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83)
麥克盧漢說過,華夏民族是一個極其擅用耳朵的民族,正是這一行為習慣決定了這個民族在感官上無與倫比的敏銳性。麥克盧漢的斷言道明了聽覺之于身體感官活躍程度的決定作用,我們源于聽覺針對這個世界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由此處處呈現(xiàn)出純真、細膩以及眷戀的情愫。作為一個傾聽者,他始終生活在逝去的維度里,因為聲音無法駐留,它的出現(xiàn)即意味著消失。傾聽者無法把握聲音,存在對他而言皆是瞬間性的,他的所有此刻無不是關(guān)乎回憶和懷念的體驗。所以,一個傾聽者注定是悲劇性的,他所面向的未來永遠只能是歸途。歸途沒有新奇和興奮,只有熟悉和慰藉。為了固守,他放棄了探險。華夏文化有著與生俱來的鄉(xiāng)愁沖動。
我一直以為,要想理解中國文化而不知其與聽覺的關(guān)聯(lián),那就只能被拒之門外。事實上,當我們自認為是個重情的民族時,我們也依然沒有意識到這種稟性同聽覺之間的本質(zhì)性聯(lián)系。就像我一度不曾明白,緣何中國古典文學時空里的男男女女們都那么喜歡潸然淚下?難道僅僅是一種情感剩余的表現(xiàn)嗎?直到我洞穿那巨大的耳鼓,陷落入一片寂靜的幽暗,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淚水之于我的祖先原來竟是一種可視的語言,其中流露著彼此間最為深邃的默契。
在我的祖先這里,眼睛似乎不是用于觀看的器官,而僅是話語哽咽之時用以繼續(xù)表達情感的輔助性聽覺。他們并不在乎眼睛看見了什么,倒是期待著對方能從他們的目光里聽見了什么?;蛘哒f,他們的視覺訴求并非是要捕捉到外界的獵物,而是等待著知音前來叩響自己的心靈之窗。對于他們而言,世界無需瀏覽,只需聆聽;他們根本無意走向世界,只是隨時等待著世界走向自己,以將其納入全身心的感受當中。故此,他們從來不會在這個世界里迷失片刻。是的,難道他們會在自己的懷抱里迷失嗎?
可是,最終他們還是迷失了,迷失在了視覺的叢林里。當這個世界被西方的視覺霸權(quán)牢牢占有之后,我們的聽覺便不得不開始接受被遺忘的命運。一個充斥著喧囂和攫取的世界與聽覺的本性是格格不入的。于是,為了生存,我們只好背叛自己的聽覺,用心練習起視覺固有的那些技能來。于是,我們放棄了抒情,轉(zhuǎn)向敘事。結(jié)果,在敘事的現(xiàn)場,我們的才華顯得捉襟見肘,徒留下一個個傀儡似的身影;毫無熱度的感官,見證著心靈的空洞和麻木。我們那曾在唐詩宋詞的意境里凝神諦聽江河、星空以及四季的耳朵哪去了?我們雙眸里飽含深情的淚水為何再也不能為眼前的風景奪眶而出?
操勞于熱鬧和新鮮的視覺總是來去匆匆,它只想掠過這個世界,而無心去感受。它一往無前在同聽覺背道而馳的路途上,用與時俱進不斷譏諷著后者的懷舊和保守。不過,此種情狀帶給西方及我們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在人家那里,它所招致的只是視覺高度緊張而已,恰若美國小說家約翰·厄普代克在一首詩歌里描述的那樣:
“你的視覺神經(jīng)很小而且略成杯狀,”
我那拖著長腔的眼科醫(yī)生觀察著說,
已經(jīng)有好幾分鐘把我那根神經(jīng),
或者,不如說那兩根神經(jīng),都獻給了光的沐浴——
獻給刺眼、眩暈的認真檢查,這時
我的視網(wǎng)膜的紅色血管,反射在鏡中,會忽而出現(xiàn)
忽而消失。“它看上去,起碼現(xiàn)在,還沒受損。
但顯示出你的壓力值太高。青光眼
將成為嚴重的后果要是你
還不接受治療。你現(xiàn)在的癥狀我們叫做
‘視覺高度緊張’”哈!我喜歡
這時髦的聲音,爵士樂的味道,彩虹的
分明輪廓:微染小恙的高級球體,
憑肉眼的攝取就擰成緊繃的極樂至喜。
(區(qū)區(qū)譯)
但在我們這里,被過度耗費的眼球造成的卻是失聰?shù)膰乐匕Y狀。失聰將我們置于優(yōu)勢盡失的窘境,迫使我們尷尬地看到,過去感官相當發(fā)達的我們在進行有關(guān)感官的書寫時,已然壓根領(lǐng)會不到個種的奧妙,進而難以掌握人家那種用文字激活虛擬空間的能力。別人仍可以用行將崩潰的視覺去聽、去嗅、去摸、去品嘗,極盡感官享受之能事,而我們的眼神卻因失聰顯得愈發(fā)的呆滯和迷惘,導致其他感官功能也隨之無所作為。儼然,盡管我們遺忘了傾聽,但卻并沒有真正學會凝視。不知不覺,我們就這樣把自己易感的身體看丟了。更加不幸的是,這個真相竟然被我們無視了許久。
