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東
(棗莊學院 文化研究與傳播中心,山東 棗莊 277160)
“思無邪”一語出自《論語·為政》,是孔子說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睆默F(xiàn)代學術的角度來看,它涉及《論語》、孔子和《詩經》,因而,“思無邪”是現(xiàn)代學術史上關于孔子研究、《論語》研究,同時也是《詩經》學史上的一個問題。在上博簡出來之后,則與“孔子詩論”聯(lián)系在一起,又成為孔子詩論、或者說是孔子詩學的問題了。
從現(xiàn)存的文獻來看,最先講解這句話的是東漢經學家包咸,他注《論語》遇到孔子的這一句話時說:“‘蔽’,猶‘當’也?!紵o邪’,歸于正也。”在包咸看來這并不是一個問題,但既然作注,又不可以不解,所以只用一語帶過即可。到了西晉之時,衛(wèi)瓘解釋說:“不曰思正,而曰思無邪,明正無所思邪也,邪去則合于正也?!毙叭t合于正,也就是邪去則“歸于正”的意思,二人所解相同,但衛(wèi)瓘所解較為明白,按他的意思即是思之邪去則歸于正。
唐代孔穎達《論語正義》又曰:“此言為政之道在于去邪歸正,故舉《詩》要當一句以言之,……《詩》雖有三百篇之多,可舉一句當盡其理也。‘曰思無邪’者,此《詩》之一言,《魯頌·駉篇》文也?!蛊Х佬?,大抵皆歸于正,故此一句可以當之也。”孔穎達也是從包咸講起,對舊注加以疏理。
此后的解釋還有很多,在此不再列舉。所有的解釋,大體出于同一個思維,即是孔子此言講的是用《詩》的問題:或者是用《詩》修身,或者是用《詩》治政。但修身與治政在孔子那里并無二致,而且始于修身而終于治政。顯然孔穎達的疏理,已經遷延到了“為政”上來,雖然略顯迂曲,但依然在用《詩》之列,并無大失。
真正的問題在近現(xiàn)代學術上展開,涉及訓詁、古文字通用假借、文本考據(jù)、孔子思想、孔子刪《詩》編《詩》、孔子詩論、孔子的文學觀、孔子的哲學觀、《論語》編纂、五經的性質、經學的成立、出土簡帛佐證,甚至還有現(xiàn)代詮釋學理論,等等,所以,這個問題理所當然地也就像無數(shù)的其他問題一樣,引而愈遠,往而不返,以致于莫衷一是。
那么,孔子的話真的是那么難于理解嗎?
退而思之,恐怕問題在此而不在彼,是現(xiàn)代學術思想與我國古人之治學不相融合而致。換言之,這是在現(xiàn)代西方話語之下解釋中國文化時所出現(xiàn)的問題。這里面有巨大的學術性的誤讀。所以,我們需回歸中國文化的話語系統(tǒng),從中國文化出發(fā),依中國話語來看待這個問題,聽一聽中國古代學人的理解。
中國文化的話語系統(tǒng)是以儒家為核心建立起來的,主要是孔門師徒,后從孟子一直到宋明學者、清代學者,儒家學者都在解釋與發(fā)揮孔子思想。在這里面,朱熹占據(jù)了一個非常顯赫的位置,因為到他那里,他將儒家經典體系分成了兩個層次,即《四書》與《五經》,而且作了全面的解釋。他本人的《四書集注》更具有代表性。關于孔子的這一條“思無邪”,朱熹《論語集注》這樣解釋:
“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發(fā),求其直指全體,則未有若此之明且盡者。故夫子言《詩》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盡蓋其義,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盵1](P4)
朱熹的解釋也是從包咸說起,且說的也非常明白。按他的意思是,《詩經》里的詩篇,其內容有善者,也有惡者,然而不管是善是惡,“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
