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山上的海

也果

1

一眼就看見了那個集市。透過車窗，山村的集市很長，貼著村莊的一側(cè)，蜿蜒起伏，陷入深秋的艷陽里。離得遠(yuǎn)，聽不見聲音。只看見趕集的人靜靜地立在那兒，路過的風(fēng)靜靜地立在那兒，跟靜立的山一樣，跟依山而建的房舍一樣，層疊有致。登時，一幅長卷的畫徐徐鋪開。那個逐級而下的農(nóng)婦，足底生風(fēng)，正興沖沖地闖入畫中。

在章丘，從明水往垛莊去的路上，遇見一個集。如果能夠停下，我愿意奔向那兒，為熱騰騰的集再著一筆。出明水，路開始輾轉(zhuǎn)。沿途的山不高，性情敦厚。為了把路讓出來，紛紛退后，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護(hù)衛(wèi)。有些像沿途遇見的農(nóng)人，單單用干凈的眼睛打量外來者。山上有的地方有顏色，有的地方裸露。一層層的梯田，很是醒目、平整、細(xì)致，泛著綠的莊稼被悉心呵護(hù)。

車停穩(wěn)了。站在一塊平坦的地面上，這才發(fā)現(xiàn)真的是進(jìn)了山。四面環(huán)山。不知不覺間，進(jìn)山的路被時間甩在了身后。進(jìn)山的路把疾馳的車和車上的人一并迎了進(jìn)來。對面一排整潔的房子。房前站著一棵樹，樹下立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的腳下趴著一只白色的巨型犬。見來人，他拘謹(jǐn)?shù)匦χ?，伙伴依舊趴著，毫不理會。待人們一起把目光投過去，依然不為之所動?？?，它溫順極了。不想這個認(rèn)識遭到反駁。你下來得晚，沒見著它剛才有多兇。心下明白年輕人的笑容除了給客人，也是安慰它。掛著的牌子上寫著幾個字：章丘市垛莊海山生態(tài)農(nóng)場。

在一群訪客中發(fā)現(xiàn)農(nóng)場主人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況且11月的陽光正像棉花一樣簌簌落下，落到眼睛里，落到樹上，落到山上，也落到王安的身上。我確信，落在他身上的肯定最多。那些光線撲啦啦地把這個中年男人圍攏，在他開口講話之前。那張黝黑的臉對它們來說太熟悉。王安說話的時候，雙手習(xí)慣握著。面對一群來訪者，一時間他還不能完全放松。如果不知根底，誰也看不出這個身材敦實、言語沉著的男人是名副其實的農(nóng)場主。

王安站在自己的山上。他得呼應(yīng)那些光線，得招呼山上的樹啊、草啊，還有落戶這里的鳥兒。只有它們知道，王安在山上的出現(xiàn)是多么矚目。它們表達(dá)著各自的歡喜。而這樣的一種儀式也只有王安才明白，才能領(lǐng)略這漫山遍野不一般的熱忱。王安深深地吸進(jìn)一口氣，然后吐出來。接著，又深深地吸進(jìn)一口氣，再吐出來。于是，他的身體里就裝進(jìn)了山的氣息，林子的氣息，草木的氣息，鳥兒的氣息。此刻，他正耐心地告訴一個來訪者，那些綠色的樹，叫側(cè)柏。那語氣，好像在說出自己孩子的名字。是的，王安可以說出自己種下的任何一棵樹的名字，了如指掌。

此刻，一雙腳掌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新鋪的路上。王安的腳步輕快。他知道城里人對這樣的路或許不會太在意。但是當(dāng)他每每走在這條嶄新的路上，腳底下仿佛踩著輪子，要飛起來。這感覺，他藏在心里，不說。一個人的心地可以通過言語傳遞，可王安的話不多。這個從1991年開始拓荒的男人，他的生命早已像種子，根植在一座座變綠了的山上。單單那個時間，已經(jīng)讓人想到遙遠(yuǎn)。是不是所有失去的光陰最終都導(dǎo)致這樣的結(jié)果。對于王安來說，那個時間被自己捂在胸口，時不時地躍了出來。王安知道自己的癮是那時候染上的，就再也戒不掉了。如今，這個47歲的男人，站在24年后回顧走過的半生。對于任何一場征程而言，起點無從回避。不過，他從沒過多地想些什么。一棵樹會念叨自己為何伸展枝葉，一只鳥會為一雙翅膀而日思夜想？

