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海毗連的土地（外二篇）

李登建

……在古老的太陽下面，望不到盡頭的灘涂、海灘地、河灘高地、淺平洼地、微斜平地、緩崗一直鋪向遠(yuǎn)古——在那兒，黃河和大海就開始了這場生死之戀，河水裹挾黃土高原厚重的泥沙，日夜奔走，急切地?fù)溥^來，海水敞開溫?zé)岬男貞?，滾著咸澀的淚花迎上去，情纏意綿，難舍難分。它們的愛千秋不衰，萬載不滅，這一次次的相擁，一層層的交疊，進(jìn)行著，繼續(xù)著，成為無垠，成為永恒……

來過的人說它酷似塞外，在這里最出那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也有人說到這里就感覺進(jìn)入了原始森林，一下子被足足的洪荒味兒征服。這都不錯，但它還有著獨(dú)特的魅力。遠(yuǎn)遠(yuǎn)看去它就像一個巨大的城堡群落，一座座城堡古樸、凝重，你可以想象到它們曾是多么氣派；不過這群古堡已經(jīng)傾覆，哪里是那金碧輝煌的宮室？珠寶怎么就退去了光澤？一切皆昨是今非，到處都是王朝敗落后的景象——縱縱橫橫的被歲月和海潮噬咬的攔潮壩，廢掉的鹽田土堰，就是它的斷壁頹垣；牡蠣、文蛤、河蚌、毛蚶遺棄的尸骨是殘瓦碎礫。不管白天還是夜晚，風(fēng)聲的塤樂如泣如訴，時高時低，又平添幾分神秘。你若一定要了解它的原貌，那得等遇到海市蜃樓的時候，那個時刻昔日的盛況顯現(xiàn)了，十分宏偉壯觀。

可惜能識得這種大美的人太少了，這里始終由蕭索、凄清主宰著。春天本是纖草如織、綠透大地的季節(jié)，它卻依然滿眼的灰黃，看不見一粒亮晶晶的嫩芽。沒有樹，唯有光禿禿的水泥電線桿默默直立（一段順口溜說這里“電線桿子比樹多”，實(shí)際上是一棵樹都沒有）。水洼邊緣掛了一圈白色的堿末，地上的鹽堿屑更是像厚厚的霜雪?！靶谴蛊揭伴煟掠看蠼鳌?，套用此詩似也妥帖，那邊，大海煙波浩渺，無際無涯；這里，天空云塊低垂，荒灘茫茫蒼蒼。一個人來這里是很“刺激”的，你感到難以承受的孤單、恐慌，空曠和枯燥簡直要把你“擠壓”成齏粉。當(dāng)然如果堅(jiān)持下來，也會體驗(yàn)到一種探險(xiǎn)的快樂。但是誰來體驗(yàn)這種快樂呢？十年前這里還不通路（柏油路），不通電，不通郵；二十年前，一溜兒斷斷續(xù)續(xù)搖響銅鈴的拉鹽巴的小驢車，是它一抹最生動的風(fēng)景；三十年前，解放軍空軍某訓(xùn)練大隊(duì)曾將靶場設(shè)在這里，飛機(jī)在天上摸爬滾打，那頭一回上場的新兵蛋子們朝靶標(biāo)掃射，如同調(diào)皮的孩童突突地打水槍……

再往里走，就看到了稀疏的村莊。這些村莊有十幾戶人家的，有剛剛幾戶的；村名要么叫張家灘、王家坡，要么叫楊家屋子、劉家屋子。不少村莊才幾十年的歷史，幾十年前，某位逃荒的老人推一輛吱吱扭扭的獨(dú)輪車，倆兒子在前頭拉著；或者一名為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青年，“拐”著他心愛的姑娘，拎了只小包袱；或者躲避殺身之禍的漢子，單身只影，兩手空空……從內(nèi)地來到這人跡罕至的大荒洼，靠著堤圍選一處風(fēng)水“寶地”，壘一座土屋住下，升起了裊裊的炊煙。然后開荒造田，把僅有的一把種子撒到地里，連種子也沒有的就打魚度日，煮海為生。海嘯無數(shù)次淹沒了屋子、田地，他們無數(shù)次再壘屋、再開荒；漁網(wǎng)撕碎了，再織再補(bǔ)。一年一年，一代一代，慢慢形成了一個個村子，一個個村子慢慢大起來。早先這里有漢族、滿族、白族、回族、蒙古族、鄂倫春族多種語言，不同村子有不同的口音，小集市上誰也聽不懂對方說啥，只能靠打手勢交易，但共享一方水土，如今人們一張口全是沾化腔兒……

