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賈雪銘 段磊
李清照的《一剪梅》曾收錄于人教版選修中國散文詩歌欣賞和蘇教版七年級上冊語文課本中,其詞中有一句“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一直惹人探尋?!蔼毶咸m舟”為何要“輕解羅裳”?
筆者收集分析前代人的集評和賞析,有以下幾種看法:一、最普遍的看法是將羅裳注為“質地輕薄的裙子”,將蘭舟注為“船的美稱”。如:語文出版社《宋詞今譯》將其翻譯成“輕快的脫掉薄羅紗的裙子,獨自登上木蘭船”。第二種觀點則認為,為“獨上蘭舟”的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這是一首送別詞。如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宋詞紀事》:“明誠負笈遠游,易安作《一剪梅》贈之?!边€有一種觀點,將“蘭舟”解釋為“床”,輕解羅裳,是為了上床就寢。因為丈夫不在,所以更加孤枕難眠。這一說法的主要人物是謝桃坊先生,他在《怎樣讀宋詞》中說:“蘭舟”當是指床榻。正是因為這些關于“蘭舟”不同的看法,“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這一句句意始終有些含糊。筆者通過查閱大量文獻和考證,對此句有了不同的見解。認為此句的背景應當為李清照因受父親李格非政治牽連而歸家,在家中想起與丈夫離別那日,自己登船遠去的場景。
一、“蘭舟”與“解裳”考釋
1.“蘭舟”考釋
要考釋這句詩的含義,我們還是先從“蘭舟”入手。從詞義溯源來看,《述異記》卷下記載:“木蘭洲在潯陽江中,多木蘭樹。昔吳王闔閭植木蘭于此,用構宮殿也。七里洲中,有魯班刻木蘭為舟,舟至今在洲中。詩家云‘木蘭舟出于此?!碧m舟一詞,在歷代文人的詩文中都以“船”這一義項存在。如唐渾《重游練湖懷舊》“西風渺渺月連天,同醉蘭舟未十年”這里是指在練湖泛舟,與友人把酒?!疤m舟”是湖心的小船;宋柳永《雨霖鈴》“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是描述出門遠行與愛人告別的場景,“蘭舟”是遠行的船;清龔自珍《過揚州》詩“春燈如雪浸蘭舟,不載江南半點愁”也是描述乘船到揚州的場景,這里的“蘭舟”仍是遠行的船。而“睡眠的床榻”這一義項并無明確的文獻記載可以考證,有學者認為“輕解羅裳下”一步應該上床就寢,因此提出“蘭舟”可能是“床”,“蘭舟”即“蘭床”。正是因為有學者是將“輕解羅裳”理解為“解衣”,所以才會有將“蘭舟”解釋為“床”的說法?!暗巡⒉皇侨?,也不是衣。裳是泛指穿著在身體下部的衣服,包括褲、裙和脛衣。在古代,人們?yōu)榱说钟浜驼趽跻Σ糠执┲澴?,但是由于衣服的形制還不完備,無法遮擋陰私部位,而遮羞功能主要是系在腰間的裳來完成。褲子逐漸發(fā)展出有襠的小短褲,其叫做裈。于是裳的障蔽遮羞功能被有襠的褲和裙所取代。但根據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封建倫理思想,女性所穿的褲子是不能暴露在外面的。因此,宋代女性在褲子的外面穿上長裙用以掩蓋。因為褲子便于活動和勞作,故在宋代社會中的下層女性多穿著褲子來勞動。形制簡單的裳并沒有被宋代女性淘汰掉,只是慢慢的從日常生活所穿的常服中退出,進而成為禮服的主要形式?!保ㄌ锾臁端未臃椉捌湮幕N涵》29頁)從這段材料中,我們可以看出來裳是為了掩蓋褲子,但在宋朝,不少下層女性也會穿著褲子勞作。并且裳是系在腰間,可見是可以解開的。因為解掉裳,單獨穿褲子并不是不可以,所以解裳也不是解裙,因為宋代女性的裙已經是有各種樣式,并且與裳截然不同的衣物。易安也不會用“裳”去代替“裙”的表達。
