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短篇小說）

黑豐

聽說河東一位新婚不久的女子被蛇咬死了。

據(jù)說是一種耳朵很聾的土蛇。它爬進一叢草，你就看不見，撳亮手電筒也看不見。草里似乎不僅有蛇的多種修辭，而且草本身就近似一種蛇的存在。草很美麗，露珠在草尖上發(fā)亮。但有風吹草動則是另一番情形。蛇就龐大地隱匿在田野。而且田里一直悠久地種著一種高效的經(jīng)濟植物。新娘的手常常出現(xiàn)在傍晚時分的田野。她被蛇吻的時間光線不強。吻過之后蛇便開始發(fā)黑，蛇的形象便開始在田野彌漫。蛇吻的聲音比鐃鈸還響。黃昏的顏色乃至冥色似乎是從蛇吻開始。

一支敲著響器的隊伍去向不明地在田角出現(xiàn)。巨大的響聲終于震醒了一條歸隱的土蛇。土蛇回頭看了看，看見一雙裊繞著清氣的眼睛。那眼中的憂郁不但使蛇震懾而且讓它一點點渙散。于是從看不見的無名的土里升起嘿嘿嘿嘿嘿的笑聲，于是入秋的棉梗又黑又硬地立著。

沒有誰聽見笑聲，蛇也沒有聽見。人們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敲敲打打地送著誰。在聽不見笑聲的繁復的空間究竟增加了什么，減少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新娘在村子通往地里的路上走。雖然青空沒有一堆堆的積雪，但她仍感到奇異的寒冷。感到周圍有許多人跟著。新娘沒有看見他們，只是無端地感覺走就走，為什么一定要敲敲打打？她感到這些面皮很熟的人其實很遙遠，并且他們站立的地面逐漸升高，手臂像螳臂甚至像頭發(fā)絲一樣遠遠地牽著或拉扯著響器。并且她聽出了聲音中的惡毒，以及惡毒里的另一種聲音——非同尋常。新娘感到寒氣可能是從這些發(fā)聲的銅器和皮器中散發(fā)出的……這時，她不經(jīng)意地抬眼看了看田野，她看見傍晚時分的白棉花。白棉像碎銀一樣閃爍在紫氣氤氳的地里。響器似乎突然開始銷匿，人群也模模糊糊，且逐漸渙散……新娘就跨了一步，進了這片棉田。她感到腳被一根草繩（抑或是村民結的草葽）絆住，她就感覺右腳有些沉重，抬腿艱難……于是天空開始搖動，星星像棉朵一樣掉下來，地里開始發(fā)白……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

鐃鈸的聲音忽然響了。四面的墻壁開始瓦解，白霧升了起來。薷就離開座位急急忙忙向前走。

“你到哪里去？”同學們圍了上來。

“薷，還沒下課，你怎么一點組織紀律性都不講……”

“我丈夫還在等我……還有一個五歲的孩子……”

白霧越來越大，老師和同學說遠就遠，衣飾也不怎么清晰。薷傷感地哭泣，一條帶子似的河越來越清晰地出現(xiàn)，一條似曾相識的烏篷船眨眼之間就漂到眼前，船老大一手扶槳，一手提著七只蜈蚣。

“快上船吧，姑娘！有一個蛇咬的病人還等著這七只蜈蚣呢！”

薷上了船，篷內有人黑乎乎地坐著，所以人們看不清她也不愿看清。這些人一個也沒有動，但七只蜈蚣一齊抬頭。薷扭頭看著河水。她注意到河水越流越急，并且不時涌來一股陰寒之氣……薷感到船老大眼神獨到，看人尤其看她有點怪模怪樣……她似乎認識這七只蜈蚣，并且是與生俱來。船老大好像就住在這條運河邊，他一刻不停地侍候著它們。