朱熹首先承認,《詩經》里面的詩有善者,也有惡者。這是事實。在歷史上,《詩經》詩篇可能有一些變動,但其大框架格局沒有變。就其不善者而言,即如《大雅》《小雅》里面的詩篇,歸于歷王時代的有五篇,全為刺詩,歸于宣王時代的有二十篇,有美有刺,歸于幽王時代的有四十六篇,全為刺詩。這也就是歷史上所說的“變雅”詩,可以看出在西周之后,歷王、宣王、幽王三代詩作大多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而十五《國風》詩篇情況當然更不能與《頌》相比了,怨詩、淫詩等更多。所以,如果說“詩有邪”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熹講完這一段話之后,重點引用了程子(程頤)、范氏(純仁)兩家說來進一步加以闡發(fā):“程子曰:‘思無邪者,誠也。’范氏曰:‘學者必務知要,知要則足以盡博矣。經禮三百,曲禮三千,亦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按程子的意思是說,修學者對于《詩經》,要以誠心而學之,這是學者首先應具備的態(tài)度。心若不誠,則讀之而無益。而范氏則說這是學者之“知要”的問題,“知要”其要在于“毋不敬”,禮經三百歸之于“毋不敬”,而學詩也不外于此,這還是在明確學者立學之態(tài)度。他們二人的話已說到了事情的根本之處,讀《詩》、學《詩》是用來修身的,其大前提即是誠與敬。也就是說,不管《詩經》的內容如何,面對《詩經》,必須要有誠敬的態(tài)度才能有真學,這才是真學。
孔子的“思無邪”,與程、范二人所說的誠、敬,三者其實是同一回事,只不過孔子借用了《詩經》里面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而已。朱熹說孔子“思無邪”是“其言微婉”,確實如此,按孔子風格,他絕不會如程、范二人那樣,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誠也,或曰敬也?!彼朴邳c撥門弟子,而且同時又為作了一個用詩的范例,故曰“思無邪”。
朱熹是真正懂得如何讀《詩經》的人,他此處講《詩經》的內容不管是善還是惡,都具有“感發(fā)”與“懲創(chuàng)”的效用。但是這個“感發(fā)”與“懲創(chuàng)”首先是學者自身以何種態(tài)度接受的問題,否則是這種效用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朱熹讀書深得涵養(yǎng)之道,他自己體會到了“思無邪”這句話的真實境界,所以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所以才能說“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朱熹稍后,南宋王剛中也講過一段十分有見地的話,他說:
“道無邪正。自正人視之,天下萬物未始不皆正;自邪人視之,天下萬物未始不皆邪。如《桑中》《牆有茨》《東門之枌》之詩,具道閨房淫佚之事,圣人存而不削者,以其一念自正也?!盵2](P256)
明代大儒焦竑在《焦氏筆乘》續(xù)集卷一《讀論語》引用了王剛中的這一段話,并作了一個中肯的評論:“剛中之言,非但見詩人之心思不及于邪,亦示讀詩者之心術當依于正耳?!盵2](P256)這都是見真之言,他們非常明白孔子在說什么,而且都有著深深的體悟。
更容易理解的是民國學者熊十力講自己學《詩》的經歷。他先是由訓詁進入誤區(qū),后來才識得真趣味。他說:
“到后來,自己稍有長進,仿佛自己胸際有一點物事的時候,又常把上述孔子底話來深深體會,乃若有契悟。我才體會到孔子是有如大造生意一般的豐富生活,所以讀《關雎》,便感得樂不淫、哀不傷的意味。生活力不充實的人,其中失守而情易蕩,何緣領略得詩人樂不淫哀不傷的情懷?凡了解人家,無形中還是依據(jù)自家所有的以為推故。”[3](P73)
