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四川成都 610072)
南宋初年濂洛一派理學逐漸發(fā)展為時代學術思潮,但尚具民間性質,其政治倫理的意義未被統(tǒng)治階級認識,故繼而在慶元元年(1195)被朝廷視為偽學并遭到嚴厲的禁黜。嘉定九年(1216)在學禁松弛之時,魏了翁向朝廷上書,請求為道學—理學創(chuàng)始者——周敦頤、程顥、程頤賜謚,稍后朝廷接受了此建議。這一舉動使得魏了翁在理學上升為中國統(tǒng)治思想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歷史作用,他也因此被稱為南宋時期著名理學家。清代初年黃宗羲以理學宗傳的觀念撰著《宋元學案》時特為魏了翁立了《鶴山學案》。中國新歷史時期以來,隨著地方學術文化的發(fā)展,蜀中學者開始較全面地闡釋魏了翁思想的教育和文學意義,由此引起了海內外學者的研究興趣。關于魏了翁的學術思想,學者們多論述其理學思想,或以為其思想體現了儒家經學與理學的融合,或以為儒家經世致用的實學是其基本思想。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宋史》是將魏了翁列入《儒林傳》的,而未將他列入《道學傳》。史臣們雖然記述了魏了翁與理學的關系,卻并不以他為典型的理學家。縱觀魏了翁的著述所表現的思想,似不宜將它概括為理學思想,其學術思想是頗為復雜的,而且存在一個發(fā)展的過程。
從南宋淳熙九年(1182)魏了翁五歲幼學發(fā)蒙,后經科舉考試入仕,至嘉定八年(1216)三十八歲的三十四年間,他皆致力于詞章之學,以應科舉考試,并以之教授書院弟子。南宋初年,朝廷即確定以詩賦、經義取士,進士考試科目:“第一場詩賦各一首,習經義者本經義三道,《語》、《孟》義各一道;第二場并論一道;第三場并策三道。殿試策如之?!盵1]北宋中期自王安石變法以來,科舉考試罷去詩賦,南宋得以恢復。關于經義,在南宋初年采用程頤之洛學,但旋即用傳統(tǒng)儒學。所以南宋中朝的科舉考試仍試以詩賦和傳統(tǒng)的儒學經義兼策論,這種應試學習魏了翁稱為“詞章之學”,重在詩賦。他幼小時學習“數與方名”,即學識字、算術及名物等幼學知識。十七歲時從鄉(xiāng)賢章寅臣學習,“先生必迪以義理,語輒心解,似不以凡兒畜之”[2]。這是章先生啟發(fā)其讀書時注意章句的義理,并非講述義理之學。慶元五年(1199)魏了翁參加廷試,本應為進士第一名,但因于策論中語及道學,遂以第三名錄取。這是他對當時禁黜道學表示了不同意見而為朝廷所忌諱之故,并非闡發(fā)理學思想。嘉定三年(1201)魏了翁三十三歲,在家鄉(xiāng)四川蒲江于春日建成鶴山書院,從學者甚眾,此年秋學生參加四川類省試,王萬以下七人入選,繼后以科舉入選者不斷增加,在蜀中產生很大影響。稍后,魏了翁談及書院弟子們之學習情況說:“是不過為務記覽為文詞,以規(guī)取利祿云爾。學云學云,記覽文詞云乎哉!”[3]他創(chuàng)辦書院,指導弟子們學習的記覽文詞,實即按照科舉考試科目為詩賦經義的要求而教授弟子,目的是通過科舉考試而進入仕途。從上所述,魏了翁自幼學、考試及創(chuàng)辦書院所從事之學實為記覽文詞——詩賦經義之學,并非從事儒學家的義理之學。然而,此期間他曾與理學家們有所交往。