走上河坡，薷發(fā)現(xiàn)船上的人緊緊地跟著她，并且從隨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些響器，吹吹打打，面孔照例是看不清，黑乎乎的不知到底誰是誰。也不知走了多久，光線也就不那么強，太陽像雞蛋黃一樣軟軟地泛著黃光，并且黃光伸伸縮縮越來越短，一種清澈但透出幽暗之底的長光漸漸鋪排過來，成為此刻的一切。薷感到有些害怕，像是得了瘧癥和中了風寒的樣子。就有一個人（她知道是呂，自己的丈夫）走過來擁著她。

冷吧！呂身上泛出一股濃濁的血腥味。

你在干什么？

我在田間挖一個地窖，挖斷了一條土蛇。呂說。

薷不明白家里無須冬藏丈夫挖地窖究竟是啥意思。她依稀看見清光之下有一種東西緩慢地游動，她只能窺見它暗褐色的脊梁。她發(fā)現(xiàn)，黑棉梗平靜地立著，一朵棉花也沒有。一個姑娘站在棉地里不像是扯棉梗。說是姑娘其實是一個少婦。硬性地在無棉的深秋摘棉花，這就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了。

當心喲，姑娘！薷仍然說姑娘。

其實，那可能是你的一種幻覺。后來，呂說。

轉了一個“～”彎，沒有看見一條蛇，但薷看見一口池塘。池塘閃耀著一種光，這是她童年曾見過的，波光奇異。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夜間之所以敢到河畔的船老大那里去獵奇，仿佛借的就是這種光。但這波光動蕩、搖曳、詭譎，讓她的童年無端地染上了幻想、怪誕的毛病，無緣無故地厭世，無緣無故地輕生，雖未及笄，卻已感桑榆晚景、蘭舟難覓……很久，也許在她降世之前，這種光就先驗地存在，一直在那里瀲滟、搖曳、橫亙。有時薷正在上課，這種光便在墻上、黑板上、講臺上、老師的臉上動蕩、動蕩……這種隱逸的光使薷焦躁、煩悶、驚恐、憂慮。于是，她仿佛中邪一樣，不顧同學們的阻攔，老師的責怪，徑直走出教室，來到河畔，靜靜地坐在沙坡上，癡癡地望著對岸。

孩子，我的孩子……薷抽泣地說。

你在說什么？

……

薷雖覺自己失口，但她的確感到池塘中如泥地沉睡著一個孩子，并距水橋不遠。此刻她已看清了三間騎馬水的瓦屋，瓦是民窯燒制的一種小瓦。小瓦從屋脊依次疊著，一直疊到滴水的檐口。本來是筆直地疊著，瓦溝也是筆直，但在傍晚時分，在動蕩不安的池塘映照下，瓦脊曲曲折折地搖曳，就有點杯弓蛇影了。仿佛整個房子及房上的瓦楞都變成了一條條紫黑的蛇影。她預感北邊距離池塘三十步開外的這幢房子就是她將歸去的家。再恐懼也是自己的家，是家就要回。但轉了一個彎，走了三十來步，仿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家里不知忙碌著一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燈火通明，霧氣騰騰，人影幢幢。人們洗碗、抹桌、端盤、擔水、扎花、架涼棚、放鞭炮……忙得不亦樂乎。孩子們也來撿鞭炮湊熱鬧。此地似乎集中了全村的人丁。這些一向窮得叮當響的人似乎很奢侈很心安理得地過著一種什么盛典。