黃河跟這片大海捉迷藏，躲到一旁，覷著這邊偷偷地笑；大海被捂上眼睛了嗎？它變盲目了嗎？還是它永遠(yuǎn)是博大、雄勁、無私而真誠的？它一如既往地袒露著自己的心，它大聲歡呼著往上涌，溝渠海汊灌滿了水，浩浩蕩蕩；當(dāng)它失望地退下去，這里又還原為爛泥灘。退下去的大海似乎耗光力氣，躺倒了；但它心不甘，它在養(yǎng)精蓄銳；看它運(yùn)足勁，陡地站起，溯徒駭河、秦口河、潮河、沾利河、朱龍河、小米河而上，在徒駭河、秦口河，它一氣跑出了一百六十多里路（要不是水閘擋住，它還向前跑），它一邊尋找，一邊大口喘息，呼出的氣腥咸腥咸，在富國、下洼一帶飄散。大海每天都這樣兩次跑來，從不間斷，癡心不改。聽，它一路呼喊著親人的名字，聲音有些嘶啞了。

大海到底給大荒原帶來了什么，難道像某些人哀嘆的，是撒開的芝麻粒兒似的貝殼碎片，是千里斥鹵，是貧瘠和苦難嗎？不，大海給予這塊土地一種特殊的養(yǎng)分。不信你問一問黃蓿菜、紅荊條，它們就是吸收著這種營養(yǎng)長大的。它們只有在鹽堿地里才生長，才長得旺盛；如果沒有鹽堿地，也許就不會有它們的存在（這表面和諧的背后，卻是它們在同鹽堿作著殊死搏斗，它們的根正是在這種搏斗中才一寸一寸扎深的）。在同類中間，它們不但不乏粗壯的莖稈，濃綠的葉子，而且“喝”著地下的苦水，卻交出來有用的東西。黃蓿菜的葉子可食用，種子可榨油，災(zāi)荒年養(yǎng)活了多少窮苦人！紅荊條能在冬夜里為人驅(qū)寒，當(dāng)?shù)厝嗽鹤右唤?，沒有不垛一垛紅荊條棵子的。它們對大地的回報(bào)則表現(xiàn)為另一種形式，深秋，下過兩場霜，別處的草木凋零了，它們反而涂上火紅火紅的顏色，仿佛鋪了一床繡著絨花兒的紅地毯，讓你很想上去打個滾兒。野兔們是最喜歡在這里做游戲的，不過這一族的小生靈不是舉行跳高比賽就是跨欄——原來是擔(dān)心被這簇簇“火焰”燒掉尾巴。黃蓿菜、紅荊條就是這樣用生命的燃燒把荒原裝點(diǎn)起來，因?yàn)橛辛怂鼈?，荒原不再寂寞，不再黯淡；荒原因?yàn)樗鼈兌利悺?/p>

