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立寬
(天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50)
1916年,李大釗由日本回到北京,親眼目睹了北洋政府的腐朽和社會的黑暗,繼續(xù)為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苦苦思索追尋。1917年,一樁事關財政總長的受賄大案震驚全國,一時輿論鼎沸。李大釗對此案頗為關注,接連撰寫文章對腐敗現象予以剖析,并從政治制度和社會生活層面給出解決腐敗問題的對策,這一系列思考,展現了李大釗這一階段①主要指的是從1916年李大釗回國到五四運動前。思想發(fā)展的內在特點,為五四時期他思想的轉變奠定了重要基礎。以往學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關注不夠②在中國知網,以“李大釗廉政思想”為主題的相關論文僅有1篇,詳見彭積冬發(fā)表在《北京黨史研究》1997年第1期上的論文《李大釗廉政思想淺析》。,因此本文以1917年民國政府財政總長陳錦濤受賄案為切入點,系統(tǒng)梳理李大釗對此案的關注和批判、對腐敗現象產生的原因分析,以及提出解決對策的過程,力求在學理層面深化和豐富李大釗關于腐敗問題思考的研究,并在此基礎之上,揭示李大釗從1916年回國到五四運動前思想轉變演進的內在理路。
1917年,北洋政府財政部為制幣籌辦煉銅廠,財政總長陳錦濤在招收商股的過程中,假托入股之名向商人代表索要十萬元。1917年3月,國務會議將煉銅廠章程通過后,商人代表遂先期行賄陳錦濤五萬元,其中一萬五千元鈔票存于中國銀行,另外的一萬五千元支票連同新華銀行定期支票兩萬元由陳錦濤直接收受,此事經報紙披露后東窗事發(fā),一時成為轟動社會的特大丑聞。此后,陳錦濤在國務會議上自請查辦并被免職,旋即被京師地方檢察廳逮捕。根據檢察官提起公訴時所列其犯罪的若干“鐵證”[1],法院判定陳錦濤犯受賄罪。由此,他成為民國建立以來因觸犯刑事案件而受到司法機關審判的首位內閣要員[2]?!豆詧蟆贰洞蠊珗蟆贰渡陥蟆返雀鞔髨蠹埣娂姼M報道,該案成為輿論矚目的焦點事件。
當時的北洋政府,貪腐案頻發(fā)。1917年初,接連發(fā)生了震驚全國的收買毒品案[注]民國初期,禁煙成為社會各界的強烈呼聲與訴求,然而1917年初,北京政府卻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洋商達成收買上?!按嫱痢钡膮f(xié)議。消息傳出后,群情激憤,社會各界以各種形式反對收買煙土,批評政府的丑惡行為。最終,迫于民眾壓力,北京政府不得不將上?!按嫱痢比夸N毀。和交通部租車、購車丑聞[注]1917年春,剛剛成立不久的津浦鐵路管理局曝出一起全國性舞弊丑聞,本來只需120萬元就能購得的火車貨車車廂,竟然花了430萬元的租金與洋商簽訂了15年的租賃合同,后經查辦,局長王家儉等三人有貪腐受賄行為。,公眾輿論已多有不滿,而此次財政部受賄案貪腐金額之巨大、性質之惡劣、官員地位之顯赫,更引發(fā)了輿論的抨擊熱潮。如《晨鐘報》在社評中寫道:“吾人竊恐政界盡成盜窟,衣冠悉變禽獸,禮義廉恥掃地無余,而國亦隨以滅亡耳?!盵注]見《晨鐘報》,1917年4月17日。對政治前途的悲觀可見一斑。另外,陳錦濤屬留學歸國的新派人物,身居要位,財政部是政府的錢袋子,這樣的人居然知法犯法、監(jiān)守自盜,輿論自然更加鼎沸,莫不為國民道德和官員的政治節(jié)操而痛心疾首,如《公言報》就對陳錦濤個人品質大加撻伐,指出其道德淪喪,“將世人所注重之名譽問題、責任問題,概丟之腦后”[注]見《公言報》,1917年3月27日。。更有甚者,將民國初期的種種亂象歸咎于民主共和,否定辛亥革命、否定民主制度的言論不絕于耳。
