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 鵬
自2013年至今,“北京·當代中國史讀書會”(以下簡稱“讀書會”)已連續(xù)舉辦六屆當代中國史學術研討會,按時序梳理了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到1958年“大躍進”運動將近十年“建國”實踐的歷史、社會、文化、思想和生活意涵。為進一步整理和反省之前處理過的歷史問題、線索與狀況,突破既有研究在視野、方向和深度等方面的局限性,讀書會和中國美術學院視覺中國研究院于2019年4月20日至21日在北京共同舉辦“作為思想資源的五十年代”學術研討會。這次研討會力圖通過對20世紀50年代關鍵歷史議題的深入討論,從正面整理共和國實踐經驗的思想意涵,對以往當代史研究中把握不夠的對象和問題再加以開掘與提煉,并對讀書會的研究視野和治學路徑予以反思性總結,進一步正面審視與檢討在摸索中逐漸形成的認識方式和處理方法。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首都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中央民族大學、上海師范大學、重慶大學、西南大學、山西大學、中華女子學院以及日本東京大學、韓國成均館大學等學術單位的40余名學者與會。
《中共黨史研究》編輯部首先回顧和總結了新世紀以來“1950年代史”研究的發(fā)展歷程與學術成就,認為它成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正是新世紀學術更迭演進的特有產物。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研究形態(tài)相比,“1950年代史”研究在檔案史料的深度發(fā)掘、主題領域的廣泛擴展、理論方法的持續(xù)更新、“問題意識”的自覺省思等方面都取得了顯著的學術進展,形成以中共地域史和當代中國外交史兩大研究形態(tài)為代表的新實證主義潮流,成為新世紀黨史研究學術化進展的主要承載體。不過,“1950年代史”研究仍然存在不少認識與探索的不足,無論是研究理念還是討論方式等都有待進一步拓展。比如,如何破解當前研究的“強實證(主義)”和“偽實證(主義)”特征并存的結構性問題以及由此如何認識實證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學理關系、“敘事導向”和“問題導向”之間的平衡與調適等深層歷史理論問題。
實際上,回應已有研究的上述問題與困境,正是讀書會推動當代史系列會議的重要初衷。以“內在于歷史的真問題”重構“1950年代史”研究的理念、視野和方法,就成為推動這項學術工作的主要目標。這次研討會在此前累積與反省的基礎上,總結并深化了“1950年代史”研究的諸多理念、視野與方法。
第一,研究理念的更新。本次研討會力圖在國家、政黨、民族、階級視角之外嘗試深入時代轉換的內在脈絡,從“社會”“生活”“人”“精神”“主體”等角度重新把握和理解“建國”與“革命”落實于社會基體、生活感覺、文化機能、精神轉換等層面所產生的后果與演化脈絡,以此來重審“1950年代史”。有學者指出,這些與進入歷史的感覺經驗密切相關的理念轉換,正是深化這一時段研究的關鍵所在。如果我們從中國傳統(tǒng)文明再造現(xiàn)代“中國道路”的角度重新進入“1950年代史”,便有可能擺脫以往研究對外在的理論方法或當下的價值立場的過度依賴,從人文認知的視野出發(fā),“打開新中國如何重構中國人身心狀態(tài)、中國社會內在構成經驗的思想意涵”。也有學者從更為具體的方法論角度,提出從社會史視野出發(fā)重新理解50年代的歷史實踐尤其是文學實踐的重要性。這種視野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以社會史的脈絡確證文學表達的審美特性,而是要重新理解這種審美構型所能提供的把握和構想社會的可能性。就此而言,透過社會史的視野,研究者便有可能重新打開與這種文學可能性密切相關的主體、經驗和形式三個維度的社會認識內涵。