荒原上說不定哪兒會出現(xiàn)片片蘆草或者叢叢蘆葦，雖然它們還不能覆蓋荒原，然而這泓泓綠色波濤隨風(fēng)起伏，洶涌奔騰，彼此呼應(yīng)，連接成了萬頃汪洋，荒原深處的村莊如同小小的島嶼。走近它們你發(fā)現(xiàn)，蘆草其實(shí)很稀疏，但卻如支支綠桿的響箭，嗖嗖地從地下射出，使這里彌漫一股野性?？呻y以理解的是它們樂于被羊、牛當(dāng)作食物吃掉，羊群絮團(tuán)兒一般貼著地面翻來卷去，羊兒們總是謙卑地低著頭，“沙沙沙”，匆忙地嚼著肥美的蘆草尖兒，滿嘴是甜絲絲的汁液，這一生多處在饑餓狀態(tài)的弱小物種，生怕吃了這頓沒下頓，寧可撐壞胃，鞭影飄過來也不肯往回返。牛在荒原上卻發(fā)誓要貴族一回，晃著大肚子，獨(dú)往獨(dú)來，優(yōu)哉游哉；偶爾仰天長嘯，抒發(fā)一下百無聊賴的情懷；吃飽了，卻不顧身份地隨地臥下小憩，這兒一頭，那兒一頭，好像農(nóng)人不經(jīng)意丟掉的幾粒黑豆兒?！拜筝绮刹桑茁段匆选?，沾著露滴的蘆葦叢青青復(fù)翠翠，異?？蓯?，牛羊都不忍糟踐它們。蘆葦本是寧折不彎的，但其青春時期卻有著少女的清秀和柔順，水鳥落上去，葦身顫悠半天兒。蘭心蕙性的人，取兩枚葦葉含在口里，能吹出長笛一樣清新優(yōu)美的曲調(diào)。但當(dāng)?shù)搅藟涯?，它們就漢子似的關(guān)節(jié)粗大錚錚作響了。飽經(jīng)風(fēng)雨、成熟了的它們，將訇然倒在閃著藍(lán)光的鐮刀下，用強(qiáng)壯的筋骨去替人類遮擋風(fēng)雨，這時候常有數(shù)百只大雁從蒼蒼的蘆花上空掠過，撲棱棱的抖翅聲和凄厲的鳴叫，一起融入葉子的金屬片的摩擦、擊打聲中，組成一曲雄渾的交響樂，仿佛也是在為它們壯行。

在荒原上還生長著一種奇特的植物——沾化冬棗，這是一種在萬果摘盡的冬天里成熟，皮薄肉嫩，甜脆清香，營養(yǎng)豐富，令人食之久久難忘的“仙果”。歷史上因其稀少、珍貴，只做貢品，常人嘗不到；近年來沾化冬棗得到大規(guī)模開發(fā)，外地客商紛紛來購買苗木。但正像“橘生淮南而為桔，生于淮北則為枳”一樣，離開了這塊苦澀的鹽堿地，不經(jīng)鮮腥、粗糲的渤海風(fēng)的吹拂，結(jié)出的棗兒便會讓疼愛它們的人們大為失望。

我們?nèi)ツ甑秸椿h下洼鎮(zhèn)冬棗園參觀的時候采摘期已過，未能一睹它們樹樹瑪瑙紛綴、閃紫露紅的風(fēng)采，我們看到的是收獲之后、顯得慵懶的它們，是一根根消瘦的干，彎彎勾勾的銹鐵絲一樣的枝子，有的枝子不知怎么折斷了（是過重的果實(shí)壓折的嗎？）。老樹的表皮干縐、粗糙，由下而上，一匝一匝密布著回回開甲留下的傷痕，這道道刀痕幾乎是摞著，疙疙瘩瘩；十幾齡的樹個兒卻還那么矮小，樹頭盡向橫里撐，每年的抹芽、摘心、短截、回縮、拉枝，造成了它們的“畸形”。它們都已疲憊不堪，在嚴(yán)寒里瑟瑟著單薄的身子。整個園子黑沉沉的，淡淡的霧氣滯于其間，很長時間沒有一絲聲息。但是從它們那堅(jiān)韌的柯條、那透著倔強(qiáng)的姿勢上，我們卻分明覺出，它們并不消沉，并不憂傷，它們是驕傲的，堅(jiān)定的；它們也并沒有因?yàn)閯诶鄱ィ聊乃鼈?，正貼著徒駭河、秦口河感受大海的脈搏，傾聽大海的呼吸，它們在等待大海的召喚。果農(nóng)還特別向我們介紹園里最小的冬棗樹，它們才一米來高，全副“骨頭架兒”不過兩三斤重，卻要背負(fù)十多斤大紅棗兒，背不動，就歪在竹竿支架上，咬緊牙關(guān)挺著。果農(nóng)心疼地?fù)崦恢晷棙涞纳翌^說：“你看把它給累的，蠟黃蠟黃的，像生了場大病似的。拿人來比，它還是個孩子啊，還是貪玩的年齡啊……不過，來春一抽芽，一坐果子，它們又歡實(shí)了……”