2.用作“床”不符合易安的寫作風格
其次,從易安的寫作風格來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女子輕輕解衣上床,入寢的過程描繪得如此詳細,未免流于輕浮。她曾評論柳永為“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認為柳永的詞格調不高。柳永詞風艷麗,寫相思憔悴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而易安寫相思確是“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如此,易安是不會讓自己的詩句有輕浮之感的。她雖閨怨之作甚多,卻也只含蓄點露過“半夜涼初透”之語。更何況首句“紅藕香殘玉簟秋”已經點明了光滑如玉的竹席冰涼,這里已經是對臥具的描寫,用字精簡的她是不會再補一筆獨上床榻的。高青在《語文教學通訊》上提到:“涼生枕簟淚痕。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認為其的意境與“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一致,用以佐證“蘭舟”即“蘭床”。筆者認為兩句詞的意境并不完全一致。當時的情景是解衣欲睡時,起身問婢女時辰。且這首詞更加凸顯了易安用字的精簡。前文提了“枕簟”后文也未提“床”,雖然也是解衣,讀來也不像“輕解羅裳,獨上蘭床”一般香艷輕浮。
有學者釋“蘭舟”為“床”,認為這是一種優(yōu)雅的提法,直接用床不夠美感,會破壞詩歌的意境。古代的床榻,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為珍貴硬質木材所制,如黃花梨、紫檀;另一類為白木材質,此類床榻或髹漆、或貼金、或鑲嵌。常見的七種珍貴木材有“黃花梨木、小葉紫檀、金絲楠木、鐵梨木、影木、沉木、柟木。”這些都是制造家具的主要木材,用來作床在富貴人家也不少見。任何一種木的名稱用作床的雅稱,讀來也十分優(yōu)雅,易安沒必要用“木蘭樹”來代指“床”。其實易安自己也會以“床”字入詞,如《孤雁兒》里“藤床紙帳朝眠起?!贝惨部梢杂袃?yōu)雅的味道,“藤床”讀來便有休閑安逸的氣息。而此處的“蘭舟”顯然也不是為了意境,而生造出來替代“床”的詞,完全可以用“玉枕紗櫥”這個床的部分,來代替“床”這個整體,既符合用韻,也符合用詞。
3.不是為了追求音律和諧
由此可見,“蘭舟”定是一個專有名詞。易安對“舟”這個意象其實是有些偏愛的,她的早期的詩大多與舟相連:“興盡晚回舟”“也擬泛輕舟”,用舟指代船,并不是一個錯誤的聯(lián)想,但讓人感到疑惑的是,易安為何一定要用“蘭舟”這個意象?她若是泛舟出游,用“獨上輕舟”“獨上扁舟”為何不可,是為了追求音律和諧嗎?我都知道易安寫詩作詞追求一向講究音律和諧。在《詞論》中,她開始先講了一個李八郎曲江歌唱的故事,以此來說明音樂的力量,進而說明歌詞所具歌唱性、音樂美的特點和魅力。談到柳永“變舊聲作新聲”時能“協(xié)音律”,而蘇軾等人和王安石、曾鞏的不“知”詞,正是因為不協(xié)音律,取消了詞體獨立性,把詞寫成了“句讀不葺之詩”。易安如此追求詩詞韻律和諧,那有可能為了音律和諧,她故意用“蘭舟”來指代“輕舟”或“小舟”嗎?
我們一起來看看《一剪梅》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疤m”是平聲,而“扁”和“輕”也都是平聲,用這二字,音韻是和諧的,所以不存在以“蘭舟”來促使音韻和諧的情況?!氨庵邸焙汀拜p舟”都是體積較小的船。“蘭舟”便不是平常易安喜歡出游的小舟了。先前提到,“蘭舟”的意象是“船”無異,如果不指小船,那到底是什么?
