城下。”亞里士多德引用“波呂達馬斯會首先前來把我責備”這一行詩,在回顧赫克托爾此前由于信心過度而損折了軍隊的同時,也揭示了他堅持迎戰(zhàn)阿基琉斯的根本錯誤:正是太過強烈的榮譽感和羞恥感斷送了赫克托爾的生命和特洛伊城的希望。[注]關于赫克托爾的“悲劇性錯誤”(tragic error),參考J. Redfield, N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Iliad: The Tragedy of Hector,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4.在亞里士多德看來,無論是赫克托爾此前的信心過度還是他現(xiàn)在的恥于撤退,都未能實現(xiàn)著眼于生活整體之善的“中道”,未能做到“根據情形所需、按照理性的要求”來感受和行動,因此,赫克托爾的政治勇氣并非真正的勇敢。
赫克托爾出于榮譽感和羞恥感的政治勇氣是血氣的展現(xiàn),這種血氣是城邦共同體對其成員進行習俗性塑造的結果,而它在人類靈魂中的基礎是一種更加自然的血氣,也就是亞里士多德在NEIII.8中討論的第三種類似勇敢的品性。我們之所以稱這種品性為“自然血氣”,是為了和亞氏在別處(比如NEVII.6)討論的血氣概念相區(qū)分。自然血氣是人和野獸都具有的一種激情,其典型的表現(xiàn)是“野獸沖向傷害它們的東西”,“通奸者因為淫欲而做出許多膽大包天的事”(NE1116b25,1117a1-2)。這樣看來,自然血氣其實是欲求的一部分,服從于趨樂避苦的沖動,而不是一種比欲求更高的、基于自尊心和尋求他人認可的欲望。我們已經看到,城邦習俗能夠通過榮譽和羞恥的分配而將自然血氣提升為嚴格意義上的血氣,從而培育公民的政治勇氣(NE1116a20-21),但是亞里士多德在評論自然血氣的時候說:“出于自然血氣的‘勇敢’看上去是最自然的,如果再加上選擇和目的,就是真正的勇敢了。”(NE1117a4-5)雖然“選擇和目的”并不必然與城邦的政治規(guī)范相沖突,但是亞氏的用語表明,勇敢的真正本質應該是實踐理性對于欲求性的自然血氣的規(guī)范,而不是城邦對于趨榮避辱的社會和習俗血氣的培育。
綜上所述,亞里士多德認為勇敢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血氣德性,而是欲求性的自然血氣的德性。既然嚴格意義上的血氣并非趨樂避苦的自然欲望,而是趨榮避辱的社會欲望,那么真正的血氣德性就必然和人們在城邦共同體中圍繞榮譽的競爭和分配相關。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有兩種重要的德性符合血氣所在的人類經驗領域,那就是大度和正義。[注]當然,屬于血氣的德性不止這兩個,例如,NE IV.5討論的“平和”也是屬于血氣的德性,是憤怒這種情感的“中道”。不過,大度和正義無疑是《尼各馬可倫理學》中最重要的兩個血氣德性。文本接下來將會論證,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大度和正義是屬于血氣的德性。我們會看到,大度和正義都是實踐理性對血氣進行規(guī)范和完善的結果。不僅如此,我們還會證明,大度和正義的張力根源于血氣的復雜性和內部張力,而實踐理性對于二者的最終調和也在最高的程度上實現(xiàn)了血氣的道德完善。
然而,亞里士多德的大度者并非原封不動地繼承了傳統(tǒng)的英雄道德,而是帶有更強的理性色彩,這集中體現(xiàn)為大度者具備正確的自我認識;和他相比,謙卑者和虛榮者都缺乏正確的自我認識,前者低估而后者高估了自己的價值。(cf.NE1125a22-28)進一步講,大度者對于榮譽的追求也并非無條件和不加反思的。亞里士多德指出,雖然大度者最在意的是榮譽(NE1124a4-5),但是他同時又認為榮譽是一件小事(NE1124a19);雖然他會接受好人給他的榮譽,但這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更好的東西給他”。(NE1124a5-9)大度者對于榮譽的價值有著準確的理性認識,他知道德性是比榮譽更加內在的善,而且他正是因為具有最高的實踐德性才配得最高的榮譽:“如果大度者配得最偉大的事物,他就應該是最好的人。因為更好的人總是配得更偉大的事物,而最好的人配得最偉大的事物。因此,真正大度的人一定是好人”。(NE1123b26-29,cf. 1095b23-6a2)正是基于自身的卓越和對此的清醒認識,大度者在追求榮譽的同時也能夠做到榮辱不驚、坦然接受命運。(NE1124a13-20,cf. 1100b30-33)這意味著大度者能夠“根據情形所需、按照理性的要求”來追求榮譽。在這個意義上,大度者的血氣符合實踐理性對于“中道”的規(guī)定。
