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之華》：最好的樣子，就是繼續(xù)走下去

鬼腳七

面對失去，你會想吃后悔藥嗎？

巖井俊二這個名字，對于國內(nèi)80后的影迷來說的意義，絕不僅僅是一個導(dǎo)演那么簡單，而可能是你最秘而不宣的青春時光，是你記憶深處酸澀的初戀，是年少時候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憧憬。所以當這個屬于回憶的導(dǎo)演突然出現(xiàn)在大銀幕上，帶給我們他的第一部華語電影《你好，之華》的時候，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恍然若夢，仿佛被拉回到了遠處的青春時代。

然而《你好，之華》并不是一部關(guān)于青春的影片，至少不僅僅是一部關(guān)于青春的影片。影片從周迅飾演的袁之華在姐姐袁之南離世之后代替姐姐參加曾經(jīng)的同學(xué)會開始，在這里，她重逢了當年自己仰慕的同學(xué)尹川。人到中年，回首往事，當年的故事或許另有一番模樣。

中學(xué)時代的之南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不僅是成績優(yōu)異，而且氣質(zhì)典雅，幾乎就是完美的化身;而妹妹之華更像是那只還沒變身的丑小鴨，一直被姐姐的光芒掩蓋著?！八慕憬闶窃稀?，這是別人介紹之華時候最常用的一句話，而這，也成了之華心目中暗藏的芥蒂。

因此，當轉(zhuǎn)學(xué)生尹川出現(xiàn)時，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尹川愛上了優(yōu)秀的之南，把在身邊默默仰慕他的之華當作哥們兒。在這樣錯位的關(guān)系中，癡情的尹川和一無所知的之南反而都更像局外人，只有之華成了夾在兩人之間的那個既尷尬又必須獨自品嘗酸澀的角色。一場事關(guān)少女心事的欺騙，一次混雜著羞澀和不甘心的表白，乍看上去很像一個老套的愛情故事，但是巖井俊二的高明就在于，一切點到為止。當我們再次看到這兩人時，他們已經(jīng)成了年過四十的中年人，矜持而禮貌地相對而坐，共同面對之南的離世。

死亡對于感情最殘酷的沖擊并不在于所愛之人永遠離開，而在于關(guān)于她的記憶更加清晰深刻。之南死了，和她分別多年的尹川不得不面對他心愛的女孩慘淡的婚姻生活和不幸的人生結(jié)局，而多年之后重遇尹川，也讓之華必須接受那個她當年心心念念的男神如今成了一個普通的中年人。

《你好，之華》在這樣跨越30年的回憶當中，道出了影片的核心主題——“失去”。影片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年紀的增長中面對著無法避免的失去：尹川失去曾經(jīng)的愛情、之華失去姐姐、兩個孩子失去母親、胡歌飾演的張超失去道歉的機會。之華流著眼淚對尹川說：“如果當初姐姐和你在一起，也許就不會這樣。”他們也失去了挽回一切的可能。影片中的所有人，都在這一場變故之后，被迫要去面對自己人生中發(fā)生的改變，要學(xué)會在面對或者逃避的種種不同方式里，消化這個巨大的空洞。

這正是《你好，之華》與以往的巖井俊二不同的地方，青春的傷痛可以依靠成長來逐漸治愈，那成年之后才遭受的別離，或許就只能自己獨自咀嚼和吸收。在《你好，之華》這個中年人主導(dǎo)的故事里，我們看到的更多是青春故事的后續(xù)——那些錯過的故事后來怎么樣了？

但是中年與少年最大的不同正在于，少年時代失去就意味著一切，然而中年人還要學(xué)會“重新上路”。尹川要重新回到自己日常的生活，之華也要回頭面對自己的家庭和女兒，甚至影片還用一對人至暮年的師生戀來對照尹川和之華的無奈處境。生活并不是選擇題，甚至沒有回頭修改的權(quán)利，尹川和之華的重逢、回憶和離別，都無法也不可能像戀愛故事中那般驚心動魄，一切都只能回到那句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問候“你好，之華”上面。

與此同時，《你好，之華》還有意外一面的故事，影片中飾演少女之南與之華的演員鄧恩熙和張子楓同時也飾演了成年之后之南和之華的女兒睦睦與颯然，同樣的演員搭配毫無疑問暗示了這一對年輕的姐妹和他們的母親之間若有若無的相似性。

睦睦閱讀了尹川寫給母親的所有信件，喪母之痛和之南悲劇人生之痛在那一場痛哭中合二為一;而另一邊，之華的女兒颯然也在和當年之華相似的年紀春心萌動，開始體驗到初戀的雀躍和緊張。兩代女性在跨越30年之后隱隱之中相互映照和繼承，青春的故事就像一個不斷循環(huán)的輪回周而復(fù)始。