我在棗林里走著，思忖著，我確信，大海除了給予大荒原這特殊的養(yǎng)分，還有精神的滋養(yǎng)，它以獨(dú)特的方式在大荒原上培育、鍛造出一種嶄新的精神，大荒原便有了魂，有了意志、膽氣和力量！

這塊土地為什么如此神奇？因?yàn)樗砗笫谴蠛＃?/p>

梨樹的性別

時令已是初冬，遼闊的魯西平原上，莊稼大都收割，草木也多已凋零。灰暗的天空無遮無攔地露出，加深了四野的空曠荒寂。下了一夜的雨雖然小了，可仍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滴著，沒有終止的意思，直把寒意擴(kuò)散到無盡。我們的車子駛離大道，拐入一條生產(chǎn)路，在冠縣韓路村梨園前停下。

這個時候，來梨園看什么呢？

一股冷風(fēng)把雨滴扯成鋼絲狠命抽打，給剛下車的我們一個下馬威。我一手捂臉，一手捏住衣領(lǐng)。出門時沒想到遇上這鬼天氣，衣服穿得少。越冷，就越后悔不該答應(yīng)這次行程。

我不是沒游覽過梨園，并且不止一次游過。梨園也不是不好看，但那是在春天。春天，當(dāng)小草給枯黃的土地鋪上寬幅的綠錦緞，又會有一些樹來錦上添花。桃花紅，桐花紫，梨花白……東一束，西一枝，團(tuán)團(tuán)簇簇，平原好像頭戴鳳冠的新嫁娘一樣?jì)擅?。貓?jiān)阡摻钏鄥仓泻貌蝗菀装具^漫漫長冬的人們，迫不及待地跑到花樹下。然而如果你只看到一兩樹或者一小片梨花，雖然它們粉妝玉琢，素凈圣潔，令你怦然心動，但這和到梨園里觀花還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開始我也不相信這一說法，可有一年梨花開的時候我去了一個梨園，這個梨園有一萬多畝，當(dāng)我站在梨園中央高高的看臺上，鋪天蓋地的白把我包圍了，滾滾滔滔的雪浪排山倒海般壓過來，噴涌、飛濺的泡沫打濕我的衣裳、頭發(fā)。我呼吸急促，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就是那一刻我明白了：美是有力量的！

秋天的果園是富有的，它不僅要收獲無數(shù)枚沉甸甸的果實(shí)，從觀賞角度說那也是不可錯過的絕佳時機(jī)。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孕蓄，那些最初指頭肚般的果兒長到了拳頭那么大，皮質(zhì)也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細(xì)膩，黃里透白。僅僅過了兩天，“臉蛋兒”又胖了一圈兒，光亮增了幾分，珠圓玉潤，晶瑩剔透。慢慢，枝頭不能承受果實(shí)之重，熟透了的梨果被摘下，一堆堆放在地頭、路邊，柔和的輝光映照著果農(nóng)的笑臉，醉人的清香彌漫了鄉(xiāng)野。這時候，你的一雙眼睛、兩只鼻孔還夠用嗎？你只有全身心去感受，你心里暖暖的、甜甜的，整個世界為你而美好，為你而廣大。

我總覺得，梨樹是母性的，它們的美麗，它們純潔、善良的品性，總讓我想到鄉(xiāng)村里我們的姐妹，我們的母親。

沒有了夏天的枝繁葉茂和秋天收獲的忙碌，又還不到剪枝的時候，梨園里冷冷清清。一輛地板車正在往田里運(yùn)肥，拉車的老牛四蹄吃力地刨土，帶著怨氣的眼睛瞪著我。卸下的糞堆擺了長長的兩溜兒，也許因?yàn)橛晏?，沒有人撒開。

