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浩洋
(廣西民族大學法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一人公司作為一項較為后起的公司制度,各國對待其的態(tài)度有著一定差異,造成這項差異的癥結在于各國傳統(tǒng)法文化對待公司定性上的差異,這一點同樣在我國一人公司的設立過程中得以體現。我國于2006年1月1日實施修訂《公司法》正式加入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簡稱一人公司)制度。規(guī)定凡符合股東資格的自然人、企業(yè)法人、社團法人、事業(yè)法人等,均允許投資設立一人公司。相較于此前,一人公司僅存在于國有獨資公司和《外商獨資企業(yè)法實施條例》中規(guī)定的外商獨資企業(yè)兩種形式。反映出當前面對新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以及國家大政方針政策導向使得傳統(tǒng)商法領域對一人公司制度的松綁,同時也反映出我國相關領域法文化的嬗變。
一人公司制度作為一項從西方引進的外來制度,最早出現在英美法系中,并于1925年在列支敦士登得以法律上的認可。這一制度在我國存在長期的爭議與限制,學界大多從制度設計上探討其所存在的缺陷,如人格混同,缺乏監(jiān)督制衡機制,人格否認制度操作性不強等,但對于其與我國法文化之間的相適應問題卻關注較少。對比中西法文化的發(fā)展沿革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重點在公,是“法以刑為主體”,重在追求對社會的調整與規(guī)制;西方傳統(tǒng)法文化重點在私,是“法以契約精神為核心”,視正義與自由為理想。兩者在商法領域的發(fā)展有著較大的差異,因此植根于西方法文化土壤的一人公司制度,移植到中國需要厘清文化差異將產生的問題,以便更好地為當前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服務。
厘清一人公司與中國當前法文化的糾葛,必先回顧其所植根的西方傳統(tǒng)法文化核心要素,即契約精神。第一,契約關系作為一種理性關系,有別于強制關系與情感關系,將人們從血緣關系中解放,進而進入業(yè)緣關系。不以強制為紐帶,不以感情為中介,締約方對于契約的運行與完成建立在各方清醒、冷靜、功利、實用的理智態(tài)度和考慮之上。第二,契約關系作為一種平等關系,以法律為保障,與自由原則相輔相成,與身份關系、等級關系相對立,追求從建立到完成,都以契約方自由合意、平等尊重為前提。其平等性質和對平等的要求,催生“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現代法律精神。第三,契約關系將人們從固定的社會共同體,如家族、氏族、宗族等依賴關系中解放,產生獨立的人格權、財產權等個人自由權利,進而使得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相對封閉的社會關系進化在以契約關系為基礎的較為開放的社會關系中,由此極大地密切與擴大社會物質交換、交往與聯(lián)系,使財產的平等交換與讓渡成為平等合理,推動商法的建立與完善。
相較于西方法文化中的契約關系,我國傳統(tǒng)法文化則更凸顯血緣關系。我國的傳統(tǒng)法文化特別注重對家庭、宗族的社會名譽和聲望地位的保護與穩(wěn)固。在權利分配上,偏向于家庭的代表與家族的代表,即家長與族長。家庭成員中沒有完全的人身權利與財產權利,處在以血緣為紐帶的依附關系中,社會內外皆呈現出上下從屬關系,由此而來的法律呈階級性表現出明顯的不平等性。在此法文化中,民商事法律難以獲得應有的地位,財產權屬于以父權為代表的家庭集體所有,由此難以形成嚴格意義上的財產個人私有制。同時,由此帶來的法律責任與宗族集體糾纏不清,未明確法律權利義務的承擔主體,加之長期普遍的賤訟意識、國家重農抑商政策等因素的影響,使得商事法律在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難以發(fā)展。
