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馬灘秦簡《日書》詞語札記四則*

張國豔

關(guān)鍵詞： 放馬灘秦簡；質(zhì)畫；中閒；屒；扁匜

放馬灘秦簡1986年發(fā)掘出土，主體內(nèi)容是《日書》，根據(jù)形制，該批《日書》分爲甲乙兩種。因竹簡斷簡、殘簡較多，字跡也多漫漶，有些內(nèi)容(如音律占)不見於其他批次的簡牘等原因，使得該批簡牘的整理釋讀難度高，工作量大，進程延緩?！度諘芳追N釋文發(fā)布較早，1989年已有釋文及考證問世，[注]何雙全： 《天水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考述》，《秦漢簡牘論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28頁。此前何雙全： 《天水放馬灘秦簡綜述》公布了部分《日書》甲乙種、《墓主記》的釋文，《文物》1989年第2期，第23—31頁。不過僅公布了少量《日書》乙種釋文。但該批簡牘的全部圖版與釋文在2009年出版的《天水放馬灘秦簡》一書中才得以公布。[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天水放馬灘秦簡》，中華書局2009年。以下釋文及注釋意見所引出自此書者，簡稱整理者。此後，陳偉、程少軒、劉增貴、呂亞虎、孫占宇、王輝、晏昌貴、楊華等諸先生提出了竹簡編連、文字釋讀等簡牘整理方面的新見解。新近出版的《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和《秦簡牘合集[肆]》《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是釋文整理的最新成果，爲放馬灘秦簡《日書》及相關(guān)《日書》的深入研究提供了高質(zhì)量的釋文版本。[注]張德芳主編，孫占宇撰著： 《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甘肅文化出版社2013年；陳偉主編，孫占宇、晏昌貴撰著： 《秦簡牘合集[肆]》，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陳偉主編，孫占宇、晏昌貴等撰著： 《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以下釋文及注釋意見所引出自此三種書者，徑出書名與頁碼。在研習《日書》文獻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某些詞語的訓釋尚有商榷的可能。撰文於此，請教方家。

一、 質(zhì) 畫

“質(zhì)畫”，放馬灘秦簡有2例，兩處簡文基本相同。

(1) 禹須臾行不得擇日： 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向)北斗，質(zhì)畫地，祝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無)咎，爲禹前除道。”[注]祝，整理者(第86頁)釋作“視”?！短焖篷R灘秦簡集釋》(第89頁)從整理者。吳小強疑“?！弊种`，參吳小強： 《秦簡日書集釋》，嶽麓書社2000年，第276頁。《秦簡牘合集[肆]》(第31頁)、《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第28頁)改釋爲“?！?。

(放甲66貳-67貳)

(2) 禹須臾行不得擇日： 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向)北斗，質(zhì)畫地，視〈?！抵唬骸坝碛兄蔽鍣M，今利行，行毋(無)咎，爲禹前除道?！?/p>

(放乙165)