有一個人倒背著手，在梨園里轉(zhuǎn)悠。這是個五十歲開外的漢子，中等個兒，恍惚間我把他看成了一棵梨樹。他在這棵樹下站站，朝那棵樹冠瞅一會兒，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聽說，就是這個人保住了梨園。如果沒有他豁出性命，這個園子恐怕早就不存在了。說的是前些年村村辟梨園，梨多得像土坷垃蛋蛋賣不出去，成堆成堆爛在樹下。傷了心的農(nóng)人看透種梨不如種莊稼收入好，吵吵嚷嚷要把梨樹砍掉。一群莽漢拖著镢頭直奔梨園，可他已站在梨園門口了。他硬邦邦地扔過一句話：“誰要是想砍梨樹就先砍了我！”他流著淚對年輕人講，這片梨是老祖宗親手種植的，救過祖先的命。洪武年間祖先逃荒要飯流落到這里，見撂著大片的荒地，就搭棚造屋，開荒種田。哪料想這是黃河故道、決口淤積區(qū)，一天夜里起了大風(fēng)，早晨一看，黃沙幾乎把房屋抹平。祖爺爺從沙堆里掙扎著爬出來，咳出一攤沙粒，半天不說話，最后叮囑兒孫，要活下去得先種樹。這里的土壤倒適合種梨樹，先人就弄來梨樹苗。今年栽，明年栽，梨園小片連成大片。有梨樹擋著護(hù)著就不怕風(fēng)沙了，先人們背倚梨園，吃著梨果，生存下來，繁衍生息到了今天?！霸塾龅揭稽c(diǎn)難處，就把老祖宗的樹砍掉？敗家子，不肖子孫啊！”他兩眼血紅，大聲吼叫，漢子們都扔下镢頭，抱頭嗚嗚大哭。

從那，他一天到晚在梨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腦子隨著“轉(zhuǎn)”：咋讓梨變成金疙瘩，咋淘換市場走紅的新品種，咋推廣樹形修剪、果品裝袋？梨賺錢了，他又“轉(zhuǎn)”搞綠色生態(tài)旅游，引游客來梨園，春賞花，夏看綠，秋嘗果，冬品樹……

我們在“結(jié)義園”（三棵互相顧盼的老梨樹，外形酷似劉備、關(guān)羽、張飛三兄弟）前認(rèn)識了他，他叫馮俊奎，是韓路村的支部書記。粗黑的臉，棱角分明，不善言談，他更多的是用有力的手勢和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得意向我們介紹梨園，但絲毫不影響我們接收。我們由衷欽佩這個魯西漢子的果敢和精明，贊賞這個有心人對梨園里“景點(diǎn)”的命名。一棵梨樹樹干貼地，蜿蜒前伸，樹冠突然昂起頭，得名“臥龍”；兩棵一傾一側(cè)的梨樹，根纏根，枝連枝，相依相偎，被叫成“情人樹”。還有各具形象特征的“三君子”“四朝元老”“五子教母”“六衛(wèi)士”“七仙女”“八仙聚”以及“梨王宮”“御宿園”……園子里的樹有不少三四百歲、二百多歲，什么奇形怪狀長不出？長成人的模樣不稀奇，這人間故事也演繹得合乎情理、有聲有色，叫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除了以民間傳說為內(nèi)容，“景點(diǎn)”還貫穿一個突出的主題，諸如，在一棵樹身粗壯、枝條遒勁的大樹旁，立了一塊太湖石，石上刻著“御風(fēng)使”三字；一棵頂天立地、巍然如山的老梨樹，被尊為“鎮(zhèn)沙神”；一棵死去多年的梨樹（是歷盡滄桑，一年年、一天天老死，還是在哪一場災(zāi)難中出了意外），主人卻不忍心把它挖走，它已經(jīng)沒了樹頭，只有一截瘦硬的樹干，但它仍然挺立在那兒，是的，它正是昔日黃沙漫天、今天一碧萬里的魯西平原上不朽的紀(jì)念碑！我走近它，放輕腳步，我想傾聽它的訴說，但它一直沉默不語。

冷雨還在滴，落在額頭卻不那么涼了，衣著不再單薄。我奇怪園子也忽然換了模樣，滿眼紅紅綠綠，熱鬧非常。霜染露浸的梨葉，有的依然保持綠色（只是這綠是墨綠），有的發(fā)了紅，熱烈而凝重。而飄下來的則呈金黃色，箔片兒一樣鋪嚴(yán)了路。走在這金晃晃的路上，奢侈得發(fā)慌，懷疑自己做了國王。