經歷改天換地的現代革命所建立的新中國,在新的經濟基礎上建立新法律制度體系,并逐漸形成了融合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蘇聯(lián)時期法文化、西方法文化三者與一體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文化。雖然現代中國社會已經極大減少血緣關系的影響,但由此演變的集體本位思想將繼續(xù)占主導地位。由西方引進的一人公司制度是否能適用中國的法文化環(huán)境,圍繞這一問題展開諸多探討。諸多制度設計的技術層面問題,抽象到法文化層面亦可歸結為:第一,集體本位與個人本位的探討。中國自古以來都強調集體,而非個人,重視團結一心、眾志成城,而非個人英雄主義,此與西方個人本位主義存在差異;第二,公法文化與私法文化的探討。兩者屬于不同法系的發(fā)展方向,影響一人公司的具體規(guī)則制定以及使用的效力。第三,無訟的法律思想與正義的法律追求之間的矛盾。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大同世界的追求,總結在法文化中可以稱之為理想或是價值追求,即“無訟”。對這一目標的追求,在對待民事糾紛時,常選擇壓制、調解以及息事寧人。反觀他者,正義是西方法律文化的理想追求,而正義只有通過法律才能實現。文化上的差異,使得一人公司制度在我國具體適用上存在一定的爭議。
一人公司制度在中國曾遭限制,一定程度上與我國法文化有關。具體來說,是我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探索過程中集體本位與個人本位的相適應過程,是面對講究集體榮譽、穩(wěn)定、秩序的集體本位與追求自由、平等的個人本位兩者的博弈。然一人公司制度的確立,意味著全球化所帶來價值多元,使得更有利于商業(yè)發(fā)展的個人本位制度受到正處在經濟上升期的中國社會所吸收借鑒,中國法文化傳統(tǒng)打破集體本位與個人本位的理論上的壁障,以問題為導向,進行自我完善。
傳統(tǒng)中國法文化的發(fā)展走的是一條從氏族(部族)到宗族(家族)再到國家(社會)的集體本位道路。西方法文化則是經歷了一條從氏族到個人再經歷上帝(氏族)到個人的道路,其特點在于逐漸脫離集團化,強調個人的重要性,即個人本位化。傳統(tǒng)中國的集體本位主義實質上是一種強調血源性并基于身份關系的道德義務法。相比之下,西方個人本位主義這一種非身份血緣并以權力為核心體現社會契約關系的權利本位法。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個人與家庭是從屬關系,沒有獨立的權利與義務觀,個人犯罪其法律責任往往由所隸屬家庭成員共同承擔。這與現代法律原則截然對立,現代法律責任強調個人化和民主化,誰違法誰承擔,誰犯罪誰受罰,反對連坐株連。
進入新時代,中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促進經濟騰飛,加入WTO進入國際市場競爭后,是必要適用國際競爭規(guī)則,但同時必須減少集體本位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為激發(fā)我國國有企業(yè)發(fā)展活力,確立國有企業(yè)的獨立自主的市場主體地位,國企改革在經歷承包制、租賃制等進行政企分離的嘗試后,最終確立以“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科學管理”為基本特征的現代企業(yè)制度。為使得國有企業(yè)產權清晰,出現兩種改革途徑的討論:第一是激進地全面實行私有化改革,但這勢必動搖社會主義根基,造成社會動蕩,走上東歐國家失敗的老路;第二是當前較為可行國有控股的形式,通過股份制的方式引進社會資本,逐步實行產權社會化,但保留國有股份占絕對多數,保證國家對關乎國家經濟命脈的企業(yè)予以控制。
一人公司制度的出現,是對有限責任的極限追求。它的出現一定程度動搖了公司作為社團法人的法理基礎,同時與我國追求集體價值最優(yōu)的法文化追求相背離,因而在其出現之后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國不予以承認。但隨著一人公司對我國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的有利性逐漸顯現,加之國家對“大眾創(chuàng)新、萬眾創(chuàng)業(yè)”口號的提出與支持,以及相關配套的法律制度逐步完善,最終在立法上予以確認。我國當前法文化的形成,經歷了來自蘇聯(lián)過度強調集體本位的法文化、來自西方重視個人本位的法文化以及雖以消逝但潛移默化的中華傳統(tǒng)法文化三者的影響。其所反映的特征已不能清楚地進行或集體或個人的站邊,而是以當前社會需求與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為導向。一人公司制度在當期中國的定位,是當前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現狀的切實選擇,對其的期許是與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相適應。