研究者一般將“質(zhì)畫”連讀，如何雙全、劉樂賢、吳小強、中國簡牘集成編委會、呂亞虎、工藤元男、王青、夏德安、孫占宇等先生。[注]何雙全： 《天水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考述》(第5頁)釋文作：“禹須臾行，得。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爲，禹前除，得?！薄端⒌厍睾喨諘芯俊分嗅屛淖鳎骸坝眄汈校?。擇日出邑門，禹步三，向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五橫，今利行，行毋(無)咎，爲禹前除，得?！眳焚t： 《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89頁。吳小強： 《秦簡日書集釋》(第275頁)釋文作“禹須臾，臾臾行，得。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無)咎，爲禹前除?！?。”《中國簡牘集成(第4冊)》中釋文作：“禹須臾行，不得。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 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咎，爲禹前除，得?！薄百|(zhì)畫”無注釋。參中國簡牘集成編輯委員會： 《中國簡牘集成(第4冊)》，敦煌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268頁?！稇?zhàn)國秦漢簡帛文獻所見巫術(shù)研究》中釋文作：“禹須臾行，不得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咎，爲禹前除，得?！眳蝸喕ⅲ?《戰(zhàn)國秦漢簡帛文獻所見巫術(shù)研究》，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37、247—248頁。《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中釋文作：“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咎，爲禹前除得?！眳⒐ぬ僭兄瑥V瀨薰雄、曹峰譯： 《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0頁。《禹步史料的歷史民俗文獻分析》中釋文作：“禹須臾。行得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向)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日，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爲禹前除，得。”參王青： 《禹步史料的歷史民俗文獻分析》，《西北民族研究》2011年第1期，第59—65頁?！斗篷R灘日書甲乙種“禹有直五橫”與禹治水神話試探》中釋文作：“禹須臾行，擇日出邑門。禹步三，向北斗質(zhì)畫地，祝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咎，爲禹前除得?！眳⑾牡掳玻?《放馬灘日書甲乙種“禹有直五橫”與禹治水神話試探》，“中國簡帛學國際論壇2012： 秦簡牘研究”論文，武漢大學2012年。《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第89頁)中《日書》甲種此條釋文作：“禹須臾行不得擇日： 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向)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無)咎，爲禹前除道?！薄肚睾啝┖霞痆肆]》(第31頁)、《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第28頁)中《日書》甲種此條釋文均作：“禹須臾行不得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向)北斗，質(zhì)畫地。祝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無)咎。爲禹前除道?！币陨现髦械摹度諘芬曳N此條釋文，與甲種釋文基本相同，唯《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視”未標爲“?！敝`。也有研究者將“質(zhì)畫”斷讀，如孫占宇、王輝、姜守誠等先生。[注]《放馬灘秦簡日書整理與研究》中釋文作：“禹須臾： 行得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咎，爲禹前除得?！眳O占宇： 《放馬灘秦簡日書整理與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西北師範大學2008年，第32頁?！丁刺焖篷R灘秦簡〉校讀記》中釋文作：“禹須臾行，不得。擇日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行毋(無)咎，爲禹前除。’得?！眳⑼踺x： 《〈天水放馬灘秦簡〉校讀記》，簡帛網(wǎng)2010年7月30日，http： //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278?！斗篷R灘秦簡〈日書〉“行不得擇日”篇考釋》中釋文作：“禹須臾·行不得擇日： 出邑門，禹步三，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視之曰：‘禹有直五橫，今利行，=毋咎，爲禹前除得?！眳⒔卣\： 《放馬灘秦簡“〈日書〉行不得擇日”篇考釋》，《魯東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第68頁。

研究者對“質(zhì)”的訓讀意見不同，影響到對“質(zhì)畫”的理解。

吳小強先生將“質(zhì)畫”句簡文譯作：“面朝天上北斗方向，仿照北斗七星的形狀，在地面上畫出來。畫畢，向禹神祈禱?！盵注]吳小強： 《秦簡日書集釋》第281頁。

整理者將“質(zhì)畫”句簡文解釋爲“在地上畫北斗”，“質(zhì)”字義無説。[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天水放馬灘秦簡》第122頁。

工藤元男先生將“質(zhì)畫”句簡文譯作“向著北斗，恭敬地畫地”。[注]工藤元男： 《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第253頁。

胡新生先生疑“質(zhì)畫地”與睡虎地簡中的“五畫地”意思相近，也是指在地上畫一午貫交叉圖形?！坝碛兄蔽鍣M”似爲“禹有職縱橫天下”之意。直、職可通。[注]胡新生： 《中國古代巫術(shù)》，中國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8頁。

王青先生將簡文意思理解爲“按照‘禹須臾’之術(shù)，出行要擇日出發(fā)，走出邑門的時候，要行三次禹步，面向北斗即面朝北，審視在地上所畫圖形的日影，然後作出今天利於出行的判斷。這樣，出行的時候，就不必再高喊‘爲禹除道’(替禹開路)的話，也會得到出行的吉利?！盵注]王青： 《禹步史料的歷史民俗文獻分析》第60頁?？梢妼ⅰ百|(zhì)”理解爲“審視”，將“畫”看作了名詞“所畫圖形”。

孫占宇先生將“質(zhì)”理解爲匕首之類的利器，“質(zhì)畫地”即以匕首之類的利器在地上畫。[注]孫占宇指出：“又，‘質(zhì)’字或可上讀，訓爲‘對’?！眳O占宇： 《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校注》，《出土文獻研究》第十輯，中華書局2011年，第132頁?！百|(zhì)”爲匕首之類利器的説法，又見《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第89頁。又疑“質(zhì)”當讀爲“胝”?！百|(zhì)(胝)畫地”的意思是以腳掌長滿繭處畫地。[注]《秦簡牘合集[肆]》第31頁；《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第29頁。