第二,史料解讀的深化。如前所述,新世紀以來,隨著新史料的不斷發(fā)掘,“1950年代史”研究領域得到很大拓展,議題層次也更為豐富。尤其是大量的基層檔案、民間書信、日記和工作筆記等材料的發(fā)掘,從個人經驗出發(fā)的歷史認識得到越來越多的當代史學者的重視。不過,在此進程中,由于缺乏對中央文獻的深度把握,這些新見史料往往被直接回收到以往簡化的歷史理解構架之中,印證那些過度從當下語境出發(fā)的歷史判斷。針對這種研究現(xiàn)狀,與會學者以不同形式深化了史料解讀的歷史認識內涵。有學者通過對徐光耀1953年底日記的細讀,展開他入村辦社的種種矛盾與苦惱,重新探究“深入生活”這一社會主義實踐原則的多重認識面相及其思想內涵。這種深入日記類文獻之史料性質及其特定精神肌理的解讀方式,突破了以往使用這類史料的方法窠臼,有利于充分釋放其中蘊含的歷史認知能量。也有學者在處理1957年中共關于工廠管理實踐的變遷時,重新解讀那些看似與之無關、實則密切相關的共青團工作文件,由此探究內在于歷史演進邏輯的“實踐—觀念”機制。
第三,常規(guī)論題的新拓展。“1950年代史”研究在過去的數十年時間里,已經逐漸累積出一些常規(guī)的研究議題,諸如上層人物、典型事件以及體制結構等。這次研討會在充分消化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拓展了性別、青年與組織等三個常規(guī)議題的認識邊界與歷史內涵。關于性別問題,有學者重新討論50年代的接生婆改造問題,不再簡單地從醫(yī)療史角度將之視為話語實踐的轉型,而是力圖勘測這一問題在長時段歷史脈絡中所連帶的鄉(xiāng)村政治、社會、文化與倫理面相。也有學者將50年代的婚姻法實施問題納入新中國成立后新家庭建設的社會倫理脈絡,力圖在團結生產的議題下重新觀照這一問題的歷史意涵。而就青年問題而言,有兩位學者集中關注1958年前后的青年改造問題:一位學者以豫劇《朝陽溝》的創(chuàng)作流變?yōu)榫€索,將文學有力地回置到相應的歷史語境,重新思考其在歷史的“大”與“小”之間如何回應這一時刻的政治議題;另一位學者則以1958年的“巴金作品討論”為事件媒介,從長時段的多重歷史脈絡重新反省“社會主義教育”思潮把握青年改造問題的可能與限度。此外,還有兩位學者分別從農業(yè)和工業(yè)兩個領域思考中共在不同時期的政治規(guī)劃下重構組織問題的實踐努力及其歷史后果。這些處理組織問題的方式,擺脫了常規(guī)研究對制度主義理論的路徑依賴,力圖深入組織形構過程所面臨的諸多觀念張力、結構關系與實踐脈絡,從而探究理解中共組織問題的內在視野。
第四,跨區(qū)域視野的再思考。這些年來,“1950年代史”研究領域逐漸擺脫狹隘的區(qū)域觀念的藩籬,越來越重視跨區(qū)域視野對于更新學術話語的重要性。不過,許多由此展開的研究路向,往往以中國為本位強調域外視野的觀照意義,但對中國問題的內部構成缺乏足夠耐心的追查。因此,這些研究進展看似多元豐富有新意,其實對“1950年代史”的理解仍然流于表面化的問題相關性。針對這樣的研究現(xiàn)狀,從“東亞視野”出發(fā)重新辨析并深究這段歷史的多重內涵,便成為這次研討會的重要亮點。來自中國臺灣、日本和韓國的學者從不同角度呈現(xiàn)了“1950年代史”在不同區(qū)域的認識與實踐連帶及其內在的精神緊張。有韓國學者強調不能僅僅從比較視野認識50年代不同東亞國家處境的區(qū)別,如50年代韓國的慰安婦問題與新中國的廢娼問題,不僅是不同社會屬性的性別實踐的表面差異,而且是具有內在連帶的更大歷史過程的不同后果。有日本學者從50年代日本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的代際差異出發(fā),細膩地呈現(xiàn)這種差異背后的個體經驗、時代使命與中國認識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對50年代中國政治與社會實踐的不同認識與想象,正是這種差異形構的關鍵。也有日本學者通過50年代中日思想、藝術的具體交往過程,思考新中國的實踐面貌在日本戰(zhàn)后作家、思想家心中激蕩的諸多感思。而參會的兩位中國臺灣學者分別從50年代臺灣大學中文系的課程設置以及國民黨政治訴求的歷史變遷兩個視角,重新思考大陸的政治與社會革命進程與其既相互對照又內在嵌合的歷史關系。也有大陸學者結合兩岸心理學研究的不同經驗與視野,重新分析50年代一位女青年日記中心理記錄的歷史認識內涵。