多年之后，長大之后的睦睦和颯然會如何回首看待他們?nèi)缃裆星液翢o知覺的青春時光，她們是否也會經(jīng)歷同樣的迷茫、傷痛和離別，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當之華和尹川最終放下往事，影片在之南當年那篇充滿希望和陽光的演講稿里結(jié)束的時候，巖井俊二或許已經(jīng)給了我們想要的答案：生活總是充滿了無數(shù)的“可能性”，有好的，也有壞的，可能會讓你感激，也或許會讓你失望。

但是無論如何，我們能做的，只有去接受和擁抱這些不同的可能，在尚未失去的時候努力珍惜，在錯過之后保存回憶。故事總在繼續(xù)，而“愛”的本質(zhì)，就是影片海報上的那句祝福，“愿你活成最好的樣子”，而真正最好的樣子，正是在萬萬千千種不同的可能性里，仍然能堅持走下去的樣子。

巖井俊二：人到中年的青春

作為巖井俊二第一部華語電影，《你好，之華》身上不可避免地帶有巖井俊二以往作品的痕跡，甚至將它稱之為“中國版的《情書》”也并不為過。

拍攝于1995年的《情書》是巖井俊二的電影處女作，在這部曾經(jīng)感動了無數(shù)人的作品當中，巖井俊二建立起自己對于純愛青春片的敏銳觸感。東方含蓄的情感表達和巖井俊二所堅持的單純唯美到?jīng)]有一絲雜質(zhì)的情感態(tài)度，讓這部作品成為當時日本電影乃至世界電影中獨樹一幟的代表性作品，而《情書》當中兩個藤井樹生死相隔的對話似乎將注定會因為年少而錯過的情感訴諸于口，而這，幾乎也就是巖井俊二作品中最原始的情感內(nèi)核。

將《你好，之華》看作是《情書》的續(xù)篇似乎理所當然，因為我們在這里看到太多熟悉的元素，錯寄的信、安靜的圖書館、怯懦的暗戀，以及死亡帶來的回憶和真相。甚至雪后的日本小樽與冬日里的中國大連在跨越時間地理之外也形成某種隱秘的共鳴。

如果說從《情書》到《四月物語》，巖井俊二更多展示的青春中的純愛一面，那2001年的《關(guān)于莉莉周的一切》則開始不再避諱成長過程中的傷痛和陰暗面，影片中的兩位主角都經(jīng)歷著艱難的成長過程，而只有音樂，或許能成為他們解放自我和相互溝通的渠道。巖井俊二在這部作品中涉及到不同的現(xiàn)實問題：重組家庭、校園暴力、成長過程的偏差，這些本來嚴肅的社會議題在巖井俊二手中變奏成為一個帶著傷痛氣息的青春故事。

“殘酷”是青春的另一種底色，在巖井俊二看來，成長的過程或許永遠無法避免去直面這些與純白不同的各種顏色，成長的過程，或許本身就是學(xué)會與這個充滿遺憾和丑惡的并不完美的世界共處的過程。

2004年，巖井俊二拍出了他的另一部名作《花與愛麗絲》，這部講述兩個親如姐妹的女孩戀愛經(jīng)歷的影片構(gòu)成了《你好，之華》中另外一部分的故事，影片中將兩個性格迥異的少女在面對感情時各自的細膩情感拿捏得恰到好處，花與愛麗絲，之南與之華，青春期的女孩之間九轉(zhuǎn)百折的心事和秘密，初戀另一面的謊言和幼稚的自私，巖井俊二對于女性心理的描摹成為了解析他鏡頭下青春故事的重要途徑。

隨著年紀的增長，巖井俊二也不斷在“青春”這個看似單純的領(lǐng)域里增添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2016年的《瑞普范·溫·克爾的新娘》則更進一步，將婚姻、同性和女性地位等更復(fù)雜的元素納入到青春片的故事中。青春終結(jié)會散場，青春故事的主人公們也終究會長大，他們不得不去面對更加沉重和嚴酷的現(xiàn)實。巖井俊二比我們更加清楚這個道理，正如我們在《你好，之華》中看到的是一個中年版本的巖井俊二一樣，我們也會不斷從自己關(guān)于青春的回憶中映照出自己不再青春這一事實。

但是巖井俊二的價值也正在于此，他在不斷提醒我們，無論你現(xiàn)在是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只要你愿意，你仍然可以回頭重新點燃你的青春時代，重新活成你自己想要的樣子。因為青春真的不是關(guān)乎年紀，而是關(guān)乎態(tài)度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