面對這浮蕩的人影，薷不覺恍若隔世……她看見疲倦的樂手面色暖昧，有的打著呵欠，有的說著葷話，有的閉目養(yǎng)神或想著心思，一切似乎都懶洋洋的，懶洋洋地應付，懶洋洋地交差，懶洋洋地存在著。這送親的鑼鼓是可以送人入土的，她甚至推斷這鑼鼓的聲音在某一刻會發(fā)生質的變化。涼棚的幾根柱子黑黑地默不作聲地伸進看不見雨的雨布深處。一陣風吹來，燈影婆娑，人影婆娑，一切都婆娑，晃晃蕩蕩、重重疊疊、鬼鬼祟祟……雨布吧嗒吧嗒地似招引著什么，又似驅趕著什么……終于，一切聲音都靜了下來，忙碌了一天的薷也躺了下來，真該休息了。她朦朦朧朧看見腳頭的一盞燈，她也懶得去吹滅它。只是感覺怪異，但她疲憊，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疲憊，她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呼嚕呼嚕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屋外鼓樂喧天，哭聲呼天搶地。她一骨碌爬了起來，可是噤聲，一點聲音也沒有。她仿佛在聲音中心，在聲音的中心是寧靜的。她隱約覺得自己的床頭立著一個人，仔細看是船老大。船老大半仙似的坐在她的腳頭。然而船老大身上分明有一股河風的寒氣，風源自幽深的峽谷，像一匹潮濕的陰布一樣卷地而來，且在屋子里漫延。于是就有一層薄霧，似夢、似幻、似游、似舞、似翔半遮半掩、奇迷怪誕。她的床頭放著半碗清油。七只蜈蚣像七只鸕鶿浸泡在油碗的谷底，或扎猛子，或浮游，或半隱半現(xiàn)，碗邊大有深意地堆著一堆煙屎（從煙鍋與煙桿中掏出的污垢——其實她早見過蠕動的煙屎）。薷直直地望著頂棚，她看見在那里有一個圓圓的奇異的光暈水一樣漫漶、動蕩。她看著看著看出了光暈中閃射著金光的七只蜈蚣，它們像英雄年代埋伏于草叢中的敢死隊蹭蹭蹭地沖了出來，冥冥中，它們在空中追擊，它們狂舞，它們格斗，它們搏殺，然后，它們一只只地掉下來。最后從光暈中跑來一個穿紅衣的約摸五歲的女童。薷終于看清了一口動蕩的池塘。池塘一個勁兒地向上翻著渾水，涌起一圈圈的波浪。于是波浪的中心走出一個孩子，孩子就哭著鬧著踏著微波拼命地向前奔（那是怎樣的一種狂奔啊）！

媽媽啊，媽媽……孩子喊。

薷記得出生那天霧氣沉沉，母親看不見，父親也看不見。后來她也記不清父親和母親，但她能清楚地記得屋后小動物的哭聲。到了夜深人靜的子夜，哭聲就一聲比一聲凄厲地響了起來，像嬰兒的叫喊。初聽好像就在屋后的樹叢底下，打開后門一瞧，卻又轉移到離樹垛不遠的竹林里。那夜晚的竹林幽黑、靜謐、深不可測，看了叫人不寒而栗。但薷覺得這聲音既有一種剔骨的親切，又有一種透徹的恐懼。薷覺得還在媽媽的子宮里、在媽媽的羊水里時，就聽見了這屋后子夜時分的哭號，這哭聲不僅對她是一種暗示、警策、催促，也是一種誘惑、牽引、召喚……于是她自覺地忍受痛苦，忍受父母骨折般的打擊。她不哭，她忍著傷疼趔趄著去打水，對著小圓鏡洗掉臉上及身上的血污。她最怕爸爸媽媽讓她去提那只缺掉瓦口的木桶。她說她在這只缺口的木桶里看見了死去的自己和親人，看見了死去的姊妹……時時有一股陰陰的風從心地里躥上來，即使是日照充足的白晝和白晝的正午，她也憑空打一個寒戰(zhàn)。這風里融和著血腥、潮濕、晦氣與女嬰洶涌的號叫。啊，薷真的怕見這只缺掉瓦口的水桶，見到缺口桶的影兒都怕，特別是父母下地干活自己獨自一人呆在家中的時間里，她更是怕得要命。為了不讓她說出或禁示她說“怕”，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隨著父母的竹棍和鞭子一遍又一遍苦雨般地交夾，她終于說不怕了，并且習慣和認同它們，因為她感到了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實。