說話間，馮俊奎領(lǐng)我們登上了觀景棧道。穿行在園中，胳膊不時觸到梨枝，不，那是它們親熱地拉住你的手。棧道略略高于梨樹，從上往下看，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它們有那么多折斷的梢頭，那么多擰彎的枝柯，樹身、枝杈上瘡疤累累——平日有密密的花葉掩飾著，觀花賞葉的人看不到，也不去尋。我知道這是雨打風(fēng)摧、雷劈電擊留下的傷痕，這上面凝結(jié)著它們的血淚和屈辱，但如果沒有這些苦難，也就不會有抗?fàn)?、搏斗后曲枝虬干、千姿百態(tài)的美。雖然明白這道理，可注視著它們，我的心還是隱隱作痛。不過叫我高興的是，所有的遭遇都不能改變它們對生命的熱愛和向往，你看那縱橫交錯的枝條，那蜷曲扭結(jié)的枝條，那如鉤如爪的枝條，在冬天呼嘯的風(fēng)里，一律蓬勃向上，咴咴歡鳴。

“如果下一場大雪……”我興奮地做著假設(shè)、想象，大雪給大地裹上素裝，而天空被襯得瓦藍(lán)如水，這時候，梨園里，千樹萬枝從雪的覆蓋之下掙脫出來，龍蛇飛動，騰空而舞。尤其是那一棵棵蒼黑如鐵的百年老樹，傲骨錚錚，銀髯飄飄，愈顯剛毅、豪邁，風(fēng)姿不輸老梅，氣概勝過古松。

站在身邊的馮俊奎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笑著說：“那景兒，讓你看呆了哩！”

我沒接話茬兒，我沉浸在里面了。在這里，梨樹無疑表現(xiàn)出一種雄性氣質(zhì)，這是它的另一個側(cè)面。這，又象征著什么呢？

毛白楊，鄉(xiāng)土樹種絕處逢生

我的平原上，哪個村莊沒有一棵棵、一排排的樹？

樹最多的地方要數(shù)村頭，路口、場院邊兒、河溝兩岸，樹們仨一伙、五一幫地湊攏在那兒，像些閑來無事的莊稼漢子，正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嗑兒；或者像趕集回來的婆娘，背著籮筐、編織袋，拎著小孫兒，稀稀拉拉不斷流兒。這是近看，而遠(yuǎn)觀，那就是一條長長寬寬的綠圍巾，搭在村莊的肩頭——誰把它織得又密又厚，為了不讓習(xí)慣光膀子的村莊受涼？

村子里面也少不了樹，一家家庭院里，都有樹的身影。它們或者站在窗前，把傘蓋擎起來，替主人遮擋毒辣辣的日頭；或者守在飯棚門口，搖著羽扇，為灶臺、蒸籠送去一縷清風(fēng)；當(dāng)然，那調(diào)皮的“小子”們，只顧自己玩耍，有的踮著腳，從院墻探出腦袋，聽街上的動靜。主人這也喜歡，村里沒有不愛樹的人，拿幼小的樹嬌得像待孩子，旱了給一盆水，天寒幫它們穿上稻草衣。老樹則是德高望重的長者，一棵老樹在村里不知受到人們怎樣的尊重。我記得小時候過年，父親敬完天神地神、家諸留神，還要跑到街上，在老槐樹下供上一炷香。

村莊的一天可以說是從樹上的鳥啼開始的，那鳥啼是從簇簇葉片中冒出來的，那是滿樹亮晶晶的新芽兒。早晨這樹冠特別繁茂，每一片紅瓦都被它們籠罩，渲染快樂的鳥啼和葉尖滴下的清露一起，又從頭到腳把村莊濡濕。村莊的一天大體上也可說是結(jié)束在樹頂，當(dāng)變成一只大蛋黃的夕陽，穩(wěn)穩(wěn)地落在山脊一樣的樹叢上面，裊裊炊煙也在枝丫間纏繞。農(nóng)人拖著沉重的兩腿收工回來，看到樹梢那一抹胭脂紅，心就踏實(shí)了，漢子們因勞累而粗暴的性子也柔和了許多。這時候往往風(fēng)也停了，樹梢紋絲不動，整個村莊安靜而溫馨。