十力老人從人生涵養(yǎng)中才讀得《詩經》,是自己有真實的體驗才能明白的,因其“生活力充實”,這才合乎讀《詩》的正路,因而他能深深體會孔子的話,從而產生契悟。所以,關于《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話是他“自家”感得,并不是《關雎》本身有什么樂不淫、哀不傷的事,他這樣讀《詩》當然也就是“思無邪”的意思了。他特別指出,如果其內心失守“而情易蕩”,這樣是不能見到詩人的真情懷的,他這里所講的正是“思無邪”。所以他又說:
“至于‘思無邪’的說法,緣他見到宇宙本來是真實的,人生本來是至善的,雖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行為,卻須知不善是無根的,是無損于善的本性的,如浮云無根,畢竟無礙于太虛。吾夫子從他天理爛熟的理蘊去讀詩,所以不論他是二《南》之和、《商頌》之肅以及《雅》之怨、《鄭》之淫、《唐》之嗇、《秦》之悍等等,夫子卻一概見為無邪思。元來三百篇都是人生的自然表現(xiàn),貞淫美刺的各方面稱情流露,不參一毫矯揉造作,合而觀之,畢竟見得人生本來清凈。夫子這等理境,真令我欲贊嘆而無從。宋儒似不在大處理會,反說甚么善的詩可以勸,惡的詩可以懲,這種意思已不免狹隘。朽腐即是神奇,貪嗔癡即是菩提,識此理趣,許你讀《三百篇》去?!盵3](P74)
十力老人講得再明白不過了。他說孔子,“緣他見到宇宙本來是真實的,人生本來是至善的”,這是十力老人自己也證得了、見到了那個境界,所以他說孔子對于《詩經》里的詩,“一概見為無邪思”,他真的感受到了孔子的心了。又說:“凡了解人家,無形中還是依據(jù)自家所有的以為推故?!彼耆∽C了王剛中、焦竑所說的境界。
真正的學詩者,是從詩中學。而此學,其前提就是學習態(tài)度端正,以其自身的“思無邪”“無邪思”而學之,以其自身的誠與敬而學之??梢钥闯?,十力老人對于孔子所說的“思無邪”講解得更加具體可感、更加親切。
諸儒印證孔子的話,皆是自家身行而得,他們有真實的修學體驗,是親至其境,并非學術性之研究,所以,所見略同,所述略同,一理相貫,通于孔子之見。如此以來,他們對于孔子之“思無邪”也就明明白白、無有疑義與分歧。
徑由諸儒,我們再回到《論語》,從《論語》中我們可以很容易得到解答。
眾所周知,孔子培養(yǎng)學生,是培養(yǎng)學生的君子人格,使人人都達到仁的境地。顏淵是孔門中學行最有成就的一位,所以師徒答問之意也最有境界。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仠Y曰:‘請問其目?!釉唬骸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仠Y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論語·顏淵》)
顏淵問仁時,孔子并沒有回答仁是什么,而是指點他如何到達仁的境界。所以,他說“克己復禮”為仁??鬃舆@個回答,如同他總結《詩經》一樣,說,“思無邪”為詩。
孔子總是在指示弟子們修學的途徑,克己復禮是他指示顏回回歸仁性的途徑。同樣,“思無邪”也是指點學生如何到達仁的境界,只不過這里是通過學詩去實現(xiàn)而已。所以,對于“仁”這樣的大話題,顏回得到的是具體可知可行的最為方便的入手之處。因為,真實境界非言說可明,非思維可及,所以“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只要老老實實行去,便至其境。你只要“克己復禮”就會知道的,在復禮過程中就體會到了。這是其一。
其二,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歸仁。如果真正能克己之私而復歸于禮,那么就會恍然而見,恍然而知了。此時再看天下,見山已不是山,見水已不是水,天下誠然已是大仁之天下了,因為其心變了、眼光變了。孔子曾說過:“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前所引十力老人所說:“凡了解人家,無形中還是依據(jù)自家所有的以為推故。”此言大致可以說明這種情景。自身仁,看什么都仁。這正是王剛中所證得的:“道無邪正。自正人視之,天下萬物未始不皆正;自邪人視之,天下萬物未始不皆邪?!?/p>