再回到“蘭舟”的本意上——“木蘭舟是一種巨型的遠洋海船”?!稁X外代答》中記載,它的“帆若重天之云,舵長數(shù)丈,一舟數(shù)百人?!薄安粦n巨浪,而憂淺水。”所以那時“言船大者,莫若木蘭舟也”。木蘭舟以體大,可載六七百人,結構堅固、抗風浪強與海員航海技術的嫻熟聞名于太平洋和印度洋上。而在其余詩篇里,只要提到蘭舟,總是有離別和遠航之意。如柳永《雨霖鈴》“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明梁辰魚《浣紗記·打圍》“蘭舟渡,萬紫千紅,鬧花枝浪蝶狂蜂”;清龔自珍《過揚州》詩“春燈如雪浸蘭舟,不載江南半點愁”;范仲淹《與人約訪林處士阻雨因寄》“蕙帳未容登末席,蘭舟無賴寄前汀?!彪x愁別緒在詩歌里,借“蘭舟”委婉傳達。由此可見,“蘭舟”這個意象多象征離別遠行之意。
二、“獨上蘭舟”之人
是誰遠行呢?這里就要從易安的人生經歷來分析,有部分學者觀點受《瑯媛記》的影響,認為《一剪梅》作于離別之時:“易安結婚未幾,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奔丛谮w明誠獨上蘭舟之際,易安送其遠行,作《一剪梅》贈之,這個觀點在學術界早已被否認,王學初在《李清照集校注》中指出:“清照適趙明誠時,兩家俱在東京,明誠正為太學生,無負笈遠游事。此則所云,顯非事實。”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李清照嫁與趙明誠,婚后伉儷之情甚篤,有共同的興趣愛好。但趙明誠之父趙挺之與李清照之父李格非卻是政敵。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年),朝廷內排擠元祐舊臣。李格非因名列“元祐黨”,被罷官?!端问贰だ罡穹莻鳌罚骸疤狳c京東路刑獄,以黨籍罷?!备鶕v黨人“不得與在京差遣”的規(guī)定,李格非只得攜眷返歸明水原籍?!袄钋逭丈显娊o趙挺之,請求援助。趙挺之不為所動,甚至還向宋徽宗進言,提出‘宗室不得與元祐奸黨子孫為婚姻的建議,又慷慨陳詞必須這樣做的理由,并進一步將禁婚令擴大化(趙挺之家與皇室本不為一家),把過門兩年的李清照遣離京城?!保愖婷馈独钋逭赵u傳》:57-60頁)
宋京城在汴京,雖然是在北方,但當時汴河、慧民河、廣濟河和金水河是主要的運河,而京畿地區(qū)和河北地區(qū)的水運也相當發(fā)達。李清照被遣送回明水(今山東章丘),由于和趙明誠生活樸實,選擇運輸價格較低的水路再轉陸路,也未嘗不可。易安因此被迫離開丈夫,而寫下不少詩篇?!兑患裘贰芳s是作于此刻。我們也得以明白,踏上遠行的“蘭舟”的人,不是趙明誠,正是李清照。被迫歸家,顛沛途中,自然是要解下羅裳這樣精致的物什,穿著宋褲,使旅途更加方便。被迫還鄉(xiāng),卻不能與丈夫一同離開,只得依依惜別。在這個深秋的夜晚,易安又想起了昔日離別的場景。自己獨自一人歸家,不由得想念丈夫給自己的家信,最后等到了雁字回時。
這首詞,上片實中有虛,易安收到了丈夫的書信,不由得想起遠方的丈夫,一種相思兩處愁。下片便是通過對“落花流水”的虛寫,表現(xiàn)自己對丈夫深深的思念。《弇州山人詞評》“都來此事,眉間心閨恨者不能也。”這兩句詩本來出自范仲淹的《御街行》:“眉上心頭,無計相回避?!北灰装惨换?,更多了幾分女子纏綿的情思。
如此我們便可得出結論,易安并不是愁苦難捱出門泛舟了,她自己曾寫過“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以往是少女的時候,駕舟無憂無慮,可以“興盡晚回舟”,如今她飽嘗相思之苦,哪里有心思去泛舟呢?只是自己孤身一人,又想起了自己與丈夫分別的場景而已。自古寫詩貴在虛實結合,這首詞便是虛實結合的典范。這樣一來易安在深秋回憶離別過往,又在收到丈夫的家信的夜晚,輾轉難眠。想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丈夫何嘗不是也深切思念著自己呢。讀至最后,讀者也忍不住會心一笑了。
以上僅是筆者對“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的淺薄看法,不敢妄下定論,僅希望能給語文教學課堂提供一種新的解讀方式,諸多不成熟之處,還望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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