姜守誠先生訓“質(zhì)”爲地，認爲“鄉(xiāng)(向)北斗質(zhì)”之句的含義是： 面向北斗的方向(即北方)清整出一塊場地作爲祭壇，並在壇內(nèi)陳設供品、施予祭拜。同時指出無論是“在地上畫北斗”抑或“審視地上所畫圖形的日影”，類似解説不僅有過度詮釋之嫌，而且多係毫無文本依據(jù)的憑空想象，均不足信。放馬灘秦簡所言“鄉(xiāng)北斗質(zhì)畫地”乃系擇地劃“直五橫”，而非北斗或其他圖形。[注]姜守誠： 《放馬灘秦簡〈日書〉“行不得擇日”篇考釋》，《魯東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第74—75頁。

夏德安先生將“質(zhì)”訓爲“清晰地”，用作副詞。[注]夏德安： 《放馬灘日書甲乙種“禹有直五橫”與禹治水神話試探》。

朱湘蓉先生訓“質(zhì)畫”爲“直畫”，並指出《漢語大詞典》未收該詞。[注]朱湘蓉： 《秦簡詞彙初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21頁。

綜上所述，“質(zhì)”之訓讀有“仿照”“恭敬地”“職縱”“審視”“利器”“地”“清晰地”“直”“胝”諸多意見。

古代文獻中“質(zhì)”有“契”的用例。如上博簡《容成氏》：

(3) 舜乃欲會天地而聽用之，乃立質(zhì)以爲樂正。質(zhì)既受命，作爲六律六呂，以辨五音，以定男女之聲。

(30+16)

陳偉先生指出《容成氏》簡中的“質(zhì)”應即契。此字的具體釋定還不能確知，但從多處辭例看，讀爲“竊”或與之通假的字，當無問題。竊、契二字古音韻部爲質(zhì)月旁轉(zhuǎn)，或可通假。[注]陳偉：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零釋》，簡帛研究網(wǎng)2003年3月17日，http： //58.194.172.102/jianbo/Wssf/2003/chenwei03.htm。陳劍先生認爲舜臣中的樂正“質(zhì)”值得特別注意，傳説爲任樂正的“契”，因音近而也可以寫作“質(zhì)”。[注]陳劍： 《上博簡〈容成氏〉與古史傳説》，“中國南方文明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中研院史語所2003年。蔡哲茂先生補充了“契”“竊”“質(zhì)”通假的音理：“契”字《説文》作“栔”，“栔”從豐聲。從豐字聲系可與“折”(章母月部)或“禼”(心母月部)通用，而“質(zhì)”字從折聲。[注]蔡哲茂： 《説殷人的始祖——“”(契)》，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0年2月24日，http： //www.gwz.fudan.edu.cn/Web/Show/1090。

《周禮·地官·質(zhì)人》有“質(zhì)人掌成市之貨賄，人民、牛馬、兵器、珍異，凡賣值者，質(zhì)劑焉。大市以質(zhì)，小市以劑”。鄭玄注：“質(zhì)劑，契約。”《後漢書·張衡傳》引《應間》：“今也皇澤宣洽，海外混同，萬方億醜，並質(zhì)共劑?！崩钯t注曰：“質(zhì)劑，猶今分支契也?！睂ⅰ百|(zhì)劑”釋爲契約，雖有爭議，不過就古注來看，“質(zhì)”確有用作“契”之例。

放馬灘秦簡“質(zhì)畫”中的“質(zhì)”應通“契”，是“刻”的意思，“畫”也即刻畫，“契畫”同義連文?！度諘诽庫堆}音詞逐漸增多的歷史時期，其中出現(xiàn)了不少受複音化影響而産生的複音詞或臨時組合的複音詞語，如：

(4) 凡竷?nèi)?，不利以□□，利以爲張?網(wǎng))。

(九14下)

(5) 戊子以有求也，必得之。雖求頯(告)啻(帝)必得。

(睡甲153正叁)

(6) 甲子、乙丑，可以家(嫁)女、取(娶)婦、寇〈冠〉帶、祠，不可筑(築)興土攻(功)，命曰毋(無)後。

(睡乙125)

例(4)“爲張”，例(5)“求頯(告)”，例(6)“筑(築)興”均爲同義詞並列連文形式，其後均出現(xiàn)賓語。

九店楚簡簡44“來歸”，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簡319“復歸”、簡216“後顧”，孔家坡漢簡《日書》簡360“旱〈早〉殤”等也是複音化的結(jié)果。

該時期《日書》之外的其他文獻也存在同義連文的情況：

(7) “詰芮： 芮後知材不得受列，弗敢居，是公列地也。何故詒方曰己受，盜買(賣)于方？已盡用錢，後擾益賈(價)，欲令勿取；方弗取，又弗還錢，去往漁，是即盜詒人買公列地，非令?！?/p>