第五,跨學科視野的再出發(fā)。學科體制與意識的成熟,無疑是當代中國學術思想進展的關鍵一環(huán)。然而,這種成熟帶來的方法與意識藩籬,同樣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知識生產的現(xiàn)實能量。當前回應這種學術認識處境的跨學科實踐,往往簡單地以挪用其他學科的方法作為更新本學科認知視野的捷徑,缺乏對不同學科“問題意識”之內在構造及其思想內涵的深刻把握。這次研討會將跨學科對話的視野集中在文學和史學,但這種對話的訴求并非相互借鑒不同的學科方法,而是在“1950年代史”的共同議題范疇下,重新思考這兩種視野所提供的把握歷史的方式的交融或沖突。有歷史學者從中國歷史長時段審視歷代建國前十年的秩序重構,重新理解新中國第一個十年中共打造新的國家與社會之努力的特定實踐內涵。也有歷史學者通過考察從民國到新中國的歷史變遷,重新理解傳統(tǒng)因素的“斷—續(xù)”關系,并由此重新審視文學與史學把握歷史方式的差異。還有歷史學者結合“1950年代史”研究的變遷歷程,為文學和史學提供了一些有待進一步深入把握的共同議題,如國家與社會關系、制度史研究的延展空間、民間史料的使用方式等。與之相對,有文學學者以整體的革命史實踐視野重構50年代的美學話語,結合朱光潛在1956年前后的轉變,重新理解他參與土改的訴求與經歷對其美學觀念的內在形塑。也有文學學者將文學研究中的現(xiàn)實主義問題重新架構在不同學科的視野中加以審視,并將之回置到中國近代以來歷史演進的諸多現(xiàn)實脈絡中,嘗試為這一理論命題賦予新的歷史認識內涵。還有文學學者以作家廢名在新中國成立前后的歷史觀感為例,對照這段歷史實際展開的曲折方式,在長時段脈絡中重新理解其認識變化方式背后的現(xiàn)實感、文學經驗與觀念形式??梢哉f,盡管文學與史學學者切入跨學科視野的方式不同,但他們都并非簡單挪用對方學科的認識方式,而是努力在更具整體性的歷史脈絡中重新認識不同的學科方法在“1950年代史”研究中的認識位置及其拓展空間。
第六,精神史維度的認識能量。關注歷史主體的精神維度或者說從精神史視野出發(fā)認識“1950年代史”,正是讀書會持續(xù)更新這一研究領域的重要視野之一。常規(guī)的當代史研究往往將主要的注意力集中在思想、組織與制度層面,而那些理智化的認識工作不能有效處理的意識、情感與精神問題,往往被簡單地視為政治、經濟、文化與制度的經驗后果。但讀書會的日常閱讀與研究,特別有意識地賦予那些不能被常規(guī)概念所化約的主體精神維度以內在的歷史認知價值。這種訴求同樣貫穿在這次研討會之中。例如,前述學者對徐光耀日記的研究,不同于常規(guī)研究對事件史及其歷史關聯(lián)的梳理,而是特別關注他在農村工作實踐中遭遇的種種“苦惱”。通過將這些“苦惱”情緒歷史化,“深入生活”便不再僅僅是社會主義實踐的準則,而是延展出更具豐富張力的歷史構造性。也有學者在討論畫家董希文的創(chuàng)作時,并非按照常規(guī)的藝術史思路亦即過快地以抽象的藝術技巧分析將其創(chuàng)作對應為具體的社會現(xiàn)實,而是特別關注其作品背后的精神理想與精神探索歷程,也就是從精神史的維度來理解董希文在50年代初期一系列探索的歷史內涵,從而創(chuàng)造性地回應國畫改造、民族形式等以往被僵化界定的關鍵議題。
綜上所述,這次研討會從以上六個方面有力地更新了“1950年代史”研究的理念、視野與方法。借助這些更加貼近實際歷史的展開過程并將之相對化的方式,與會學者更為內在地把握了“1950年代史”超出具體的“黨史”“國史”特定時段的思想認知意義。也就是說,只有充分探究這個時段歷史實踐的思想認知內涵,才有可能將其原有的實踐能量從既定的“歷史階段論”視野中解放出來,從而真正面對并探究其對認識當代中國的現(xiàn)實、構想當代中國的未來的意義。毫無疑問,這樣的歷史認識使命不能一蹴而就,有待數代學者前后相續(xù)的共同努力。從這樣的學術共同體意識出發(fā),這次研討會的探索仍然有待進一步深化,但對讀書會獨立而持久的學術嘗試與反省而言,這是包含著跬步累積、閃爍著革新光芒的堅實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