山是白云山。單聽這名字就是為了云起的。山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在那兒，推不動，扛不走。除了頭頂上的云朵兒輕輕落下。雨來了，又走了，雪來了，又走了。風(fēng)在山間撞來撞去，怎么也撼不動巖石的身軀。冷峻的巖石目光也是冷峻的，它有理由拒絕著任何一位匆匆過客。時光駐留，它們從大地深處秘密生長、涌現(xiàn)，甚至把生命裹藏，化作石頭。面對著這樣的山，有人動用了冰冷的機(jī)械，向時光鑄造的軀體開鑿。有人痛惜地望著巨大的缺口，望著荒蕪的山嘆息。那些侵入骨髓的疼痛，分崩離析，傷口愈來愈深，可以把眼睛掩埋。山就是山。它佇立，沉默。不拒絕陽光，不拒絕四季輪轉(zhuǎn)。作為天地間最堅實的主人，冷靜的心扉最早被一粒草籽打動。一粒被風(fēng)吹來還是鳥銜來的草籽，變成了一株生在巖石縫隙里的生命。草兒綠了，草兒黃了。偎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山，草兒不慌，一年年地綠，一年年地黃。山稀罕草兒，稀罕身邊時時刻刻的陪伴；它也稀罕樹，稀罕有誰能真正懂得它的心思。

2

蘋果樹開花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把村外的那片地裝扮得像座花園。蘋果園里布滿了香甜的氣息，讓人只想靠近，坐在樹下。這些花兒瞬間把勞作的疲憊融化，讓笑紋從嘴角爬上眉梢。即使走遠(yuǎn)了，那味道還會在心里一遍遍蕩漾。王安家的院子里也種著樹。在山村，哪戶人家的院子里沒有幾棵樹？小時候，他眼巴巴地瞅著樹披上綠葉，長出好看的花兒，瞅著花兒結(jié)出沉甸甸的果兒，綴滿枝頭。想一想，這實在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王安也和小伙伴一起偷摘過別人家院子里的青蘋果。可是這樣的“劣跡”竟然沒有讓成年之后的他覺得汗顏。是因為喜歡啊。王安從心底里喜歡郁郁蔥蔥的樹，喜歡花兒點綴其間。即使沒結(jié)出果兒，那又怎樣？每年春天，村外的那片蘋果樹開花了，可以讓年輕的王安心花開放，興奮整整一個花期。

1991年，王安23歲。這個年輕人不知道這一年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在北垛莊村出生，長大。如果是一棵樹，23年，得長得如腰身粗了。在村里長得腰身般粗的樹青年一個個甩開膀子出門了?？粗黄痖L大的伙伴一個個離開山村，王安的視線再一次被吸引。此前，他也曾為了討生活出門，但那些出行讓他還是不久又回到自己的村子。王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能像別人一樣下定決心。山村年復(fù)一年，沒有什么變化。可是王安的心里卻像生出一株根系，深深地扎在那兒，離不開。就是1991年，讓王安萬萬沒想到的是村外那130棵蘋果樹，它們竟然生出了腳，并肩走進(jìn)了他的生活。

山村的地薄，耕地稀罕。那些在嶺上開墾出來的層層梯田，是鄉(xiāng)親們從山上奪來的口糧。種莊稼的小心翼翼地侍弄著，莊稼小心翼翼地長著。要是眼看著好好的地兒，不長出好苗來，怨不得地的。早就有人對村外的那片蘋果樹有意見。四五年了，看著長得也精神，可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事實讓人想想就來氣。開始，還有人提議再等等看，可這么多年過去了，要這些不結(jié)果的蘋果樹有什么用。到了今年，有人建議趕緊刨了，再沒人提出什么異議。是啊，種什么都比這些不中用的東西強(qiáng)。