一人公司制度的確立反映出我國法文化的變化,在公法為主的法文化下,中國的法律導向雖然仍是以維護社會穩(wěn)定為第一要務,但隨著經濟發(fā)展與全球化進程的加快,法文化的價值已不再局限于過去單一的追求,法律制定所追求的社會效益早已不局限于過去的社會穩(wěn)定或經濟發(fā)展,而是趨向價值多元。經濟高速崛起的中國,法文化的公私之邊界已趨向模糊,公法文化對社會公平穩(wěn)定的效用與私法文化對自由正義的維護,兩者相得益彰。隨著法律的制度越來越趨向以問題為導向,制度的選擇不僅要考慮社會的穩(wěn)定,也要對經濟發(fā)展利好。
公法注重調整國家以及國家與個人之間的關系,私法則側重調整公民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中國傳統(tǒng)法律刑事為主體,并形成了種類齊全較為完善的刑法以及被刑罰化的體系,而民法發(fā)展較為薄弱,雖有涉及民事的相關條文,但究其本質仍是通過政府公權力調整民間法律關系已達到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在具體民事糾紛的處理方面,若未觸及刑事,則由民間根據風俗習慣與宗教法規(guī)自行調解。私法強調自由平等,反對人身依附,主張通過確定平等主體間的民事權利來調整社會的人身關系與財產關系,其為商品經濟的發(fā)展提供適宜的法律環(huán)境。
一人公司制度,雖然起源于西方私法文化框架中,但在中國公法文化大環(huán)境發(fā)生一定的變化。在發(fā)揮一人公司經營方式靈活、風險低的優(yōu)勢的同時,通過公權力規(guī)制與征信體系保障,降低其負面效果,使這一制度保持私法調整為主,公法調整為輔,促進經濟發(fā)展的同時兼顧社會公平。一人公司制度在中國的運行反映出一定的中國特色,表明我國法文化順應當前經濟社會發(fā)展潮流以及我國法文化的包容性特點。
追求秩序、穩(wěn)定的最終理想——“無訟”與追求自由、平等的最高追求——“正義”,作為公私法文化分異的延伸,兩者看似并無抵觸,但在實際運用中作為一種價值取向勢必面臨兩者擇一的困境。相比較中國以無訟理想引領下的法文化發(fā)展路徑,西方以正義為最高追求的法文化使得法律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發(fā)展路徑。后者更強調法律的重要性,并使其法律的發(fā)展保持長期的活力,同時扎根于契約社會與商品經濟,進而促進所屬社會的發(fā)展。
中國社會主義法治文化并未減少對社會穩(wěn)定與秩序的追求,集體利益優(yōu)先依舊流淌在中國社會的血液中。但對于正義的追求正在逐步加大,中國法文化的包容性正試圖將“無訟”與“正義”兩者融合。既要民主又要集中,既發(fā)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yōu)勢,又使每個個案都能使人民體會到公平正義。一人公司制度在法律上的正位,反映出我國公司法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促進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體系的前沿發(fā)展,同時也反映出我國法文化面對當前經濟社會形勢下所進行的調整與發(fā)展。
一人公司制度在中國的健康發(fā)展,必需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方向相一致。雖然發(fā)源于西方法文化背景下的一人公司制度與我國法文化有許多不相適應之處,如集體本位與個人本位分異、公私法文化分異等,但在中國社會主義法文化包容性的特點下,兩者的分立正逐漸彌合。在實用主義的引導下,以問題為導向的制度設計,拋下傳統(tǒng)法系隔閡,尋求價值多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思想對于法文化要求,可概括總結為“和諧、理性、公平、正義、平等、民主”,以此為法文化今后引導的方向。同時,結合目前我國社會主義改革進入深水區(qū)這一歷史關鍵時期,各項制度設計正隨著改革項目的推進逐步夯實完善。一人公司制度的建設,確立于我國經濟建設關鍵時期,其所包函的西方資本主義法文化印記,是否能充分轉化為適應我國社會主義發(fā)展的需要的動力,是否能為我國法文化所吸收轉化并符合我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仍需時間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