關于魏了翁與二江諸儒。蜀中學者虞剛簡在南宋中期仕宦于四川各地,晚年在成都創(chuàng)辦滄江書院,學者稱滄江先生。滄江因成都二江(郫江即府河,流江即南河)之水呈蒼色而得名。滄江書院自紹熙迄寶慶三年(1227)共存在三十年之久,舊址在今成都城東合江亭二江匯合處[4]。蜀人范仲黼,字文叔,因其曾在滄江書院講學,故稱其二江先生。慶元六年(1200),魏了翁以僉書劍南西川節(jié)度判官試西川幕府到成都任,得識虞剛簡并與二江諸儒交往。二江諸儒傳授南宋著名理學家南軒先生張栻之學。魏了翁曾在慶元三年(1197)應鄉(xiāng)試,時二江諸儒之一的范蓀任邛州太守,勉以“斂華就實”,希望魏了翁克服詞章家浮華習氣。魏了翁致謝表示:“竊以詞章本童子篆刻,雕蟲之技。道學乃儒者心地,汗馬之勛。故功名成就,不在于孔翠照影之初,而氣質變化,當觀于異雞反走之后。士而知此,天其舍諸?”[5]他開始看重道學的學術與現實的意義。當他在成都時談到虞剛簡與“成都范公文叔仲黼、季才蓀、少才子長、少約子該、豫李思永修已、延平張子真士佺、漢嘉薛仲章紱、同郡陳叔達遇孫、李微之心傳、貫之道傳、唐安宋正仲德之、漢嘉鄧元卿諫從,相與切磋義理之會。最后了翁試吏佐四川幕府,傾蓋如故交”[6]。清代全祖望于《宋元學案》補修之《二江諸儒學案》,以為魏了翁之學乃“范氏所傳”,并說“鶴山之初志學也,由先生(范少才)兄弟及薛符溪以得戶門”[7]。全祖望肯定魏了翁是理學家,以為其理學之入門乃源自二江范氏兄弟,因而得出鶴山之學為范氏所傳的結論。從有關資料考察,魏了翁與虞剛簡及范氏兄弟僅屬朋友交游,并無學術承傳關系,也未由此間接傳南軒之學,但受到當時理學思潮的影響則是可能的。
關于魏了翁與輔廣和李方子。嘉泰四年(1204)魏了翁在朝以國子正召為武學博士,此年在都城與南宋理學大師朱熹之高弟輔廣和李方子相識。魏了翁記述:“甲子、乙丑年間(嘉泰四年、五年)與輔漢卿、李公晦邂逅于都城,即招二公時時同看朱子諸書,只數月間便覺記覽詞章皆不足以為學,于是取《六經》、《語》、《孟》字字讀過,胸次愈覺開豁;前日之記覽詞章者,亦未嘗不得力?!盵8]魏了翁與輔廣和李方子相識后,他們同看朱熹著作,互相交流心得,魏了翁感到義理之學才可算作學術,其意義勝于記覽詞章,但因有記覽詞章之基礎則更能理解義理之學。這種交往對魏了翁的學術思想影響很大,使他開始學習朱熹之學,并與理學思潮發(fā)生學術聯(lián)系。輔廣,字漢卿,號潛庵,其先為趙州慶源人,南渡后居崇德(浙江桐鄉(xiāng))。師事呂祖謙及朱熹,晚年筑傳貽書院教授學者,時稱傳貽先生。著有《詩童子同》《詩經葉韻考異》等,《朱子語錄》存輔廣錄《晦庵先生朱文公語錄》一卷,黃宗羲于《宋元學案》特立《潛庵學案》。魏了翁于嘉定元年(1208)在成都時將輔廣錄、朱熹語錄交由度正刊行,并說:“開禧中,余始識輔漢卿于都城。漢卿從朱文公最久,盡得公平生語言文字。每過余,相與熟復誦味,輒移晷弗去。余既補外,漢卿悉舉以相畀。嘉定元年,予留成都,度周卿請刻本以惠后學。”[9]這使朱子學在蜀中傳播。李方子,字公晦,號果齋,福建邵武人,嘉定六年(1213)進士?!吨熳诱Z錄》存李方子錄《晦庵先生朱文公語錄》一卷,著有《朱子年譜》《禹貢解》等,《宋史》列入《道學傳》。魏了翁晚年為《朱子年譜》作序云:“吾友李公晦方子嘗輯先生(朱熹)之年行,今高安洪使君友成為之鋟木以廣其傳,高安之弟天成屬予識其卷首?!盵10]在序中魏了翁闡述了理學及朱熹學說的意義。魏了翁因與輔廣和李方子的這種交往,以致《宋史》卷四三七《魏了翁傳》遂以為:魏了翁“丁生父憂,解官心喪,筑室白鶴山下,以所聞于輔廣,李燔者開門授徒,士爭負笈從之。由是蜀人盡知義理之學?!贝擞浭鲋`:一、以魏了翁之學出自輔廣和李燔;二、將李方子誤作李燔①;三、魏了翁在鶴山書院所講授乃記覽詞章之學,并非義理之學。黃宗羲辨《宋史》之誤云:
舊志言魏文靖公出先生(輔廣)門。案文靖跋文公與先生帖(魏了翁《跋朱文公所與輔漢卿帖》,《鶴山集》卷六二)云:“亡友漢卿,端方而沉碩,文公深所許可。”此可證其非弟子矣。其為此言者,文靖由先生而得文公之書。《宋史·文靖列傳》影響其詞,謂了翁筑室白鶴山下,以所聞于輔廣、李燔者,開門授徒,蓋本文靖《語類序》(《朱文翁語類序》)而分疏不詳。志則本《宋史》而展轉失實。文靖于先生與敬子(李燔),皆友而非師也。[11]
關于輔廣之學的傳承,黃宗羲談到其入閩、入東浙的情況以及明代初年其族祖黃菊東尚接其傳。黃宗羲之子黃百家卻以為輔廣之學之傳“蜀則有魏鶴山了翁”。全祖望補訂《鶴山學案序錄》稱,“嘉定而后,私淑朱(熹)張(栻)之學者,曰鶴山魏文靖公”,并在《魏山學案表》標明鶴山之學的師承淵源為“潛庵(輔廣)、宏齋(李燔)講友,范氏(范少才)所傳,晦翁(朱熹)、南軒(張栻)私淑”?,F從黃宗羲關于魏了翁學術淵源的論斷來看,其理解是與事實相符的,而黃百家與全祖望則為強調理學宗傳關系而作了牽強附會的推測。
關于魏了翁與葉適。南宋理學家中葉適屬于事功學派,注重學術的經世致用之效,為魏了翁前輩學者。開禧二年(1206)魏了翁由都城赴西川任,十二月路過金陵(南京),時葉適任建康留守,魏了翁前往拜謁并上書云:“少長而稍聞先生長者之訓,知圣賢之學,在于求仁、格物、居敬,精義以明,吾性分之所固有者耳……某今也行年二十有九矣……乞歸田以‘師立’名其所居齋,擬求一語為志。侍郎(葉適)方以道學正宗,倡明后進,幾有以警誨之。”[12]魏了翁請求葉適為其家鄉(xiāng)之書齋“師立”題銘。葉適為作《師立齋銘》并云:“臨邛魏華甫,自校書郎出守漢嘉,于是生二十九年矣。榜其齋曰‘師立’,而請為銘?!痹阢懳闹校~適勉以儒家“忠恕”之道云:“是二非一,必也貫之。曾參之忠,端木之恕,浩乎兩間,何憂何懼!既思其易,復思共難;一簣茍止,無以為山?!盵13]孔門弟子曾參將孔子之道概括為“忠恕”,葉適以為它為兩種德行,曾參之忠,端木賜之恕是為學習榜樣,將二者一以貫之,不能半途而廢。由此可見葉適是強調傳統(tǒng)儒家之道的,他與程朱理學家有所區(qū)別而且特別注重社會的事功。這種基本的觀念甚與魏了翁的思想相符,所以他以為葉適是“道學正宗”。他與葉適的認識,顯然影響到對事功的社會實踐的重視。
從上述可見,魏了翁在三十八歲以前所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應試教育,致力于記覽詞章之學,即使在鶴山書院傳授的亦是此學,而且他始終以此學見長,故在文學上有所成就。然而,此期時值理學成為時代學術思想,因為他在與理學家們的交往中感受到時代思想的影響,但促使其推動理學發(fā)展的契機卻是吳獵請他作《成都府學三先生祠堂記》。
嘉定元年(1208)四月,吳獵以敷文閣學士、四川安撫制置使兼知成都府?!端问贰肪砣牌摺秴谦C傳》論其學術淵源云:“吳獵初從張栻學,乾道初,朱熹會栻于譚(湖南長沙),獵又親炙。湖湘之學一出于正,獵實表率之?!眳谦C是宗尚南軒之學的,為濂洛之學的正傳。當他到成都任后即在府學內建“三先生”——理學創(chuàng)始者周敦頤、程顥、程頤——祠堂并命魏了翁作記。魏了翁記述:“嘉定元年夏四月(吳獵)至成都,蜀士學于成都者,春秋試率數千人,弟子員五百余。公揭朱文公白鹿書院學規(guī)誨之,既又祠周程三先生于學,朱、張氏配焉。俾某記其事?!盵14]魏了翁記云:
周先生奮乎千有余載之下,超然自得,建圖立書,本于《易》之太極,子思子之誠,以極乎陰陽五行造化之賾,而本之以中正仁義,貫顯微,該體用。二程先生親得其傳,相與闡發(fā)精微。凡堯、舜、禹、湯、文、武,至于孔子、子思、孟子授受之道,至是復皦然大白于天下,使學者皆得以求端用力于斯焉。嗚呼!元氣之交會,而天運人事之相參,乃至如此,猗與盛哉!由是異人輩出,又為之推衍究極,至于朱氏、張氏,而三先生之蘊,亦幾于發(fā)露無余矣。[15]
他在記中概括了宋代新儒學發(fā)展的重大意義,闡明了濂洛之學的淵源,并預示理學在學禁之后必將大明天下。這表明魏了翁對理學已有基本的較確切的認識,而且堅信它會有美好和遠大的前景。此后他為促進朝廷對理學的重視,并使之成為統(tǒng)治思想而做出不懈的努力。因此他于嘉定九年(1216)敢于向朝廷提出為三先生請謚的建議。作《三先生祠堂記》在魏了翁學術思想發(fā)展過程中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所以彭東煥認為:“吳獵祠三先生于府學,欲以理學風厲學子,此舉對后世影響甚大。八年之后,了翁率先上疏,為周程三子請謚,受到士林關注,與《三先生祠堂記》撰寫之大事前后照應,為魏了翁學術生涯中至關重要之事。”[16]魏了翁為三先生請謚而作的《奏乞為周濂溪賜謚議》意味著要求朝廷為理學之禁平反,為理學恢復榮譽,希望朝廷認識理學對于國家治道的作用。他特別強調理學創(chuàng)始者們,“其嗣往圣,開來哲,發(fā)天理,正人心,其于一代之理亂,萬世之明暗,所關系蓋甚不淺”[17]。在奏議里同樣不僅為三先生請謚,還請求朝廷褒獎朱熹和張栻。其中關于三先生的意義完全重申了《三先生祠堂記》所論。在魏了翁請謚之前五年,即嘉定九年(1211)學者李傳道即要求寧宗皇帝為理學平反, “臣愿陛下特出明詔,崇尚此學,指言前日所禁之誤,使天下曉然知圣意所在”,并著重闡明朱子之學的意義:
臣聞學莫急于致知,致知莫大于讀書,書之當讀者莫出于圣人之經,經之當先者莫要于《大學》、《論語》、《孟子》、《中庸》之篇。故侍講朱熹有《論語孟子集注》、《大學中庸章句》、《或問》、學者傳之,所為擇之精而語之詳者,于是乎在。臣愿陛下詔有司取是四書,頒之大學,使諸生以次誦習,俟其通貫浹洽,然后次第以及諸經,務求所以教育天下人才,為國家用。[18]
將魏了翁與李傳道的奏議相比較,不難發(fā)現李氏對理學的認識更為深刻,其從學術角度闡發(fā)理學在修身接物和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上的意義,魏了翁則著重闡述理學的社會政治倫理意義,因此魏了翁的奏議受到朝廷的關注。嘉定十年(1217),魏了翁再上《奏乞早定周程三先生謚議》此次于三先生之后增加了張載。嘉定十三年(1220)朝廷完全接受魏了翁的建議,追謚周敦頤為元公,程顥為純公,程頤為正公,張載為明公。朝廷特以謚告錄副本以付原奏請官,魏了翁甚為感激,立即上《謝周程三先生賜謚表》,并將謚告刻石龕置潼川府學,摹刻印行以傳,“臣謂是舉也,百年間鴻儒碩士偶未言及,今乃白發(fā)于一介外小臣,而圣斷高明,不以人廢,亶謂盛典。