對于高級官吏的貪腐行為,李大釗是深惡痛絕的,但對當時輿論界的悲觀失望情緒,他則持不同的態(tài)度。李大釗認為,正是由于民主制度的建立,政治運行才能更加透明,才有可能對權力有更多的約束和制衡,這些藏污納賄的政治丑聞才能曝光于天下。在李大釗看來,專制時代政治黑幕,特別是收受賄賂的事件數不勝數,但發(fā)覺的卻少之又少,即使發(fā)覺而能依法追究懲戒的,更是絕無僅有。畢竟在專制時代,官官相護是官場的政治常態(tài)。“今日之賄案若在專制時代,其不官官相護,以陰銷于暗昧隱秘之運動者幾?!盵3]114。李大釗認為,陳錦濤受賄案能夠披露于公眾面前,主犯雖位高權重,但得到了應有的審判,恰恰是因為民主政體的功勞,“以議會之監(jiān)督,報章之揭發(fā),萬目睽睽,共聞共睹,魑魅魍魎,乃以難逃于輿論、國法之懲誅,政治當局亦不敢顯為袒右”[3]114。
假借腐敗問題而否定民主制度,在李大釗看來也是極其荒謬的。對于當時輿論流行的說法“一國之政治、社會、風紀、道德,經由革命一次即墮落一次”[3]114,李大釗予以有力駁斥,并對革命給予充分肯定:“蓋以革命屢興之國,必為群治腐敗之國,是其道德之墮落,不在革命勃發(fā)之日,而在專制積弊之時。革命之屢興正為罪惡積重之結果,而經一度之革命即以莊嚴之血滌蕩一次,其覆被罪惡之虛偽面具即剝去一層,其罪惡之事實亦即顯著一分。”[3]117在李大釗看來,社會上的種種腐敗、墮落,并不是革命的結果,而革命恰恰是對種種亂象的一種回應或徹底滌蕩,革命是治療社會問題的一劑“猛藥”。
為什么會腐敗頻發(fā)?為什么位高權重之人容易滋生腐???對此,李大釗進行了深刻分析,認為此次犯罪者雖為個人,但個人的罪行也能反映出整個社會的問題,所以必須對當下的社會“痛加省察”。他認為腐敗滋生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在李大釗看來,各級行政官員權力過大,沒有約束,因而將權力看做謀取私利的工具,是產生腐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李大釗對當時的官場腐敗現象感慨道:“今之膺顯職實權者,莫不以斂錢為事。鴉片可買也,公帑可盜也,民脂民膏可以任意剝敲也?!盵3]116官場腐敗的加劇,導致的結果是“舉國空虛,官僚富厚”,最終會形成“上行下效,全國風化,大盜民賊,盈天下矣”的無官不貪的官場貪腐習氣。之所以會造成這種局面,在李大釗看來,根本原因就在于這些軍閥官吏“對于其治下之財政,直視為一人之私,囊括席卷,莫可誰何”[3]116!若各級掌權者視權力為私人所有,權力在他們的眼中就是謀取私利的工具,國家甚至都成了他們的私產。
官員權力過大,勢必會造成腐敗,并最終形成腐化的社會風氣,以致群起效仿,加劇腐敗。李大釗痛心疾首地指出當下腐敗成風的現象:“試看那強盜軍閥,哪個不是忙著搜刮地皮,克扣軍餉,拿到他家,蓋上些比城墻還堅的房子,預備他那子孫下輩萬世之業(yè)?那賣國官吏,哪個不是忙著和外國人勾結,做點合辦事業(yè),吃點借款回扣,好去填他的私囊,至少也可以做下半世的過活,就是那最時髦的政客,成日蠅營狗茍,忙個不了,今天靠著某軍閥,明天靠著某元老,也是總想做回大官,發(fā)回大財,有哪個不是為他將來物質生活做預備呢?”[3]325沒有監(jiān)督與制衡的公權力,在李大釗看來已經淪為軍閥政客們攫取私利的工具,那么腐敗就成為必然。