其三,為仁只能由己,而不能由人。也就是說仁的天下,只是自己得到的,而不能由他人得到。他人得到了,不等于自己得到,自己得到了才是真的得到了,這時才真正知道。仁者之樂誠在于此。
顏淵一經聽聞教誨就能夠領會,因而當下即問克己復禮的更加具體可行的入手細目??鬃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視聽言動,只要除去非禮即是禮,只要杜絕非禮即是禮,正如衛(wèi)瓘解釋“思無邪”時所說的那樣“邪去則合于正也”。所以,只要是不合禮的,就不要看、不要聽、不要說、不要做。反過來說就是,所有的視聽言動都要出之以禮,要以禮的態(tài)度去對待一切,不可以非禮的態(tài)度對待任何一事、任何一物。這才是一個人處世所應持守之心。
此時再看“思無邪”就會明白,孔子之道豈不是一以貫之的?回答顏回之話可移之于讀詩,關于讀詩的“思無邪”也可用來回答顏回之問。從表面上看,孔子回答顏回只提到了視聽言動,而沒有講到心之“思無邪”,但是一個人的視聽言動無不是由心而發(fā),視聽言動皆是心的具體表現(xiàn)。也就是說,不管顏回問“克己復禮”還是問“思無邪”,孔子的回答都將是具體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可以肯定,“克己復禮”就是“思無邪”,“思無邪”就是“克己復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則是其具體的做法。而克己復禮、思無邪,所達到的境界就是仁。所以,學生問詩,孔子可以回答“思無邪”為詩,也可以回答“克己復禮”為詩。學生問仁,孔子可以回答“克己復禮”為仁,也可以回答“思無邪”為仁。而其具體的做法即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p>
由此可以見,讀詩與做人并不是兩回事,讀詩本身就是在學做人,不然,何用讀詩?
如果細加體會孔子的“思無邪”和“克己復禮”,就會想到一個更大的話題,即是“博學于文,約之以禮”,這是孔子教學的總綱領,而“思無邪”與“克己復禮”是這個綱領的靈活性的運用與表述。
“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在《論語》中出現(xiàn)過兩次。在《雍也篇》里面可以見到,是出自孔子之口:“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边@是第一次。
毫無疑問,為學之道需要“博學于文”,但更需要“約之以禮”。能約之以禮,其學文才能有所規(guī)向,有所規(guī)向才能有所成。一般讀書人不缺博文,缺的是約守。這才是問題的關鍵。由此才能明白“思無邪”“克己復禮”,是孔子教學總綱的運用。
我們需要領略一下顏回的體會,這是“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在《論語》中第二次出現(xiàn)?!蹲雍逼吩唬骸邦仠Y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鳖伝厥强鬃幼顬橘p識的門生,他對孔子所說的話能夠“不違如愚”,如教奉行,深深地契入了人性的真實境界,所以,關于教與學,顏回有真切的體會,他充分體會到了孔子這種“博之以文,約之以禮”的教學之法的真實意義,因而能說到境界的深處。宋代二程對顏回的這段話也有一個極為真切的回應:“此顏子稱圣人最切當處。圣人教人,惟此二事而已?!边@話把孔子教學贊美到了極處,點到了真處。既博學于文,又約之以禮,其內涵至為深刻,不可偏頗。
孔子以《詩》《書》教,《詩》《書》是文。博學于文,即是博學于《詩》《書》。我們在《論語》中只能看到他對于讀《詩》、學《詩》的指導和相關討論,而不及學《書》。如果弟子們要問如何學《詩經》,孔子回答說“思無邪”是《詩經》、“思無邪”就知道《詩經》是什么。如果弟子們問如何學《書》,孔子的回答也并不會有什么兩樣。