然而,郡國邸吏,不得而傳也,臣慮四方學者未能遍睹,則無以仰稱圣上崇儒重道之旨,乃摹勒樂石龕置潼川教官,復鋟板以廣其傳,俾凡承學之士有觀焉”[19]。自此理學不再是“偽學”,而是得到統(tǒng)治階級的肯定和提倡,作為一種時代學術思想,在學術界和社會上發(fā)生重大影響,以致各地紛紛設祠堂以紀念理學的創(chuàng)始者們。魏了翁繼而陸續(xù)作了《合州建濂溪先生祠堂記》《道州寧遠縣新建濂溪周元公祠堂記》《長沙縣周先生祠堂記》《長寧軍六先生祠堂記》等。理學作為國家治道的理論基礎,上升為統(tǒng)治思想的標志是南宋淳祐元年(1241)理宗皇帝發(fā)布的詔書:
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軻后不得其傳,自我朝周惇(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真見實踐,深探圣域,千載絕學,始有指歸。中興以來,又得朱熹精思明辨,表里混融,使《大學》、《論》、《孟》、《中庸》之書,本末洞徹,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朕每觀五臣論著,啟沃良多,今視學有日,其令學官列諸從祀,以示崇獎之意。[20]
發(fā)布詔書后,理宗又追封理學創(chuàng)始者,作《道統(tǒng)十三贊》,確立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為儒家之道的承傳系統(tǒng)。此后理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統(tǒng)治思想。在此過程中魏了翁的請謚活動起到了重要的首創(chuàng)作用,因而被譽為著名的理學家。
縱觀魏了翁的著述,其關于理學并無專門的形上學的純思辨的探討,其對理學的認識散見諸文,未構成系統(tǒng)的理論。他對于理學并不專主一家,尤其在有關論述中可見其認識與理學正宗的程朱學派頗為相異,茲試作簡述。
理學與傳統(tǒng)儒學的關系,程朱學派很強調理學家發(fā)現儒家圣人不傳之秘,尤其看中《四書》的意義。魏了翁則宗尚《六經》,將理學視為傳統(tǒng)的儒家學說。他認為:“夫所謂伊洛之學,非伊洛之學也;洙泗之學,也非洙泗之學也,天下萬世之學也。索諸天地萬物之奧,而父子夫婦之常不能違也;約諸日用飲食之近,而鬼神陰陽之微不能外也。大要以《六經》《語》《孟》為本,使人即事即物,窮理以致其知,而近思反求,精體實踐,期不失本心焉耳?!盵21]211程朱學派發(fā)現《中庸》闡述了儒家之道,并以為是孔門傳授心法之著,所以主張“以《中庸》為宗,以誠敬為教”,魏了翁反對此說。他認為《周易》的乾坤卦即具此理,“中庸誠敬是乃天地自然之則,古今至實之理,帝王所以扶世立極,圣賢所以明德新民,未有不由之者”[22]。程頤以“理”為宇宙萬物本源,朱熹以“理”與“氣”為本源。魏了翁則認為:“心者,人之太極,而人心又為天地之太極,以主兩儀,以命萬物,不越諸此。”[23]因此他的始基觀念不同于程朱學派而是接受了陸九淵的心學觀念,以“心”為始基。關于體與用的關系,張載以為“仁”是體,“義”是用;胡宏以為“性”為體,“心”為用。魏了翁則主張體用一致,他曾與友人李心傳說:“《六經》、《語》、《孟》發(fā)多少義理,不曾有體用二字,逮后世方有此字。先儒不以人廢言,取之以明理,而二百年來才說性理,便欠此二字不得,亦要別尋一字換?!