和其他倫理德性不同,大度缺乏與之對應的活動。與勇敢對應的活動是戰(zhàn)斗,與節(jié)制對應的活動是吃喝和性愛,相比之下,亞里士多德并未交代大度者特有的活動,而是細膩生動地描繪了大度者的行事風格。比如,大度者不會對他人行不義,因為他不認為有值得讓他這樣做的事物(NE1123b31-32);他不會冒瑣碎而無關緊要的風險,但是在重大的危險面前他會不惜生命(NE1124b6-9);他樂于施惠,但是恥于受惠,樂于助人,但是很少甚至從不求助于人(NE1124b9-18);他在有地位的人面前顯得大氣,在普通人面前則顯得平易(NE1124b18-23);他不關心一般人熱衷的榮譽,專門做偉大而引人注目的事情(NE1124b23-26);他的愛憎和言行都是公開而坦率的(NE1124b26-31);他的生活不關涉他人,除非是他的朋友(NE1124b31-5a1)。從這些描繪來看,亞里士多德其實認為,真正屬于大度者的活動就是在共同體生活的方方面面展現(xiàn)出個人的卓越和高貴,從而滿足血氣對于榮譽的追求。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VII.7提出,充滿血氣但缺乏理性的北方蠻族雖然能夠保衛(wèi)他們的自由,但是無法以政治的方式統(tǒng)治自身和其他民族,相比之下,希臘人的天性結合了血氣和理性,因此既享有自由,又創(chuàng)造了政治文化(Pol. 1327b23 ff.),“顯然,只有天性中同時具備理性和血氣的人們,才容易被立法者導向德性”。(Pol. 1327b36-38)大度者在政治生活的方方面展現(xiàn)出實踐理性對于血氣的引導和規(guī)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大度者的特點就在于實現(xiàn)了每種德性的偉大”(NE1123b30),“大度就像是德性的某種秩序,把它們變得更偉大,沒有它們就不可能有大度”。(NE1124a1-3)
大度是實踐理性對于血氣離心力的規(guī)范和完善,這是相對明顯的;要理解正義與血氣向心力的關系,則需要將亞氏倫理學和政治學的幾處不同的文本聯(lián)系起來。亞里士多德認為正義和友愛密切相關,“正義的要求隨著友愛的強度而自然地提高,因為二者以同樣的程度存在于同樣的人群之中”。(NE1160a7-8)在某種意義上,友愛是正義的真正實現(xiàn),“朋友之間不再需要正義,但是正義的人們還需要友愛,因為最高程度的正義似乎是帶著友愛的”。(NE1155a26-28)另一方面,亞里士多德又認為友愛和血氣密切相關,“是血氣造就了友愛”。(Pol. 1327b40-8a3)既然嚴格意義上的友愛必須“為了朋友自身的緣故而希望他好”(cf.NE1155b31),我們有理由推測,友愛的善意正是血氣的一種展現(xiàn),是血氣將人與人聯(lián)合起來的基本機制,而這種“血氣善意”所生發(fā)的“聯(lián)合精神”為政治共同體及其賴以存在的正義秩序提供了起碼的人性基礎。我們已經看到,廣義正義是倫理德性“關涉他人”的政治維度,而對他人的善意也正是倫理德性關涉他人的基本動機,例如,勇敢者在危險面前堅守陣地,這既是出于實踐理性對避苦欲求的規(guī)范,體現(xiàn)了勇敢者面對高貴死亡的正確態(tài)度,也是出于對戰(zhàn)友的保護和對于城邦的忠誠,而這正是勇敢這種德性作為廣義正義的表現(xiàn)。進一步講,這就是勇敢作為血氣向心力的表現(xiàn)。
既然狹義正義和廣義正義是血氣向心力在不同層面的完善,那么狹義正義和作為血氣離心力之完善的大度之間也必然存在張力。如果說廣義正義和大度的張力是共同體秩序與個體卓越的張力,那么在城邦外在善分配的領域,這種張力就體現(xiàn)為“幾何平等”的正義分配原則和大度者不成比例的德性高度之間的沖突。[注]Cf. Salem, In Pursuit of the Good, pp. 79-82.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反復強調,平等公民根據法律原則輪流統(tǒng)治和被統(tǒng)治的共和制才是政治生活應有的形態(tài),而君主制和貴族制都違背了政治平等。[注]K. Cherry, “The Problem of Polity: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and Aristotle’s Best Regime”,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71 (2009), pp. 1406-1421.相應的,亞里士多德在NEV.6也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