其實(shí)，這都是一些很普通的樹，柳樹、榆樹、楊樹、槐樹、白蠟樹、苦楝樹——鄉(xiāng)村哪有什么名貴的樹種？只有這些普通、卑賤的樹才潑辣，不管是在土坎上還是石堆里，也不管有沒有水肥，都長得很旺（名貴樹往往也嬌貴，吃不了這苦）。從相貌上看，乍一瞧，它們的確顯得土里土氣，笨頭笨腦，甚至有點(diǎn)呆傻，可你注意過它們同風(fēng)沙搏斗的英姿嗎？在氣勢洶洶的狂風(fēng)沙暴面前，它們毫不畏懼，勇敢地挺起胸膛，骨頭摔折，衣服撕碎，也不退縮半步——那是多么了不起！時間長了，你看到它們身上凸顯出了更多的美德，為陌生路人灑下綠蔭之類就不用說了，主人蓋房子的時候它們毫不猶豫地把身子獻(xiàn)出來，做梁做檁；主人的女兒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它們無怨無悔地倒下，化作一只箱子、一只櫥子。這都是那被人供養(yǎng)在花圃里的名木所不及的。這就是它們，它們已經(jīng)與村莊融為一體，不分你我，村莊離不開它們，它們也離不開村莊，離開了村莊它們的生命也沒有了意義，就連樹木研究專家給它們的準(zhǔn)確命名都是“鄉(xiāng)土樹種”——這里面包含了多少親切的感情！這樣的樹木就是外表丑一點(diǎn)，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但這里我卻要說，它們中也不乏長得很美的樹，比如毛白楊。毛白楊本是楊樹家族中的一員，它的兄弟姐妹是黑楊、青楊、胡楊、白楊。可長到兩米多，毛白楊逐漸卓爾不群，出落得樹干通直挺拔，“大眼睛”閃爍著青春的神采。毛白楊還不很高大的時候模樣酷似白樺樹，修長，秀雅，皮膚細(xì)膩滑潤，微微泛著銀白的光澤。白樺樹是俄羅斯的國樹，我國北方的草原、森林里也有，華北以南卻無處尋覓，在華北以南人們的眼里，白樺樹簡直像嫻靜羞澀的少女一樣迷人，毛白楊就是這一帶的樹少女。而等到毛白楊長到碗口粗，它們身上的柔美不見了，通體蓊郁著陽剛之氣，強(qiáng)健偉岸，器宇軒昂，凜然不可侵犯，人們又稱它們“平原紅松”。不光外表不俗，毛白楊心性還特高：它們一直向上生長，不停歇，手掌摸到藍(lán)天也不滿足，它們是家族中身材最高大、志向最高遠(yuǎn)的巨人。

走在平原上，不知道為什么，我喜歡看樹，有著人的模樣、神態(tài)的樹，叫我百看不厭。即使那些粗手大腳的樹，那些歪著脖子、聳著膀子的樹我也覺得生動可愛得很。而每當(dāng)在村頭、路邊的樹群里發(fā)現(xiàn)幾棵毛白楊，眼睛被牢牢吸住的同時，胸中會突然涌起一股美好的情愫。不過，平常看到毛白楊的時候并不多，據(jù)說這種樹扦插難成活，分蘗又繁殖太慢，苗木奇缺，加上村莊拆遷、道路改造過程中大量的樹在劫難逃，存活下來的毛白楊越來越少，幾近滅絕。了解到這些，我很為這種樹惋惜，想起來就覺得遺憾。

今年秋天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我來到冠縣，聊天中朋友說到，冠縣有一個苗圃是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和山東省林業(yè)廳的毛白楊繁育基地，他們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實(shí)驗(yàn)、實(shí)踐，發(fā)明了一種新的毛白楊培育方法。我一聽，當(dāng)即要朋友領(lǐng)我去參觀這個苗圃。走進(jìn)他們的組培室，但見一層一層木架上擺放著組培瓶，一問，有十萬多只，而一只組培瓶里就有七八棵毛白楊瓶苗！組培培養(yǎng)瓶苗還能無限代地?cái)U(kuò)大繁殖，他們一年就繁殖六代！瓶苗出瓶后得先在溫室煉苗，我們又到溫室看，大片的苗畦，密密叢叢的毛白楊幼苗，真可以用“壯觀”一詞來形容。小苗兒長到一拃多高了，齊刷刷的，微噴灌旋轉(zhuǎn)著，滴滴甘霖灑在那嫩綠的葉子上。在瓶子里憋悶了多日的小生命們，見到了陽光，呼吸到空氣，小豬仔一樣，歡叫著伸腰展肢，那樣子，喜煞人！