盵24]589魏了翁認為以體用的概念談義理并不妥當,似應尋到更確切的概念。關于“理”與“欲”的問題,程朱學派均主張“興天理,滅人欲”,甚至主張“無欲”,他們認為人之本性乃稟賦天理,人之情而產生欲,滅人欲則可使天理復歸。魏了翁則認為:“情所用非性,亦因性而有情,則性者靜,情者動。”[25]443他將情欲區(qū)分為善與不善兩種,以為“欲惡者,心之大端也者。端謂頭緒。飲食男女是人心所欲之大端緒也;死亡貧苦,是人心所惡之大端也”[26]413。這樣“飲食男女”應是人的基本需要,是合理的,不應當作為被滅的對象,只應所有節(jié)制而已。關于德治與法治問題,傳統(tǒng)的儒家和理學家都堅持以德治國,而所謂德治實即以儒家之道治國。魏了翁曾批評王安石變法,以為其失敗是只懂得以法治國,而不懂得“道與法不可離”。他在試院時聽到臣僚們亦主張“純任法以為治”之論而批評云:“不知道法二字,元不可離,有不可易之道方是法,法不出于道成甚法。道如何行,有法以行之。三百六十官,邦國都鄙,祭祀賓客,截然有條,未嘗無道在其中,若是無法,則紀綱制度都無?!盵24]600從上述可見,在理學的基本理論中關于理學與傳統(tǒng)儒學、宇宙的始基觀念、體用的關系、理與欲的關系、德治與法治的關系,魏子翁的認識是與正宗的程朱學派相異的。他在學術思想上傾向于傳統(tǒng)的儒家學派,特別重視儒家的《六經》,但同時又受時代理學思潮的影響而雜取了一些理學觀念,所以他并非典型的理學家。
理學家的宗傳不同,派系各異,但他們仍以談道德性命為主,皆主張“興天理,滅人欲”,強調自我的道德完善,而且他們治學以思辯見長,著重探討儒學的義理,故又稱理學為義理之學。朱熹說:
今人讀書未多,義理未至融會處,若便去看史書,考古今治亂,理會制度典章,譬如作陂塘以溉田,須是陂塘中水已滿,然后決之,則可以流注滋殖田中禾稼……若是讀書未多,義理未有融會處,而汲汲焉以看史為先務,是猶決陂塘一勺之水以溉田也,其凅也可立而待矣。[27]
故可以將考古今治亂、典章制度及名物訓詁之學稱為實學,其方法以重事實考據,故為實證方法。朱熹認為治學當先明義理,再從事實證,義理乃實證之源。然而,若對經典的解讀在不明字義章句以及史事制度的情況下而直探義理,以思辨方法治學則必然流于空疏。南宋以來許多理學家僅重視《四書》,熟讀語錄,出現空談義理的弊病。朱熹之說恰為本末倒置,但他之成為理學集大成者,并非因僅談義理,他實際上在著述中是具有實證精神的。若按照南宋理學家普遍空談義理的傾向來看,魏了翁治學與理學家是完全異趣的。
寶慶元年(1225),魏了翁四十八歲在朝權尚書工部侍郎,十月以集英殿修撰知常德府,十一月受到朝臣彈劾,追降朝請郎遣往靖州(湖南靖縣)居住。次年夏五月至靖州貶所,隨即在城東純福坡建成鶴山書院教授弟子并與友人講學,紹定四年(1231)六月朝廷詔魏了翁官復原職。在靖州的六年間,魏了翁認真研讀儒家經典,包括《周易》《尚書》《詩經》《左傳》《禮記》《周禮》《論語》《孟子》,它們自唐代以來作為國家要求士子必讀的經典。魏了翁的《九經要義》今存:《周易要義》十卷,《四庫全書》經部;《尚書要義》十七卷,《四庫全書》經部;《儀禮要義》五十卷,《四庫全書》經部;《春秋左傳要義》三十一卷, 《四庫全書》經部;《禮記要義》三十三卷,《四部叢刊續(xù)編》;《毛詩要義》二十卷,《續(xù)修四庫全書》經部;《周禮折衷》二卷,《鶴山集》存。佚《論語要義》和《孟子要義》。此外還完成了《經外雜抄》二卷和《古今考》一卷,這奠定了他在中國經學史上的地位,成為一位真正的學者。他為什么要利用閑退時間系統(tǒng)研究儒家經典呢?他說:
某向來多作《易》與《三禮》工夫,意欲似讀《詩》、《記》之類為一書。比來山間溫尋舊讀,益覺今是昨非,安知數年后又不非今也?以此多懼,未暇輕有著述。又見得向來多看先儒解說,不如一一從圣經看來。蓋不到地頭,親自涉歷一番,終是見得不真。來書乃謂只須祖述朱文公諸書,文公諸書,讀之久矣。正緣不欲于賣花擔上看桃李,須樹頭枝底方見活精神也。[28]
他曾讀過理學家著作,特別是朱熹的著作,也閱讀經師門對經典的解說,但卻認為必須深研原典,才可能理解得真切,才可能見到“活精神”。他研究儒家經典,并不專致義理的思辨,而是采取了與理學家們相異的實證方法,因而對友人說:“要一字一義不放過,則面前何限合理會處。且如先王禮樂刑政,始變于宣、幽、平,浸微于春秋,浸減于戰(zhàn)國,大壞于秦,不能復于漢,而盡亡于劉石(宋,劉裕;后趙,石勒)之亂。今童從殘編中搜討,于孔、毛、王、鄭、伏、杜諸儒封注中參求。古今之物,稱謂各異,風氣亦殊,漢去古來遠,諸儒已是臆度懸料……其不可忽者音訓聲韻,偏旁點畫,往往諸儒所未及?!盵29]他既不滿意漢以來經師的臆測,也不認可理學家的空談,力主實事求是去理解原典而求真知。魏了翁治經將其在讀原典時發(fā)現的疑義,例如事實、名物制度、字義、字音等問題,參考漢代鄭玄及唐代孔穎達的注疏以及歷代諸家之解說,加以比較、辨析,概括精要之義,并表達自己的見解,使各個疑義得以簡要明確的解釋,這就是所得的“要義”。本文對其方法進行了概括。
第一,以歷史研究的方法考察事實?!对铝睢窞椤抖Y記》之篇名,相傳為周公所作,實為秦漢間人抄合《呂氏春秋》十二月紀的首章,收入《禮記》。魏了翁經考辨認為《月令》不合周法,亦非呂不韋作,他說:“案呂不韋集諸儒士著為十二月紀,合十余萬言,名為《呂氏春秋》,篇首皆有月令與此文同,是一證也。又周無大尉,唯秦官有大尉,而此《月令》云‘乃命大尉’,此是官名不合周法,二證也。又秦以十月建亥為歲首……終十月為授朔,此是時不合周法,三證也。又周有六冕郊天迎氣則用大裘、乘玉輅、建太常日月之章,而《月令》服飾車旗并依時色,此是事不合周法,四證也。故鄭(玄)云:‘其中官名,時事多不合周法?!话盖厥蓟适陞尾豁f死,二十六年并天下,然后以十月為歲首。歲首用十月,時不韋已死十五年,而不韋不得以十月為正?!盵26]229-230這是以史學的方法對史料的考辨。此外,《周易要義》里的《大衍即天地數與王韓異》,《尚書要義》中的《禹加大字并堯舜等皆為虞書此舜史所錄》《文王即位年四十七故言中身》《殷紀太戎太甲孫世表云太甲子必有一誤》《此經四代之官與周禮異》,《春秋左傳要義》中的《漢儒雜取公谷以釋左無惟杜氏專門》《左傳傳授源流》《死后賜族乃正法生賜非禮》《江淮二水源流》《晉去治邑八百里故云甸侯》,《禮記要義》中的《武王追王周公改葬》《諸侯禮法從周孔子躬行雜取》《樂禮分合源流》《王制是秦漢時作》等,都是以史學方法探討經典所涉之史事的。