面對著“騰地兒”的呼聲愈來愈緊，眼見著有人當(dāng)真高舉起鋤頭，王安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他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站在130棵蘋果樹前面。它們不會說話，不會反駁，可是他自己可以。王安覺得他就是一棵會說話的樹。如今想起來，更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车羲鼈儯米屓硕嘈奶?。那一天發(fā)生的事留在了很多人的心里，沒有一個不說這個王安是犯糊涂了。人家出門掙錢養(yǎng)家，可是王安真是個“二哥”，傻到家了，竟然看中了那些不中用的樹?？墒峭醢裁靼?，就是從那一刻起，自己種樹的念頭像一顆種子埋了下來。

蘋果樹必須得“騰地兒”，可是這130棵蘋果樹上哪兒落戶呢？王安不顧家人反對，硬是用自家水澆地跟別人換了2畝多的山坡地。這樣的不等價交易，讓別人覺得是撿了天大的便宜，可是再看看對面心甘情愿的王安，也是一副歡喜模樣——人家拱手道謝，王安拱手回謝。蘋果樹喜坡地，自己要換，也得有人樂意不是。一時間，這件事讓王安在北垛莊村是出了名。村里人當(dāng)面不講，背后成了笑話。那130棵蘋果樹，王安悉數(shù)買來，每株5元。

常言道，樹挪死，人挪活。這可是大樹，不是小樹苗。王安自然知道樹大難活這個理兒?？墒钦J(rèn)準(zhǔn)了的事兒，他愿意一條道兒走到黑。王安覺得樹就像人，你好好待它，它肯定不會辜負(fù)真心。為確保根系不受損，王安不肯請人幫忙，怕有什么閃失。130棵蘋果樹，自己挨個兒動手刨。在他眼里，這是什么大樹啊，就是幾歲的孩子，不就得需要照顧嘛。更多的時候，王安不是用工具，他蹲下身，用手撥開土，小心翼翼地護(hù)著樹的根須。給樹搬家，那可不是輕省活兒。保護(hù)根系是一方面，還得讓它們適應(yīng)另一處的水土。最近的水塘離果園足有二里路。每天一大早，王安得往返近百里挑上幾十擔(dān)水，才能滿足蘋果樹所需水源的供給。一個月后，130棵蘋果樹全部成活。

接下來，擺在王安面前的不再僅僅是擔(dān)水。四五年不結(jié)果全歸責(zé)于樹，理由自然不成立。王安心里清楚，種樹是門學(xué)問，要懂技術(shù)，得講究方法。他找來一本《果樹管理》，準(zhǔn)備從書本里摸出門道兒。王安的文化程度不高，一本常備的字典解決了一部分障礙，還有更多的問題需要他解決。學(xué)以致用在23歲的王安身上得以實現(xiàn)。為盡快掌握果樹栽培和管理方法，王安一板一眼地按照書本操作，毫不馬虎。不懂的地方，就記下來，逮著機(jī)會就問。鄉(xiāng)科技站的人沒有不知道北垛莊村的王安——那人，想種樹，入迷了。一年以后，王安逐步掌握了修剪、嫁接、管理和施肥技術(shù)。130棵蘋果樹知恩圖報，在王安精心細(xì)致的照料下，一年比一年長得旺，從前稀疏的枝頭綴滿誘人的果兒。