池塘的光芒是僅次于哭聲抵達薷這里的，它從潮濕的窗紙上洇過來，啟開了她的雙眼，她便看見了人間的第一縷光。她的第一縷光就是這種光，一種動蕩的光。這光也許不僅僅照耀她，也曾照耀過她的先父。她涉世的喜悅和洗禮就是這屋后的哭啼和這窗紙上潮濕的光暈。薷靜靜地側面向東來到人世。由于屋子周圍的世界很嘈雜，所以她的到來很寧靜，她像一個得道的老人，默不作聲地躺在光亮的胎衣里，從而獲得生命，也獲得了父母的特赦。似乎尚在胎衣的黑關中她就捧讀了老莊玄禪，獲得了古老的智慧。她的眼睛清澈透明。窗紙上一晃一晃地離合的光照耀著她臉上兩泉幽暗的明潭，她的小臉紅嘟嘟的，微呈不易察覺的憂痕。她老練地體察著人世的“鹽堿”。她感到破屋里到處都有這種離合的光。她慢慢看出了七只訓練有素的蜈蚣，那七只蜈蚣翹著剪尾，昂著頭，左右察看什么……

薷一歲開始走路，兩歲她看見棉田，四歲她來到了河邊，五歲時不幸掉進一口很深的池塘，她記得自己早已溺死。

上路時，她不停地打著噴嚏，涉世之初呼吸的第一口濁氣讓她感到了某種不適。在一塊種植棉花的田塊，她看見一個睡熟的孩子，她開始痛哭，繼而她走向燈影中的涼棚，路上絆了一跤。就像碰到了稻農編織的一根草葽，她幾次試圖爬起都沒有成功。幾個彪形大漢搶上前來，把她的肢體架到空中，然后放進一口紅色的木盒，抬著她飛奔，目標：瓦窯河方向……

兩歲時，薷看見棉田，她就感到很痛苦。哭泣。她似乎要把所有的苦水都倒出來……太陽快要落山了，她也沒有回去，就一直在這里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在夢中看見一棵冒煙的樹，她就向這棵樹走去。當她走到樹下時，光線便不怎么充足，仿佛已近黃昏，她已經(jīng)看不見對面的景物，也不知樹有多粗;仰著頭向上望，也不知樹究竟有多高，但她發(fā)現(xiàn)樹巔連著天空，在樹巔上有云氣正隨風飄散。她摸了摸棕褐色的樹皮，很冷、很粗糙，像是蟒蛇的鱗片……然后，她又仔細地察看，她發(fā)現(xiàn)不是像，的確是蟒蛇的鱗片，太可怕了……她回頭就跑，但是怎么也跑不動，腳像是被草葽一類的東西纏著，她一連跌了好幾跤……就迎來了一片笑聲，她看見溝那邊有一個男人在扯棉梗。笑聲可能就是他發(fā)出來的，笑過之后，他站直了身子向自己招手，示意自己過去。過去就安全了。于是她就不顧一切地跨過去，可是她掉了下來，她一連抓了幾棵草都崩了，一個勁地向下墜，她再一次聽見從溝沿上傳來了嘿嘿嘿嘿的笑聲……

薷四歲時來到河邊，她并不知道半是蛇醫(yī)的船老大，她是去認識幾種草。她記得它們叫狗尾巴、鋸齒藤、鵝鵝腸、剪刀菜、婆婆指甲等。她提著一只小方竹籃和一把小鏟刀。其實她來時是空手，她也并不真知道自己到河邊的真實意圖。走了一段路程她感到右手沉重，就有一件事物自覺地來到手上，她知道是什么。蛇醫(yī)的破房子是在尋找鋸齒藤和鵝鵝腸的途中突然出現(xiàn)的，破房子也許早就先出現(xiàn)在河邊了。蛇醫(yī)在房子中的等待已變成一種焦慮?？赡暧椎霓秆壑兄挥袖忼X藤和鵝鵝腸等草，她看見又青又嫩的鋸齒藤和鵝鵝腸越來越稠密，而且向一堆柴棚上攀援。她很高興地用手拉著成團成團的鋸齒藤和鵝鵝腸。當她把這青色的藤蔓全收拾干凈之后，一扇破爛的且滿布著蛛網(wǎng)的柴門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好奇地推開灰撲撲的柴門，發(fā)現(xiàn)棚屋內沒有人，一團漆黑，但她又分明嗅到了一股濃烈而刺鼻的旱煙。一會兒，她看見一盞燈，仿佛從地獄里抑或是從遠遠的河谷里升起的一盞燈，縹縹緲緲忽明忽暗。稍后她才看見了捏著長煙桿抽著旱煙的船老大，他仿佛坐在一截木頭里或河谷的一條船上，用一種布滿灰塵的聲音說，過河嗎？姑娘，河水很急！