在修習法政出身的李大釗看來,缺乏法治精神、法律失去公信力,也是造成腐敗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一方面,在北洋政府時期的實際政治實踐中,司法經常受到政治的干涉,法律的權威沒有在社會中確立。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政局動蕩、軍閥割據、擁兵自重,一些官吏玩弄政治手法,假借國法壓制民權,打著法律的幌子玩弄權術、打擊異己,根本沒有法制精神可言。再加上民國建立之初袁世凱倒行逆施,拒不履行“臨時約法”,而是“蔑棄法紀,縱容奸佞?!刹桓疫^問,即問之而亦無效”[3]316。法律的權威與公信力徹底喪失,變成一紙空文。李大釗對這種情況評論道:“一般人民心理,對于法律之信畏,終不甚厚。一旦為罪惡所誘惑,遂忘卻法律之權威,而悍然不顧以行之?!盵3]316由此可見,法律精神缺失、法制觀念淡薄,在當時是普遍現象。
另一方面,民國初年的司法實踐常與政治攪和在一起,司法經常受到政治干涉,也破壞了法律的公正性。以陳錦濤案為例,雖是一起貪腐案件,但從一開始,黨爭、政爭就摻和其中[注]案件親歷者、時任財政部參事的賈士毅后來回憶:“那時段祺瑞和國民黨的政見發(fā)生沖突,陳總長有著國民黨的背景,所以段祺瑞左右一班人對他不滿意,到了六年四月,因為涉嫌煉銅廠受賄案,段祺瑞就把他交給地方審檢廳審理?!碑敃r財政部的另一位親歷者李景明回憶:“未幾而煉銅廠之案發(fā)生,蓋交通系人欲上臺,而藉端以陷民黨之閣員。乃公舉巨商請包辦煉銅事,行賄于陳、殷,而虞熙正、賈士毅有介紹之嫌疑,于是而陳等皆下獄?!庇蛇@些言論可以看出,陳錦濤案夾雜著復雜的政爭、黨爭因素。李在全:《民初的司法、傳媒與政爭——對1917年一樁高官案件的考析》一文,對陳錦濤案涉及的黨爭與政爭因素也有著深入的探析。,法律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與陳錦濤案同時,同為閣員的交通總長許世英因為“租車案”,飽受輿論譴責,但許世英在被逮捕的次日即被釋放,未交付司法審訊。相比之下,有國民黨背景的內閣成員陳錦濤,卻被交付司法審判,并被認定有罪。內中緣由很多,但許世英的背景是一個重要的因素,許世英是段派人物,和段祺瑞既是同鄉(xiāng)又是把兄弟,因此不可能和有國民黨背景的陳錦濤命運一樣。許世英案與陳錦濤案兩相比較,法律的權威與公正蕩然無存。
以陳錦濤案中的另一位重要嫌疑人財政次長殷汝驪[注]殷汝驪,字鑄浦或鑄夫,1908年東渡日本,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經濟科,加入中國同盟會。1911年回國,民國成立后當選為國會議員,1917年時任財政部次長。為例,他與《憲法公言》雜志的白堅武、郁嶷、李大釗、黃健平、高一涵等人關系密切,常有往來[注]《憲法公言》同仁合影中,殷汝驪赫然在列。白堅武日記中也記錄了法政同仁與殷汝驪的交游。由此可見殷汝驪與《憲法公言》同仁的密切關系。。在陳錦濤案發(fā)前不久,財政次長殷汝驪還為該雜志撰寫“法治精神”的題詞,并刊登于《憲法公言》第九期上,可以說是一位頗具法治觀念的官員。但在案發(fā)后,殷汝驪卻畏罪潛逃了。李大釗的好友、《憲法公言》同仁白堅武在日記中記錄:“今鑄夫(殷汝驪)偶爾不檢,為陰謀所陷,士處鬼蜮社會,可畏也夫!”[4]一個弘揚法治精神的人知法犯法并畏罪潛逃,甚至其罪行可能來自政治構陷。白堅武的感嘆是一個法政人面對民國初期混亂政局的無奈,可以說,法治在民國初期還是一個奢望,法律是政治的附屬物。在這種情況之下,司法自然也就失去公信力,那么知法犯法、貪污腐化也就在所難免。