3

不管怨還是不怨，山就站在那兒，繞不過去。山路緊啊，像繃緊了的線。一條條窄窄的路最先都不是人踏出來的。羊腸小道，不單單是窄，根本就是羊走出來的路。王安知道自己走的本來就不是大路。大路上有那么多人，羊腸小道上只有羊的身影。王安想得實在，山是搬不走的，山是荒著的?；纳?，都多少年了，瞅著就讓人心發(fā)慌。他覺得有愧。住在山里的人叫山民。靠山吃山，吃山得養(yǎng)山。王安盯著坡地上的蘋果樹，覺得還不過癮。是啊，瞧著這一片綠著，生機(jī)盎然；可那一片荒著，一毛不生。王安要墾荒。他的心驟然亮堂起來，開始從心底里感謝這些蘋果樹，是它們讓王安看到了下一步的路。這到底是誰最先下的決心呢？王安不知道自己在登高。此刻，他就站在山坡上開始眺望另一座嶺。

緊靠蘋果園的北嶺，大部分是紅頁巖。面積大約300余畝，巖石裸露，常年被雨水沖刷，基本上寸草不生。王安想在那里種樹。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纳蕉d嶺，所有的人都恨不得繞道走，可偏偏有人朝那兒奔，不是腦子被驢子踢了還能怎樣。盡管家人看見那些成活的蘋果樹不再說什么，可是看看光禿禿的嶺地，也和同村人一樣勸王安不要做傻事。希望會從這些石頭縫里長出來嗎？真是癡心妄想。

王安認(rèn)準(zhǔn)了的事，就是要做下去。他的癡心妄想就是安放在這些石頭縫里，就是要把硬邦邦的石頭山變綠了。給荒山穿上一層衣裳，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王安清楚，自己對種樹正生出一種奇怪的感情。真的，不能說出來。說出來也沒人能懂。王安只想讓那個愿望長大，長出來，變成一棵棵樹，到時候就沒有議論了。到時候，人們會聚攏來，議論那些樹，對它們指指點點。就像領(lǐng)出門的孩子，讓人家品頭論足去吧。

說起來，王安有這種念頭，絕不是平白無故的。一粒種子吹到地上，一定得適逢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才能發(fā)芽。生活有時候給予的并不僅僅是求生存，而是在那一段段經(jīng)歷中獲得給養(yǎng)，豐富個體的生命。王安由衷地感謝生活。走南闖北是一種經(jīng)歷，不能抹殺。他賣過百貨，搞過運輸，也干過屠宰，走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世面。事后，王安覺得自己的行走就是取經(jīng)。他發(fā)現(xiàn)五蓮、萊蕪的農(nóng)民靠山吃山，由窮變富。自己的北垛莊也都是山，怎么就沒想到這本經(jīng)呢？治山種樹是一次性投入，長期受益，能賺錢致富，還能綠化荒山，改善環(huán)境，實在是利人利己的好營生。

王安開始要做樹的文章，就在山上做。他的想法得到村里的支持。1997年，王安承包了村里的300畝荒山，開始了治理裸巖山的艱難歷程。水是栽樹的根本保障，治山必須治水。山上沒有水源，王安就在山下的果園旁挖了五個2米深的大坑，四周用石頭壘砌，一共建成五個10方的池子。有了池子，雨水就有了落腳地，樹就有了生命之源。開山墾荒不是移植蘋果樹，擺在王安面前的是一項大工程，一個人肯定不成。親人不理解歸不理解，但是最早伸出援手的還是自家人。眾人齊心協(xié)力，一起鑿石壘堰、摳土整穴，修路治水、栽樹澆灌。綠色在荒蕪的山坡蔓延。開山劈嶺，壘堰造地，層層梯田波浪般涌現(xiàn)。勞動創(chuàng)造著奇跡，荒山在汗水的澆灌下不得不動容。細(xì)數(shù)整個工程，王安和他的家人共壘堰20多條，造地3畝，在這些新生的土地上栽植核桃、杏、冬棗5000余株。

