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圓與愛情

張佳瑋

湯圓有幾種餡兒？

我們無錫的湯圓，就講究四色餡兒。芝麻餡兒大江南北都有，磨細如流，濃稠香滑。豆沙餡兒講究個膏腴豐潤，聰明的老板懂得多放油。豬肉餡大概就少見得多。我有北方朋友，初見豬肉餡湯圓，一怔，“湯圓不都是甜的嗎？怎么這里有肉？”吃了一口，對我說：“不愧是你們無錫——醬肉都是甜的！”豬油菜餡大概是別處人最見不得的了：乃是青菜剁成泥，加糖與豬油混溶，碧綠甜濃。菜餡兒已經很奇異，又是甜的，估計會嚇到人。只有我們無錫本地的老人家，才愛在菜市場捧一碗吃，年輕人已經嫌膩了，外地人看著兩眼發(fā)直。

過青石橋，有一溜鋪子。鋪面不大，門面也窄。一連四處鋪面，三處是一家的：“小麗香燭店”“小麗壽衣店”“小麗殯葬服務一條龍”。店據說本是個會手藝的老爺子開的，太愛女兒了，所以拿女兒的名字起了店名。老爺子上了年紀，就不來店里了：自己蹲家里，偶爾做做手藝；店都歸小麗管。殯葬這行業(yè)大家都嫌晦氣，不肯做，做了的就容易壟斷：小麗家就此壟斷了我們這一帶的白事。

小麗是個大姑娘，白白胖胖，面如滿月笑瞇瞇。接洽事務很客氣。許多做這行的說話很沖，你去找他談事，他大大咧咧：“幾點去抬死人？”“去運的每人要搭包香煙！”小麗不這樣，笑瞇瞇地，“您家的老人壽數是？我來給寫上?！甭犞屓耸娣?。小麗人很好，但有年紀了，卻不嫁。多少年紀？不知道，但算著她掌店，有十來年了。阿姨們說起來，都為她可惜，“太忙事業(yè)了，耽誤了嫁人。”還啐男人們，“就是看她胖，就是看她是做這行的，怕不吉利——男人們都沒眼光！”

菜餡兒已經很奇異，又是甜的，估計會嚇到人。

壽衣店和香燭店之間的門面，本來常年是個配鑰匙的。后來年紀大了，愛喝酒，手抖，不做這行了，這門面被個賣湯圓的收了。他們家湯圓很好。湯圓賣不出去，油炸了，就是玉蘭餅。入店來吃湯圓的，坐下了，一大碗雪白湯圓上來，使勺子吹著氣吃，冬日里，滿店白晃晃；想在街上隨吃隨走的，就拿一兩枚玉蘭餅，左手倒到右手，嘴里呵氣不止，咬一口，外酥脆內軟糯，吃了餡兒，暖軟黏就下了肚兒。我們平常吃湯圓時，會問老板要一碗煮湯圓的湯——其實就是帶點淀粉的白水，“不然咽不下去！黏心！”這家賣湯圓的格外用心，冬天給大家上一碗紅糖姜茶。男人喝了覺得暖和爽口，阿姨大嫂們喝了更感動，還數落男人：“你看看你！什么時候對我這么上心過！”

賣湯圓的喜歡了小麗。這事來得特別敞亮直白。每天早上小麗到店，開了三家的門，賣湯圓的端一碗來請吃?！霸缟侠洌砸煌?！”小麗莞爾一笑，或接，或不接，不接時說“先放下吧”，賣湯圓的就放下，搓搓手走開。午飯，又一碗。下午，又一碗?！澳忝Γ酝盹埻?，墊墊肚子！”有些來小麗家談喪葬事宜的人，談久了，又要等確定些細節(jié)，等餓了。賣湯圓的也送一碗過來，“先吃著！”吃過幾碗湯圓后，人家過意不去，就踱到他店里：“我們要守靈，晚上要吃宵夜，你給煮些湯圓，冷凍了給我們好不好？”“好！我給你們做四色湯圓！”

就這樣，小麗喪葬和賣湯圓的，不知不覺成了一家——去托小麗家辦喪葬的，最后總會提幾袋子湯圓回家。阿姨們很熱心，去問賣湯圓的何以這么喜歡小麗。賣湯圓的很敞亮：“她人好，又會辦事，又麻利，又勤快，白白凈凈，還好看！哪里挑得到這樣的好姑娘！”

我秋天回去時，他倆據說已經成婚了。據說，賣湯圓的最后還是過了一關：他親自提著湯圓，上門去見小麗她爸爸。進門就殷勤地問廚房在哪兒，煮了湯圓，請老人家吃著，自己坐下，說自己的規(guī)劃。小麗她爸爸吃著湯圓，沒吱聲，聽完了婚禮規(guī)劃，聽完了將來跟小麗怎么過日子的念叨，老爺子點點頭，只說了一句：“你這個豬油菜做得好吃！——我們這里都沒幾個人愛吃豬油菜了——你愛吃豬油菜湯圓嗎？”“愛吃！”“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