李大釗認為,當下社會奢靡之風盛行,也是導致腐敗的一個重要誘因。他認為今天的社會生活,“泰半倚于過度”[3]117,“衣食之享用過度也,戚友之酬應過度也,物質之消耗過度也,精神之勞役過度也,以有限之精力,有限之物質,應過度之要求,肩過度之負擔,鮮不氣竭聲嘶,疲于奔命”[3]118。而過度的需求必然導致人的欲望膨脹,貪念因之而起。“實力不足以達者,則覓捷徑以達之,正軌不足以濟者,則走曲線以濟之。于是虛偽、夸張、奢侈、貪婪種種罪惡,皆因過度之生活以叢滋矣?!盵3]118
由于當時社會劇烈變動,有些人一步登天,躋身顯貴之列,不僅炫耀攀比之心驟增,且為浮名虛利所惑,“輒如乞兒暴富,極欲窮奢”。這些“暴發(fā)戶”追求享樂,恣意炫耀,“衣必金紫,食必甘旨,居必廣宇,行必汽車,內以驕夸于妻妾,外以酬應乎親朋”[3]316,而每月薪資有限的一般官吏,怎能供得起如此花銷?為了滿足這種過度的需求,貪念頓起,行賄受賄,中飽私囊,鬻爵賣官。這些行為嚴重影響著社會風氣,必然帶來整個社會道德水平的下降。李大釗尖銳地指出:“個人浪費,固為自取之咎,而社會風俗之奢靡,亦殊有及于個人之影響焉?!盵3]117整個社會虛浮奢靡的風氣,對個人腐敗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李大釗在分析腐敗產生原因的同時,也給出了解決腐敗的對策,他主張從政治與社會兩個層面,進行根本的革新,即在政治上建立真正的民治政治,反對暴力政治;社會生活上提倡革新人生觀,倡導一種簡易生活的方式。
當時作為民主主義者的李大釗,提出解決腐敗問題的首要對策是制度建設。民國初期的社會輿論,在對官員道德淪喪、政治節(jié)操缺失口誅筆伐之余,一部分輿論也將矛頭指向當時的民主制度,認為民主共和制并不適合中國,反而是引發(fā)社會混亂、貪腐叢生的總根源。他們否定辛亥以來的共和體制,企圖依靠段祺瑞等軍閥用鐵腕專制來維持秩序。對此,李大釗是不認可的,他認為民國初期的種種亂象不僅與民主制度無關,而且恰恰需要民主制度來挽救,腐敗之所以能大白于天下,輿論能在某種程度上對政府有所監(jiān)督,正是民主制度發(fā)揮作用的結果,“足為彰顯立憲功用之證也”[3]114。李大釗認為,要建設一個清廉政府,從根本上遏制貪污腐敗,就要有良好的制度保障,必須徹底革新建立在暴力之上的專制,建設一個建立在民意之上的民治政府。
在李大釗看來,專制與共和有著本質的不同,前者基于暴力或強力,后者基于民意,“專制之世,國之建也,基于強力;立憲之世,國之建也,基于民意”[3]171。而民國初期的政治亂象、貪污腐敗,李大釗認為都是暴力政治或強力政治的結果?!邦欁远杰妶F肇變以還,強力迸發(fā),集矢國會,威暴所劫,遂爾立解,至高無上之主權,不知其已移于何所?然則今日之象,無國家也,無政治也,搶攘縱橫者,暴力而已矣!”[3]171恰恰是暴力導致了政治上的無序與混亂,1916至1918年的督軍團干政,最終導致張勛復辟、國會解散,即是最好的證明。李大釗認為,專制政治的癥結,在于權力過于集中,統(tǒng)治者沒有民意基礎,只能通過強力或暴力來壓制民眾,“權之所集,在于一人,或在少數,恃強凌弱”[3]171,腐敗的發(fā)生在所難免。強力政治的最終結果,就是法律失效、民怨沸騰、民變四起、社會失序、一片亂象。“訴之法律,既已無靈,必欲為之,則所依藉,亦必在法律之外。竊恐暴力橫行之日,社會無形之權威,久已潛從于其后矣”[3]178。暴力政治之下,民意無處表達,最終的結果必然是激變,民意“不能以徑達,必求以曲達;不能以常達,必求以變達;不能以緩達,必求以激達;不能以理達,必求以力達”[3]178。民意無處表達,暗殺、民變、革命必然隨之而來,整個社會就會一片混亂。