薷說，不，我現(xiàn)在不過河，我是來打豬草的。

那好，你就捉些蟲子喂蜈蚣吧！

蜈蚣？——哪來的蜈蚣？！

是，蜈蚣！你沒看見它們嗎？可它們早已看見你了。

薷果然看見了蜈蚣，它們閑在破爛的椽洞里一閃一閃地爬進爬出，或做游戲，或捉迷藏，或翻跟斗……像孩子一樣玩著耍著，屋子里滿是金光。薷還看見煙桿內的煙屎慢慢地滑動。

薷，薷……棚外有人喊她。

薷走出棚外，看見河畔布滿了正午火辣辣的陽光。天空非常晴朗，沒有半點要飄雪的征兆，太陽的寒冷隱匿在光芒深處。薷看見棚邊放著一只很大的團簸，團簸里曬著一些早已爬不動的蜈蚣、水蛭、小蛇、蟑螂之類，看見幾團早已消失了馬蜂的馬蜂窩，她還看見一些黑豆，看見一些像羊屎像馬屎一類的東西，她還看見一些紅紅綠綠的袋子，袋子里盛著一些塊莖的切片……這時，從河谷吹來一陣風，涼颼颼的，艷陽高照的晴空下，她打了個冷噤。——鵝鵝腸和鋸齒藤呢？小青篾提籃呢？一切都不見了，棚子周遭早已沒有了這些東西，全是主人種的藥草。什么指甲花啦、小金錢啦、夜關門啦、八哥子草啦，還有一些像草像木又像蛇的植物。她被那些紅紅的指甲花所迷住，提籃、小鏟、鵝鵝腸之類似乎已然成了遙遠的記憶。她喜歡這些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指甲花。她心說，我摘兩朵戴在頭上。她就伸手去摘。她剛伸出手去摘一朵很艷的指甲花，一個聲音從她背后的地里冒出來，“別動！”是他的聲音，是那種灰撲撲的聲音，這種與眼前景致極不相宜的發(fā)霉的聲音，像一團粗糙的草紙橫進了她的聽覺中心，她頓覺心頭一陣荒涼、一陣悲憫，她無所適從地遲疑了一下，這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

快走吧，我已備好了船，等你多時了！

離開指甲花，薷莫名其妙地跟著船老大，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河畔。她果然看見一條有頂篷的船，只是這散發(fā)著桐油味的、烏黑發(fā)亮的船令薷看了就發(fā)怵。她略微躊躇了一下，就有人從后面搡她一把，她就上了船。篷內就有人麻木不仁地用嗩吶吹著“上死火死火死上上車溜弓死火死上”的曲調，旁邊響著鈸。她感覺這些樂音伴著涼風從盤古到扁古就一直在這條河上響著，只是她沒有注意罷了?，F(xiàn)在她仍然不去注意它們，當船慢慢離開時，她還在全神貫注地看著河畔，她在搜尋著河畔上那個熱愛指甲花的女孩……

小薷是在一個女孩的注視下出現(xiàn)的，或者說是一個少女的目光分娩了岸上的她。她汪著溫熱的淚水佇立在河畔，呆呆地看著冰涼的河水。小薷望見了船上的那個少女，她感到她很遙遠但又是如此真切，同時感到這條烏篷船和她后面的那條漢子的不可逆，“上死火死火死上上車溜弓死火死上”的余音仍固執(zhí)地在天空中回蕩著……太陽不覺偏西了，薄霧上來了，青光上來了，少女的船慢騰騰地消失在看不見岸的對面的岸上世界中去了……小薷提著青篾小方竹籃借著薄暮時分的青光往回走，籃子里盛滿了這河畔上她所認識的野菜。