這天上午我的心情特別好，就像散盡烏云的天空，湛藍(lán)湛藍(lán)的。午飯的時候，朋友拿出好酒招待我，從不沾酒的我沒有推辭，舉杯一飲而盡，喝了個痛快，冠縣老窖好香??！

下午，毛白楊研究專家張有慧又陪我們?nèi)S河故道，這里有他們的毛白楊基因庫。在缺少林木常識的我看來，這實(shí)際是一個擁有五百九十畝地的樹林，里面橫成排、豎成列地生長著毛白楊大樹。張有慧用專業(yè)術(shù)語告訴我，這個基因庫匯集了采自全國各地的兩千多份毛白楊種質(zhì)資源。的確，有資格擠進(jìn)這個方陣的都是優(yōu)樹，一棵棵挺拔、帥氣，精神飽滿，好像那不是樹，而是一匹匹駿馬。還沒靠近，林子里的銀暈就晃花了我的眼，心被撲過來的濃烈生命氣息裹緊，我激動得不行。張有慧一邊在前面走，一邊像拍娃娃的小腦瓜一樣用手掌拍路過的樹；最后站在一棵毛白楊樹旁，輕輕撫摸那光潔的樹干，仿佛那是他愛人嬌嫩的肌膚。他對這片林子的感情太深太深，林校一畢業(yè)他就被分配到苗圃，第一次栽樹正是一個風(fēng)沙天，他躲進(jìn)樹坑，不一會兒沙土就把他栽成了一棵樹。外出收集毛白楊優(yōu)樹資源，哪一天不跑八九十里路？還常常跑一天都找不到一棵，有一次他在高唐琉璃鄉(xiāng)發(fā)現(xiàn)一棵二百多歲的毛白楊，老樹皮干梢枯，但仍腰不彎、背不曲，昂首天外，他跑上去一把抱住，淚流滿面。他就這樣一干三十多年，苦也好累也好，從沒叫過屈，只要能搶救、保住毛白楊這一可愛的鄉(xiāng)土樹種，只要村頭、路旁都美麗，再苦再累他也心甘。

大樹底下綠草如茵，一群綿羊低頭吃草，白云一樣向前滾動。牧羊人抱一桿荊條鞭，待在一邊哼小曲兒。遠(yuǎn)處有兩個年輕人，相向默立，好像是一對情侶，這里也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當(dāng)?shù)厝硕颊f毛白楊“做媒”的婚姻，后代女子個個漂亮，男子個個英?。？臻煹牧肿永锂惓ｌo謐，靜謐得能聽見陽光從樹冠縫隙落下來的聲音。但是此時，我耳畔卻隱隱響起陣陣尖利的嘯叫，這嘯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細(xì)辨，那是飛沙走石挾電裹雷的“空襲”。冠縣境內(nèi)有延綿百里的黃河故道，“黑風(fēng)起，黃沙舞，塵沙障目遮天，日月失明，大風(fēng)拔禾，拔木掀屋，行人死路途”，這一行黑色的大字是我從《冠縣縣志》上讀到的，千百年來風(fēng)沙給冠縣帶來了數(shù)不清的災(zāi)難，新中國成立后冠縣人植樹造林，沙荒才得到治理。尖利嘯叫聲在接近林子時慢慢變小、慢慢消失，瘋狂的沙魔夾著尾巴敗退而去——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林子還是那么靜謐，它在靜靜地看著人們，靜靜地看著羊群……

離開毛白楊基因庫好遠(yuǎn)了，我又轉(zhuǎn)過身，再次凝望這片雄壯、威武的林子，從這個角度看，它們高大的身軀組成了一塊長方形大石頭。這是一塊巨大的基石，是它支撐起張有慧組培室的夢想，支撐起我們村頭、路旁的美麗，支撐起古老冠縣的綠色明天，我忍不住朝它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