第三,以小學(文字、音韻、訓詁)的方法解經,并辨諸家解說之誤。魏了翁于小學功底深厚,他曾作有《李燾說文解字五音譜序》和《讀徐鍇說文注按語》,故研討儒家經典注意從文字、音韻、字義對原典之義作出闡釋。關于“極”與“經”之義,他說:“極,本無中義,到中不便可過,不可過便是窮極。如斗極、屋極。洛是為天下之中,是四方所取正之地?!桃匾硪?,四方之極’是也。此極字,至朱文公發(fā)明,始分曉。經字,是經之營之,經畫也。言經則緯在,其中《九經》、《九緯》是也。經常、經界,皆此等經。后人只此一字尚存,若權字便錯看?!盵31]此外,《周易要義》中的《釋卦名義象體及卦德》《觀卦中或音官或去聲讀》《上下經辭取系屬之義又音系》,《尚書要義》中的《釋九族百姓萬邦》,《春秋左傳要義》中的《賈賀釋春秋二字未當》《傳解霖字疑經脫二字》《道方九軌曰逵劉炫謂九道交出》《釋女家男室》,《禮記要義》中的《諸經內純字鄭或為絲或為色》,《禮記要義》中的《妻子為帑鳥尾為帑》等,皆體現魏了翁研治經典時努力做到一字一義不放過的認真態(tài)度。
在中國經學史上,《九經要義》是很獨特的,它實為每一經典的系統(tǒng)的學術札記,解決了閱讀時可能遇到的傳注情況、疑難事實、名物制度和文字等諸多問題,并不注重義理的探究,而重在知識層面上啟發(fā)讀者了解原典以開啟門徑之著作,其學術價值即在于此。
魏了翁曾長期致力于記覽詞章之學,以此適應科舉考試的需要,并以此教授弟子。在此過程中儒家經典《九經》是當時士子必學的,因此他有基本的儒學修養(yǎng)。當理學成為南宋學術思潮時,他也吸收了理學思想,但不宗一派,雜取各家,卻又對正宗的程朱學派的學術觀點保持異議和批評。他將理學認為是傳統(tǒng)儒學的承繼和發(fā)展,因不滿南宋以來,特別是慶元學禁以來對理學的禁黜,而在學禁松弛之時為恢復理學的榮譽而力爭為理學創(chuàng)始者請謚。這種請謚的性質是具有政治意義的活動,客觀上卻推動了理學上升為統(tǒng)治思想。我們從其請謚的內容可見政治意義遠甚于學術思想意義,尤其是他治經學的實證方法是與理學家純粹探究義理的傾向完全不同的。理學在理學家們看來是學術中的“正學”。寶慶元年(1225)二月,魏了翁向理宗皇帝闡明“正學”的意義:
開闡正學,使人人知其為禮義廉恥之實,知有君臣父子之親,知此身之靈于物而異于禽獸也,則見得必思義,見危必致命。[21]211
這完全是從漢代專崇儒術以來的傳統(tǒng)的儒學觀點,是不同于理學家觀點的。魏了翁去世之后,吳潛總結其學術云:
(魏了翁)嘗曰:“學必本《六經》之謂正學,道必本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之謂正道。彼邪說诐行是乃荊榛,辟而通之,則理到文醇矣?!敝劣谔煳?、地理、禮樂、律歷、官制、兵法、典章文物,(公)莫不究極,灑灑好辨白黑而數一二。潛益信公根極學問,枝葉文章,落陳啟新,翼華致實,天出神入,不可羈控,此豈偶然之故哉![32]
吳潛的評價極高,可見在他看來,魏了翁是一位具有純正儒學思想的淵博的大學者。應特別注意《四庫全書》編者對魏了翁的評價:
南宋之衰,學派變?yōu)殚T戶,詩派變?yōu)榻?。了翁容與其間,獨以窮經學古,自為一家……其天資本自絕異,故中年以后,覃思經術,造詣益深,所作醇正有法,而迂徐宕折,出乎自然,絕不染江湖游士叫囂狂誕之風,亦不染講學諸儒(理學家)空疏拘腐之病,在南宋中葉可謂翛然于流俗外矣。[33]
從上述可見,不能簡單地將魏了翁的思想概括為理學思想,也不宜將他定位為著名的理學家。他是一位窮經學古,醇正有法的博學而崇尚事功的卓有成就的大學者。其學術思想是極豐富的,值得進一步探討。
注釋:
① 李燔,字敬子,南康建昌人,紹熙元年(1190)進士。曾從朱熹向學。事跡見《宋史》卷四三○《道學傳》,《宋元學案》卷六九《滄州諸儒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