(《嶽麓書院藏秦簡(叁)·芮盜賣公列地案》簡80～82)

“擾益賈(價)”中“擾”讀爲“饒”，與“益”同義，此處“擾(饒)益賈(價)”與簡75～76“益賈(價)”表意相同，均指增加物品價格，[注]吳雪飛否認了整理者訓“擾”爲擾亂、阻止，解讀“擾益價”爲“爲擾亂(使買賣不成立)而有意地提高價錢”的觀點，指出“擾”當讀爲“饒”，訓爲“益”，“饒”“益”同義。參吳雪飛： 《讀秦簡雜識七則》，《簡帛》第十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07—108頁?！皵_(饒)”“益”同義連文。

“刻”“契”同義，文獻中雖不見“契畫”連用之例，而秦漢代以來“刻畫”則常見。如：

(8) 夫桃人，非荼、鬱壘也；畫虎，非食鬼之虎也，刻畫效象，冀以禦兇。

(《論衡·亂龍》)

(9) 種人皆刻畫其身，象龍文，衣皆著尾。

(《後漢書·西南夷列傳》)

“契畫”罕見，蓋與複音詞興起之時“契”核心義漸轉(zhuǎn)指契約、契機等名詞義有關(guān)聯(lián)，而“刻”動詞義凸顯，“刻畫”則順應複音化趨勢而廣爲使用。

所以，將“質(zhì)”訓作“契”的通假字，符合音理，“契畫”同義連文的形式也順應該時段複音詞發(fā)展的趨勢；簡文的意思是急行不得擇日的情況下，走出邑門，走三個禹步，面向北斗，刻畫於地，並進行祝禱。

二、 中 閒

放馬灘秦簡《日書》“中閒”出現(xiàn)1例。

(1) 占盜： 以亡辰爲式，投得其式爲有中閒，得其前五爲得、爲聞，得其後伍(五)爲不得，不得其前後之伍(五)爲復亡。

(放乙322)

陳偉先生將“有中閒”連讀，其義待考。曾懷疑“閒”屬下讀，作距離、偏離講；但未見這種辭例，疑莫能定。[注]陳偉： 《放馬灘秦簡日書〈占病祟除〉與投擲式選擇》，《文物》2011年第5期，第87—88頁。孫占宇先生將“有中閒(間)”連讀，訓“中閒”爲中間、紹介，似謂有家賊與外盜勾結(jié)。[注]《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第222頁。又將“中閒”斷讀，釋文作“投得其式爲有中，閒得其前五爲得、爲聞”，認爲“有中”或爲“有得”之義；“閒”爲間隔，距離之義。[注]《秦簡牘合集[肆]》第149、150頁；《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第133、134頁。

《日書》中“閒”可作“姦”義講。

(2) 丙亡，爲閒(姦)者不寡夫乃寡婦，其室在西方，疵而〈不〉在耳乃折齒。

(睡乙255)

(3) 酉，水日。盜者言亂，黃色。臧(藏)之園中草木下。其盜男子也，禾白面，閒在穴中。

(孔376)

例(2)出自睡虎地秦簡《盜》篇，該篇存7枚簡，其餘6枚簡與“爲閒者”對應的詞均爲“盜”，“甲亡，盜在西方睡乙253”“乙亡，盜□□□□□□□□□□方睡乙254”“丁亡，盜女子也睡乙256”“戊亡，盜在南方睡乙257”“己亡，盜三人，其子已死矣，其閒(姦)在室。睡乙258”“庚亡，盜丈夫睡乙259”。己日占辭前用“盜”，後有“閒”，與孔家坡漢簡酉日占辭相近。范常喜先生疑孔家坡漢簡“閒”讀作“姦”，義爲盜竊，《左傳》文公十八年：“竊賄爲盜，竊器爲姦。”古漢語中多名動同詞，此處“閒”亦可表示所盜之物。[注]范常喜： 《孔家坡漢簡〈日書〉札記四則》，簡帛網(wǎng)2006年12月26日，http： //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492。

睡虎地秦簡也有“奸”作盜竊義的用例，“奸”爲“姦”的異體。

(4) “內(nèi)(納)奸，贖耐?！苯駜?nèi)(納)人，人未蝕奸而得，可(何)論？除。

(法律答問65)