治山、造地、栽果樹，王安開始了他的“包山織綠”工程。只有真正的行路人才發(fā)現(xiàn)，正是那無人問津的羊腸小道，趟開道兒之后，愈深入才愈有無限的可能性。這種未知猶如探險，把每一個投奔者深深吸引。北垛莊村還有上千畝的荒山，它們的存在讓王安難安，激蕩著那顆已經(jīng)澎湃起來的拓荒者的心。資金成了最大的制約。這些年，王安把收入全用到了山上，再開發(fā)這片山，到哪兒籌錢呢。思來想去，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1998年，王安決定動員朋友入伙，聯(lián)合包山。當(dāng)時，村里很多人好心勸他，那山可是“骨頭山”，包山肯定也是白費勁，沒有什么回報。王安決定要啃骨頭。但是在啃骨頭之前，得先碰壁。對于一個心里可以裝下山的男人來說，何懼碰壁。于是，王安就接二連三碰了下去，“二哥”的大名也人前人后地叫響。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本村金百春、馬道河、楊志剛愿意出資，幾個人共同投資3萬余元，承包了村里的1000畝荒山。

紅頁巖像是披掛在北垛莊村周圍山嶺的盔甲。這1000畝荒山無人問津也是地質(zhì)的緣故。山上沒有路，沒有土。為了治山，那輛摩托車成了王安須臾不能離開的坐騎。每天，王安騎著他的摩托車在山里穿行。早上四點進(jìn)山，晚上七點下山，風(fēng)雨無阻。為了治山，王安找親戚幫忙，雇人壘堰?；纳缴虾芏嗟胤酱绮莶簧?。王安就在石頭縫里摳樹坑，手挖不動，就鑿巖放炮；樹苗缺肥，就從家里挑糞上山；山上沒有路，就自己動手修路；山里沒有水，就想方設(shè)法引水上山。前期投入巨大，眼見著山成了無底洞，怎么填也是黑洞洞的，看不見一絲希望。2001年，合伙人楊志剛退出。王安很沮喪，也表示理解，但是他決不會放棄。2004年，王安已在石頭縫里挖穴18000多個，栽核桃樹18000多棵，眼見著一座座荒山變成了花果山。

4

王安把自己放到了大山里。他成了一棵樹，一棵可以走動的樹。他成了一個影子，每一棵樹的影子，早出晚歸的影子。王安把力氣全用到了山上，沒有為家里帶來一分錢，一口糧食?？伤麤]想別的，一門心思就是要把山治理起來。到了雨季，一雙腳浸泡在水里，身體硬朗的王安患了腸炎，也顧不上休養(yǎng)。他知道治山的根本在養(yǎng)?？此评溆矡o情的山并非沒有溫度，它們需要關(guān)切的目光，殷勤的呵護(hù)，需要投入的一顆顆滾燙的心。

王安治山上了癮。2005年，他又瞄準(zhǔn)了白云山。白云山這名兒起得好啊，王安想看見白云在山頂上飄，也想看見云兒落下來，生根發(fā)芽，變成一片綠海。與別處不同，白云山的土質(zhì)較好，但山勢峻拔，治理難度很大。王安開始再次尋找合伙人，決定共同投資治山，受益后或按股分紅或按股分片。隨后，王安便與村委簽訂了60年合同，承包了白云山3500畝荒山?！皹浒V”王安在垛莊鎮(zhèn)率先開始了以股份合作的方式開發(fā)荒山。

300畝，1000畝，3500畝，這些不斷增長的數(shù)字在王安眼前躍動。跟以前不同的是，這一回，他竟然沒覺得重量。某一刻，王安突然發(fā)現(xiàn)數(shù)字不是問題，也并不代表著困難和不可能。他已經(jīng)開始不再回避所謂的困難，因為事情只要做起來，雙手是最有力量的。再漫長的路，也會被勤奮的雙腳越過。自信這股力量，有一天像釘子把王安釘在了大山的身體里。王安知道自己只要做下去，只有做下去，所有的問題和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開發(fā)白云山，每年都需要五、六十萬元的投入。一筆筆算過來，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王安先后投資15萬元修筑6000米的生產(chǎn)路，30萬元硬化4000米的生產(chǎn)路，35萬元安裝4000米高壓線路、50安變壓器，15萬元修建1500立方米蓄水池。在山上栽植各種綠化苗木35萬株，經(jīng)濟(jì)樹3.5萬株。幾年下來，王安共投資150余萬元。治理荒山，最初幾年是見不到收益的。那些投入撒下去，就像水滴落入池塘里，瞬間不見。擺在王安面前最大的困難還是資金。王安繼續(xù)傾力投入，多年經(jīng)商的積蓄投進(jìn)去了，農(nóng)閑時宰羊賣肉賺的錢投進(jìn)去了，承包的工程隊一年到頭的收入投進(jìn)去了。王安從心底里感謝自己做國際貿(mào)易的兄弟，是他每年都會無私地資助王安的綠化事業(yè)，不計回報。