回到家里，薷感到今天特別累，疲乏仿佛要吸走自己的全部。她終于什么也不顧地在新房里睡了過去，像一朵秋棉睡得又沉又香，屋后樹叢里凄厲的哭聲也不要去聽，黑咕隆咚的缺瓦口水桶也不要去想，水塘里的孩子也不要去管……太疲倦了?！墒?，人的意識仍然部分地醒著存在著，仍然能隱隱感到有一條蟲在自己的身上爬，輕輕地。又是他（呂），一定是他，像一只偷魚的饞貓，爬得橫身癢癢的。他就是這樣，每次都這樣，每次都是睡著了，每次都在夢中，每次都是疲憊得厲害，他就爬了上來……他是來“摘”花的（用他的話說。他說你喜歡白日摘花，我就喜歡夜里摘花）。 然而，他的兇勁與殘酷可以一下子將你穿透，他讓你痛著。然后憑他的勁可以一下把你托舉到天上，或駕著白云飛，仿佛要飛到瑤池，飛到蓬萊仙島……但飛著飛著就從青空中墜落下來，忽然就傳來了“上死火死火死上上車溜弓死火死上……”的嗩吶聲，午夜的皮鼓也敲了起來。她一聽見這種聲音便心尖顫顫渾身發(fā)抖，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定是誰死了，一個與自己有關聯(lián)的人。她得看看，無論如何得看看……一盞燈出現(xiàn)，亮如白港，整個院子都照亮。那是一盞500瓦的電燈。電燈消解了人的白日夢。電燈把殘酷的事實暴露得一覽無余。一張席子在涼棚下展開，幾只莫名的蚊蠅正了無痕跡地飛著，一股怪味正從那涼席上散發(fā)出來，自己正硬硬地躺在涼棚的那張席子上。涼棚是臨時撐起的。金蜈蚣在棚頂晃來晃去。煙屎正在古銅色的竹桿內徐徐蠕動。船老大像一只叼魚的黑鸕，目光炯炯地守著薷，他受用地看了看薷的軀體然后慢騰騰地鼓起腮幫子吹煙桿，然后抬起右手在煙鍋中像捉蟲般地捉住煙屎，冒出一只捉住一只，然后放在一張小茶幾上……

你把這蜈蚣吞了，還有這煙屎，全吞了，你會得救的……

薷輕微地搖了搖頭，你……你駕……駕舟……舟……去……去吧……我……我……只怕……不行……了……

氤氳的黑氣吞食了她臉上最后一縷紅光。

有時是這樣，一扇門讓你看見，另一扇你就看不見，看不見就是看不見，怎么也看不見;看不見不等于無，它像黑夜一樣立在那里;一扇門對你關上，另一扇就對你打開，另一種光源將照亮你新的歷程。當另一扇門打開時，薷聽見地下水響……薷分明看見一口池塘，她看見池塘中濁流翻涌，泥浪排空……一會兒，波浪中走出一個孩子，孩子哭著鬧著踏著波濤拼命地向前奔?！皨寢?，我要媽媽……”孩子不顧一切地哭叫。薷也開始痛哭。

薷，薷，你哭什么？呂說。

哭什么？

是啊，你哭什么？

我哭自己，我死了。我的孩子從水塘里爬起來哭著向我奔跑，我還看見家里有很多進進出出的人影，他們正在給我操辦一場喪事。似乎是我被一條毒蛇咬了，蛇醫(yī)就是家鄉(xiāng)的船老大，他半仙似的坐在我腳頭，他讓我吞掉那些蜈蚣，還有那一堆苦澀辛辣的煙屎……