李大釗認為,只有在民治政治之下,官吏與民眾才會各安其責、各職其守,官吏作為國家公仆,為公民之一分子,人人皆為治者,只有這樣,腐敗問題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決。那么,什么樣的政治才是民治政治呢?李大釗理解為:“不外使政治體中之各個分子,均得覓有機會以自納其殊能于公共生活之中,在國家法令之下,自由以守其軌范,并進以盡其職分,而赴共同之志的?!盵3]173在真正的民治政治之下,官吏與人民平等,國家也不再以強力壓迫人民,“官吏與公民無殊,同為國家之公仆,人人皆為治者,同時皆為屬隸,其間無嚴若鴻溝之階級。國家與人民,但有意之關系,絕無力之關系,但有公約之束制,絕無強迫之壓服”[3]173。李大釗認為,在民治政治之下,強力已無作用,也不需要強力發(fā)揮作用,腐敗自然得以根除。“專制之世,強力固足為政府之礎石,而于開明之群,自由之世,則斷無絲毫之利益,非徒無益,而又害之。”[3]175總之,在李大釗看來,中華民國建立后的社會亂象、貪腐叢生,禍首不在共和體制,而是恰恰沒能實現真正的共和。只有打破暴力政治,建立真正的民治政治,才能遏制政治上的混亂局面,從而有效抑制腐敗的發(fā)生。
李大釗認為當時的中國社會,存在著“四個過度”的嚴重問題,即衣食享用過度、戚友應酬過度、物質銷耗過度、精神勞役過度[3]118。當時社會奢靡之風開始盛行,整個社會不尚勤儉,群德淪喪,風氣倒置。人們?yōu)椤案∶摾印?,結果是“應用不足,貪念斯起”[3]119。李大釗認為這與欲望過度、人生觀扭曲直接相關。他形容這些為貪念所左右的人,“他們有了工夫,就去嫖,去賭,去撥弄是非,奔走權要,想出神法鬼法,去弄幾個喪良心的金錢,拿來滿足他們的獸欲”,“這種生活,簡直是把人的活動,完全滅盡。他們的知能軀體,全聽獸欲的沖動支配”[3]324。
在李大釗看來,人的基本需求是有限度的,過度滿足只會刺激貪欲,加重社會負擔,“吾人之軀干,塊然五尺耳,一榻之域足以安息之而有余,吾人之口腹,所求者瞬間一飽耳,簞食瓢飲足以饗應之而有余,吾人之家族,純實之愛即足以慰安之,吾人之戚友,淡泊之情即足以結納之”[3]119。因此,他提倡一種簡易的生活方式,即“衣食宜儉其享用,戚友宜儉其酬應,物質宜儉其消耗,精神宜儉其勞役。務使自己現有之精力、物質,克以應與己緣接而生之要求之負擔,綽有余?!盵3]118,也就是說自己的享用、消費滿足個人的基本需要即可。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自己的操守,不被過度的欲望所迷惑,“道義可守,節(jié)操可保,威武不能挫其氣,利祿不能動其心,處固能安其樸素,出亦不易其清廉”[3]118。
李大釗認為,“簡易生活”是可行的,并不違背人的基本欲望,應當倍加珍惜,大力提倡。因為“吾人自有其光明磊落之人格,自有真實簡樸之生活,當珍之,惜之,寶之,貴之,斷不可輕輕擲去”[3]118。只有遵行簡易生活的生活方式,社會風氣才會逐漸改觀,人們的虛偽貪婪才會減少,“社會不情之依賴、不義之要求減少一分,個人過度之負擔、失當之應酬減少一分,亦即虛偽之過失、貪婪之罪惡減少一分”[3]119。李大釗主張,在清白廉政的精神與虛榮夸張的欲望面前,個人應該做出正確的價值判斷和選擇,“衣食宜儉其享用,戚友宜儉其酬應,物質宜儉其消耗,精神宜儉其勞役”[3]118,只有踐行和珍惜這種寶貴、真實、簡樸的生活模式,才能不成為世俗浮華與利益的奴隸。