王安的治山之舉獲得了垛莊鎮(zhèn)政府和林業(yè)主管部門的大力支持。除政策扶持，每年無償給王安提供種苗和治理項目。一年又一年，山上的樹木品種豐富起來了。有香玲、元豐薄殼核桃，有杏樹、石榴樹、櫻桃樹，也有楊樹、側(cè)柏。2006年，王安完成荒山綠化1500畝，共栽柏樹10萬株、松樹2萬株、刺槐1萬株、黃櫨5000株、花椒1萬株、核桃6000株，棗樹、柿子樹、石榴樹等果樹3萬株。王安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讓荒山趕快綠起來。王安懷揣自己的綠色夢想，那個美好的田園理想。而就在栽種之間，已經(jīng)為舊日的荒山打造出嶄新的農(nóng)業(yè)生態(tài)系統(tǒng)。王安一步步靠近著自己的綠色夢，那一片片水土保持林的生長，有效防止水土流失，改善了區(qū)域性氣候。

白云山綠了，果子紅了，王安的心醉了。這個土生土長的北垛莊村漢子以自己的行動創(chuàng)造了致富新思路。如今，王安走到哪兒，身后還是不乏議論紛紛。那些垛莊鎮(zhèn)的林業(yè)新人談?wù)摰氖?，聽說王安創(chuàng)建的那100畝的核桃育苗基地，全都實行了品種嫁接。聽說王安組織了全部免費的嫁接培訓(xùn)班，都準(zhǔn)備上哪一期？幾年時間，王安免費舉辦了6期培訓(xùn)班，受益人達(dá)1200人次。創(chuàng)建科技示范戶15戶，帶動了垛莊鎮(zhèn)120多戶村民發(fā)展林果基地。垛莊鎮(zhèn)的山不再是荒山禿嶺，到處呈現(xiàn)生機(jī)勃勃的綠色景象。在王安的帶動下，坐落于山中的北垛莊村更是涌現(xiàn)出為數(shù)眾多的包山大戶。如今，倘有人再想在附近幾個村承包荒山，還成了難事兒，已經(jīng)沒有了。

理念絕對是一個新東西。王安的頭腦里已不再單純是種果、賣果，垛莊鎮(zhèn)“生態(tài)強(qiáng)鎮(zhèn)、開發(fā)旅游”的理念，開啟了王安的新思路。他生出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要把白云山打造成農(nóng)業(yè)山莊，既能生態(tài)觀光，又能休閑娛樂。那時候，綠起來的大山就成為城里人休閑的好去處，山里人的“綠色銀行”。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依靠的永遠(yuǎn)是行動。王安創(chuàng)建了500畝核桃嫁接基地，供全鎮(zhèn)百姓參觀、學(xué)習(xí)和培訓(xùn)。2011年9月11日，成功舉辦白云山首屆采摘活動，當(dāng)天入園游客達(dá)1000人。如今，白云山生態(tài)園面積已達(dá)3500畝，年收入30多萬元，解決了數(shù)十名村民就業(yè)。王安成了白云山的策劃人和開發(fā)者，除了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還積極挖掘白云山的人文歷史，開發(fā)了白云泉、白云山瀑布，把山區(qū)林果特色與文化相融合，相繼建成農(nóng)家樂、地頭超市，在白云山舉辦的采摘節(jié)、五一登山觀賞節(jié)、九九重陽節(jié)、感恩父母節(jié)，使白云山生態(tài)園成為垛莊鎮(zhèn)旅游開發(fā)的亮點。