你怎么老是做這種奇奇怪怪的惡夢呢？——我們睡吧，現(xiàn)在還只是半夜，雞還叫呢……

不，我害怕睡覺。我一躺下就是夢，做同樣的夢。

你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從娘胎里生下來腦袋里就裝著一個夢，一個很可怕的夢。這應該是一個原夢，一個產生夢的夢，它占有了我，繁衍我，產生我的其他夢。以致我分不清何處是現(xiàn)實，何處是夢境，何時是我，何時不是我，是其他……我曾夢見一棵冒煙的樹，其實不是樹，而是一條巨大的蛇，從此這個夢就無法忘記，它成為了我的一部分。就像人的傷痛一樣，常常在一個恰當?shù)臅r候出現(xiàn)，比如陰天，氣候險惡，天上有雷有陰森森的閃電，它就出現(xiàn)了。我想，它也許不是一條蛇，而是一棵樹，一棵產生蛇的樹。就像一個產生夢的夢一樣。它的根系特別發(fā)達，無限蔓延。它穿過了那條湍急的瓦窯河，從我的娘家一直延伸到了河的東岸。它似乎一直在尋找我的蹤跡，它的根系像蝸牛的觸角一樣敏感、靈活。它四處刺探著我的信息，它終于來到了我的床下……是的，我就這么想，我感到它就在我床下的地層里，它的根系在某一刻會變成了一條條冰冷的土蛇，這些土蛇老是纏繞并侵蝕我的夢境，它不僅影響我的生活，還影響我的健康，使我一想到它們就后怕。我就想，我終究有一天要被它咬死……

蛇究竟存在，還是虛設？它以何種方式，從什么地方到達人的某個特定的部位？死于蛇的究竟是薷，是薷的夢，是與薷同名同姓的一個人，還是薷對她人的記憶，尚無可考究。只知道河東確有一青年女子因故被毒蛇咬死，很慘！這女子已有身孕。死后就葬在她勞動過的棉田里。新墳干干凈凈的，一棵草也沒有，樸樸素素的一抔黃土看了真叫人傷心。

這是一個夏季的中午，天上明晃晃地懸著太陽，屋外的世界照得發(fā)白，人們都躲在陰涼的大樹下或屋子里避暑。有人看見村子通往地里去的路上走著一個人。樣子有點像薷，小心翼翼地走在太陽下，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孤孤單單，形影相吊。

這人是誰？

——在正午的太陽下走著的的確是薷。她走得比貓還輕，比白鷴還慢，沒有聲音。走一走，停一停。她諦聽著周圍田野的動靜，察看周圍的一切。更多的時候，她偏著腦袋看著天空。天空有什么好看呢？天空除了火辣辣的太陽什么也沒有。但是，除了太陽仍然是太陽的天空，她卻專注地看著。

孩子，你們看見了什么？她說。

然而，她感到寒冷。其時，她穿著棉衣，并且都是做新娘時做的一直不忍穿的新衣。樣子很反常。你不知道她為什么反常，為什么選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候穿著新棉衣向地里走去，而且這個夏季她一直在喊“冷”。她預言六月里的某一天必然有一場大雪。她現(xiàn)在就看見了太陽光影里廣闊的陰寒。她說，雪說降就降，雪不一定等到冬天去，地雷和地獄里的藍電就藏在附近的莊稼地里……然而，現(xiàn)在，的確是沒有雪影、閃電和地雷的一天，而且是夏季中最熱的一天，地里一個人影也沒有，連昆蟲們也都停止了飛翔和鳴叫，躲到葉子背后休息去了。

約莫午后三時的光景，有一個人從集鎮(zhèn)上買化肥回來，慌慌張張地在村街里大聲叫喚，說看見棉地里躺倒一個人，好像是薷。村里人全驚動，一時都跑去看，果然是薷。就七手八腳地抱回，有的掐人中，有的刮胸脯，有的進行人工呼吸，可是一切都不行了，薷早沒氣了。但是薷的身上沒有傷，不存在傷口，查不出任何致死的原因，人們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薷死后身體一直軟綿綿的，像活人一樣。

薷死以后，天空一片雪也沒有下，依舊晴朗，人們依舊嘻嘻哈哈地到地里去干活。偶爾也有人聽見天空陡地透出一兩聲凄厲的鳥叫，其時正是晌午，聽到的人都說難以入眠，那聲音太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