終于,劉軍茹記起了這個真相,她試圖重新找回我們那迷失在視覺叢林里的身體。經(jīng)過一番慎重考量,她精心選擇了一個起點,寫下這本《中國新時期小說中的感官建構(gòu)(1976~1985)》。這是一種責任,亦是一種雄心,與其說是尋找,毋如說是重建。她追隨著那個百廢待興的時代,同時滿懷謙遜和虔誠地傾聽著祖先的曠野。她知道,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必須首先重新學習傾聽,學習呼吸,學習觸摸,甚至學習哭泣。惟此,她方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聲音的采集者。那遺落于久遠廢墟上的所有細節(jié),需要聆聽,需要召喚,即便需要借助眼睛,也不可僅止于旁觀,而是要用目光去撫摸。果然,在她針對每一種感官條分縷析的建構(gòu)中,我都仿佛體會到了感官自身的言說。
當然,書寫本身的實質(zhì)畢竟是視覺屬性的,要想在這樣的歷史里發(fā)掘各種感官的存在,包括它們的獨立意義,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為視覺所綁架的身體早已趨于萎縮,僅剩下日漸膨脹的大腦那單一的空想。有鑒于此,不難想象劉軍茹的寫作會有多么艱巨。但是,強烈的學術(shù)責任感賦予了她足夠的勇氣和驕傲,以至于她不顧被圍困被淹沒的風險,出色抵達了崇高的彼岸。值得注意的是,她從視覺出發(fā),歸于觸覺,這一找尋抑或重建的過程恰到好處地呈現(xiàn)了她從眼到手、將預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圓滿收獲。此外,它還有另一層深意,這深意即在于,視覺是疏離性的,而聽覺永遠消弭著視覺所制造的距離。當我們開始親身聆聽和接觸他人與世界時,這顯然意味著我們正在療愈身后那個被階級斗爭人為分裂和重創(chuàng)的記憶。我以為,劉軍茹的實踐表現(xiàn)出了她最大限度的學術(shù)善意,并用行動彌合了心靈同身體的隔膜。
也許,劉軍茹具有初創(chuàng)性質(zhì)的寫作確乎沒能提供給我們一個感官豐富的身體,但這無疑是其所面對的時代境遇使然。我們應(yīng)該明曉的是,感官的豐富或是心靈的豐富同它來自的物質(zhì)世界的豐富息息相關(guān)。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一個情節(jié),甚至可讓我們從中洞見到它同消費主義在一定程度上的聯(lián)系:
他拿出一堆襯衫,一件一件地扔到我們面前,純麻的、厚絲綢的、細法蘭絨的,襯衫散落開來,五顏六色地亂攤在桌子上。就在我們羨賞著之際,他又拿來不少襯衫,柔軟富麗的小山越堆越高——有條紋、渦卷和珊瑚格子圖案的,有蘋果綠、淡紫和淺橙色的,襯衫上都帶有印度藍色的姓名組合字母。突然,隨著一下聲嘶力竭的喊叫,黛茜將頭埋進襯衫里,開始嚎啕大哭。
“多么漂亮的襯衫啊,”她啜泣道,聲音悶在厚厚的衣堆里?!斑@真讓我難過,因為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這么漂亮的襯衫?!?/p>
(路文彬譯)
在此,放肆的物質(zhì)欲望召喚著感官欲望的貪婪,眼耳鼻舌身所有感官都在物質(zhì)的刺激之下蠢蠢欲動。且不論它終究給予感官本身的是福是禍,但至少,它能讓我們從背后洞悉物質(zhì)的貧瘠對于感官可能構(gòu)成的限制。我相信,隨著劉軍茹的后續(xù)性研究,這將是她必然遭遇的又一個具有挑戰(zhàn)性的課題。尤其是在視覺文化嚴重遏抑聽覺文化的當下,重現(xiàn)我們最初聽覺的盛世是否猶有可能?在重拾那失落的歷史之聲時,我們又該以何樣姿態(tài)應(yīng)對視覺的傲慢?我期待著劉軍茹能在今后的深入探究中給出令我們滿意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