李大釗對腐敗問題的研究和思考是相當深刻的。他認識到,腐敗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問題,同時也是一個社會問題。因此,主張進行政治與社會的雙重革新。所謂政治革新,就是要摒棄“暴力政治”“專制政治”,建立真正的民治政治;而社會革新,則是要改變享樂奢靡的風氣,提倡一種簡易的生活方式。當時的中國社會,軍閥割據、武人專權、社會動蕩、腐化奢靡成風,李大釗雖有革新的理想與抱負,但在當時的政治體制之下,是不能實現的。舊勢力盤根錯節(jié),依然強大,嚴重阻礙社會進步,人們企盼的清明社會依然遙遙無期。
在李大釗看來,當時的社會處處呈現的是一種新舊雜糅的“矛盾”病態(tài)[注]李大釗在文章中形容當時的中國社會:一方面是民國,另一方面又保留清室;一方面憲法規(guī)定信仰自由,另一方面又規(guī)定以孔道為修身大本;一方面標榜民主政治,另一方面又鼓吹賢人政治;一方面規(guī)定禁止重婚,另一方面又允許納妾……(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李大釗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7頁。)。他說:“中國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國今日的現象全是矛盾現象?!盵3]196他闡釋說:“無上無下,無新無舊,無北無南,無朝無野,鮮不懷數副假面。共和則飾共和,帝制則飾帝制,馴至凡是難得實象,舉國無一真人。此真亡國滅種之象,萬劫而不復者也?!盵3]166舊勢力的強大,阻礙新勢力的成長,“新的”與“舊的”難以兼容并立,唯有根本的革新,徹底打破“舊的”,“新的”才能成長,國家的未來才有希望,用他自己的話來講,“當然打破此矛盾生活的階級,另外創(chuàng)造一種新生活”[3]196。因此,必須與舊社會決裂,新世界的創(chuàng)造才成為可能,這是其思想發(fā)展的內在邏輯。
雖然李大釗對北洋軍閥專制統(tǒng)治不滿,但他并不悲觀,而是以積極的心態(tài)寄希望于未來的中國,以其獨有的“青春哲學”觀,下定決心為挽救“神州陸沉”“再造中華”而努力奮斗[5]。要建立一個新的社會,希望在青年,他熱情洋溢地寫道“我很盼望我們新青年打起精神,于政治、社會、文學、思想種種方面開辟一條新徑路,創(chuàng)造一種新生活”[3]198。希望依靠青年人的力量,去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的青春中華。要達此目的,也必須進行徹底的政治革新與社會革新。進行政治革新,須由組織嚴密的團體或政黨來完成,最終在1921年中國共產黨應運而生,肩負起了創(chuàng)造“青春中華”的歷史使命。進行社會革新,最根本的是改變人的思想,用新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取代利己享樂的腐朽人生觀,最終李大釗找到了馬克思主義這一強大的思想武器,并極大地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發(fā)展。由李大釗對陳錦濤腐敗案的分析與思考,可見其這一時期思想發(fā)展的特點和內在邏輯,為其后來接受馬克思主義并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黨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