《詩經》所記,是當時禮樂文明的最為真實的社會表征,包含了最為廣泛的社會生活,即人間萬象皆于其中顯現(xiàn)。那是一個禮的社會,也有不合禮之處,所以孔子告訴學生學詩時最為重要的是“思無邪”。也就是說,在“博學于文”時,一定要懂得“約之以禮”,要以自家純凈純善的心性來對待所讀到的一切,時時體會到自我的那個純凈純善的心性,而不要隨其發(fā)生改變,這樣才能涵養(yǎng)自我,成就自我。其實,這也就是誠與敬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程、范二人的體悟是真切的。對待《詩經》,如果沒有誠與敬,缺乏尊重之心,那是什么也學不到的。
關于“文”的理解,我們有一個理解上的誤區(qū)。我們常常把“文”當成是紙面功夫。其實文是社會現(xiàn)實的記錄,所謂博學于文,其實質本來就是博學于現(xiàn)實生活。所以,“博學于文”本質上并不是紙面上的功夫。如此則越發(fā)見得“約之以禮”——思無邪、克己復禮的重要性。
在這樣的理解下,“思無邪”顯示出了真實的意義。如果說,“思無邪”是《詩經》本身的事情,這當然是不錯的。而這種認識,正是取決于讀《詩》學《詩》者的態(tài)度,只有在這種前提下,才能讀《詩》學《詩》,所以,“思無邪”所講的是讀《詩》與學《詩》問題,其最完美的表述則是“博學于文,約之以禮”。
結語
“思無邪”本來沒有什么問題,在孔門弟子那里是一個能否做到或做到的程度如何的問題,而并不存在理解上的困難。如前所言,這個問題只是在近現(xiàn)代學術上展開而莫衷一是,因為大家并不知道孔子在說什么。
造成這一問題的關鍵在于東西方治學的差異,近現(xiàn)代學術界使用的話語體系沒有辦法解釋中國文化的內在精神。這樣就會產生巨大的誤讀。
中國人治學重在學以明理,以修身為本,指導修身,以其真實的體驗而到達真實的境界;西方治學重在研究,重要的是要提出新見,有所建樹,甚至構建成自己的學術思想(學術理論)體系。
就“思無邪”的出處《論語》而言,它是孔門師徒問答講論的語錄結集,是學生為了自身修學、從修學的角度輯錄編訂出來的。這里面沒有現(xiàn)代學界所說的學術。這是一個最根本的定位。
而且,孔子對學生的教誨原本都是具體的對某個人、或某幾個人的請教而講的,具有極強的針對性,這就是因材施教。學生的境界不同,請教的問題也就自然高低不齊,而孔子則“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禮記·學記》)以至真之理去契合學生不同的根性,加以引領與指導。他所講的每一條都不離根本而指向根本。這一切都是他親證了的真實的人生境界,他如是見而如是說,依據(jù)真實之見,指示真實之路,是“述”而不是“作”,不是抽象的沒有實現(xiàn)的理論構想。用《孟子》的話來說,孔子是“先知覺后知”、“先覺覺后覺”,(《 孟子·萬章上》)門弟子只要能沿著老師所指引的途徑如教奉行,就必然會到達老師所到達那個美好的境界。所以,在老師去世之后,弟子們要將散落在各自手中的這些記錄加以輯集,作為大家共同的修學指導?!墩撜Z》所講的只不過是做人的大實話而已,他們只是需要如教奉行即可,不需要研究,不需要建立起一門基于《論語》的學問。對于求學者而言,關鍵在于為學之態(tài)度與為學之目標,對于真道理有真信,對于人生與社會有真愿,而自身有真行,所以孔子說要“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近代學術研究到來之后,恰恰是把《論語》建成了各種各樣的學問,舍去修身與體驗而代之以西方思辨式的研究,原本不存在的問題在學術界卻作為問題爭得難解難分。大家并不知道孔門師徒所言的真實意義,既談不上“篤信好學”,也談不上“守死善道”,這是以求知之思辯代替修身之躬行,研治《論語》只是一種現(xiàn)代學術性的選擇而已。大家不是要真學,既不想進入、當然也沒有辦法進入中國修身濟世的話語系統(tǒng),因而更沒有辦法契入《論語》的真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