王安住在山上，忙的時候一家人都吃住在山上。每年過年，王安還是要照常上山去看看，他怕樹苗遇到山火。家人說他把樹看得比命都重要。望著昔日的荒山變得充滿生機(jī)，王安這個“樹癡”收獲了漫山遍野的樹和生生不息的希望。他覺得值。24年過去了，樹長大了，自己的孩子也長大了。大女兒畢業(yè)后執(zhí)意與父親一起守山，這讓王安深感欣慰。而今，回首過去種樹的日子，24年過去了，王安發(fā)現(xiàn)自己種下的真的是一片綠海，就住在山上。

5

太陽照在白云山上。整座山看上去都是溫暖的，透徹的。渾身上下流溢著一種光亮，像一面無所不在的鏡子，把白云山整個兒映照。風(fēng)兜來兜去的，怎么也進(jìn)不去，被山厚實的脊背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踉谏砗?。山上的?cè)柏立得直，長得也蔥郁，被人看見了便索要名字。漫山遍野那么多的樹，到處都是白云山的名片，到底該給哪一個呢？側(cè)柏的名字從王安嘴里滑出的時候，離得近的那一株一定豎起耳朵聽得到。

新鋪的路宛如一條飄帶，系在白云山的腰間。如果從高空俯視，那銀白的飄帶纏繞得多像墜下來的云，掖在山的褶皺里。24年到底有多長？一年又一年，都在王安的身上積攢著。24年，山?jīng)]有長，路長了。從前，山上沒有路，從山那邊的北垛莊村翻過山來得需要大半天?，F(xiàn)在，騎上摩托車只需要十幾分鐘。從前，王安覺得整治一座山難得像登天。如今，身為全國綠化獎?wù)芦@得者的王安，覺得六千畝其實也沒什么。24年，就這么一分一秒地鑲嵌在王安的身體里、骨頭里、血液里。縱橫交錯的皺紋里，讓他成為一位頂天立地的父親。

王安就是一位父親，是兩個女兒的父親，也是這些樹的父親。這些鮮活的生命，是他一棵棵親手栽種。他多么稀罕這些萌動的芽，綻放的力量。他愿意每天扛著鋤頭上山。一個在家里不肯坐下來的男人，面對著一棵棵不會說話的樹，變得柔情。他時刻帶著自己的關(guān)照，呵護(hù)自己的這些孩子。是啊，每天只要一眼望過去，走過來，這些樹孩子就歡喜。他是它們的父親。對那些不言語的孩子而言，他會呼風(fēng)喚雨，開山劈嶺，無所不能。

每天都是植樹節(jié)，也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一棵樹可以固著一碗水。那漫山遍野的樹，一座連著一座的山，得有多少水啊。那些山硬，可也只是看上去的樣子，身體里貯存著越來越多的水的山，變得靈秀多姿。王安在山上種下樹，原本孤獨的山有了伴，連性情也變了。王安把山變成了海，看不見盡頭。那是住在山上的海。

這個時節(jié)來白云山，錯過了采摘、也就沒沿著桑葚采摘園、蜜桃采摘園的指示走進(jìn)去。我沒有在山上找到花椒樹，但是一進(jìn)屋就聞到了花椒的香氣，就在那間陳設(shè)簡單的家里彌漫。王安堅持饋贈自己的一份心意，那是白云山給的。他希望我們再來。那天，在白云山，我還看見了王安的妻子，一位體態(tài)健康、笑容可掬的大嫂。她的笑容里，漾起黑色的小米的氣息，一同被太陽和熱情溫暖過了的。桌子上還有剝好了的核桃，全都敞著口，像極了這一家好客的主人。臨行，跟剛來時遇見的年輕人道別，跟不搭理人的大白熊道別。此時，才知道這個略顯羞澀的男子是王安的女婿。

夜歸，路遇一輛卡車，正拉著滿滿的一車樹疾駛。突然間，覺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棵樹，正從那兒運到需要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