《日書》中“盜賊”有內(nèi)盜，外盜之別。

(5) 辰，蟲殹。以亡，盜者從東方入，有(又)從出。取者臧(藏)谿谷、窌穴中。外人殹，其爲人長頸，小首，小目。女子爲巫，男子爲祝。

(放甲34)

(6) 巳，雞殹。以亡，盜者中人殹。臧(藏)囷、屋屒、糞土中、蹇木下。其爲人小面、長赤目。賤人殹，得。

(放甲35)

(睡乙254)

例(5)中的“外人”即外盜，例(6)中的“中人”即內(nèi)賊。例(7)簡文有殘缺，不過“方”與“內(nèi)”不當連讀，“內(nèi)盜”連讀指內(nèi)賊的可能性很大。

由此，放馬灘秦簡《日書》“占盜”篇中的“中閒”可讀作“中姦”，義爲內(nèi)賊。簡文的意思是： 以失亡時間爲據(jù)，投得失亡時間，表示有內(nèi)賊；投得其前五個，表示能抓獲，有綫索；投得其後五個，表示不能抓獲；投擲不在前後五個之內(nèi)，表示會再次失竊。

三、 屒

放馬灘秦簡《日書》“屒”出現(xiàn)4例。

(1) 巳，雞殹。以亡，盜者中人殹，臧(藏)囷、屋屒、糞土中、蹇木下。[注]屒，整理者(第85頁)釋作“”。施謝捷先生改釋，見施謝捷： 《簡帛文字考釋札記》，《簡帛研究》第三輯，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4頁。

(放甲35)

(2) 酉，雞殹。盜從西方入，復從西方出。爯在囷、屋東屒、糞旁。[注]甲乙種《日書》“酉”條中的“糞”，整理者(第85、90頁)釋作“水”，研究者多從之。王輝《〈天水放馬灘秦簡〉校讀記》改釋。

(放甲39)

(3) 巳，雞殹。以是亡，盜者中人殹，臧(藏)囷、屋屒、糞土中、蹇木下。

(放乙71)

(4) 酉，鷄殹。盜從西方入，復從西方出，爯在囷、屋屒、糞旁。[注]屒，整理者(第90頁)釋作“晨”?！短焖篷R灘秦簡〈日書·盜篇〉研讀》《天水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分篇釋文(稿)》《〈天水放馬灘秦簡〉校讀記》改釋。參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盜篇〉研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09年10月24日，http： //www.gwz.fudan.edu.cn/Web/Show/951；晏昌貴： 《天水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分篇釋文(稿)》，《簡帛》第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頁；王輝： 《〈天水放馬灘秦簡〉校讀記》。

(放乙75壹)

“屒”的訓讀意見不同，有以下三種解釋。[注]何雙全： 《天水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考述》將“”釋作“糞”，早期研究者多從此釋。此處所列“”之訓讀不含釋作“糞”的情況。

訓爲“屋檐”。如施謝捷、方勇、孫占宇等先生。[注]施謝捷： 《簡帛文字考釋札記》，《簡帛研究》第三輯第174頁；方勇： 《讀〈天水放馬灘秦簡〉小札(一)》，簡帛網(wǎng)2009年10月17日，http： //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156；孫占宇： 《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校注》(第123頁)認爲雞性喜夜棲於屋檐下，此處“屒”當訓爲“屋檐”；又《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第80頁。

訓爲“屋宇”。如王輝、王明明先生。[注]王輝： 《〈天水放馬灘秦簡〉校讀記》認爲“屒”爲深邃的房屋，與屋爲近義詞連用。王明明認爲“屒”爲屋宇義，放馬灘秦簡“屒”用例，可補《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書證。參王明明： 《字書收字釋義文獻用例補闕》，《語文月刊》2014年第8期，第83頁。

訓爲“趴”。如劉玉環(huán)先生。[注]劉玉環(huán)指出，據(jù)《説文·尸部》“屒，伏皃”，可訓“屒”爲趴，用作動詞。簡文“臧(藏)囷屋，屒糞土中，蹇木下”的意思是： 藏在谷倉裏，趴在糞土中、廢木下。參劉玉環(huán)： 《〈天水放馬灘秦簡〉扎零》，《內(nèi)江師範學院學報》2014年第7期，第53頁。

可以看出“屒”的訓讀，與簡文“囷屋屒”的斷句關(guān)聯(lián)密切。

“囷屋”連讀，如吳小強、孫占宇、朱湘蓉等先生。[注]吳小強： 《秦簡日書集釋》(第270頁)譯文作“東西隱藏在穀倉房內(nèi)、糞屎土堆中、爛木頭下面”。孫占宇： 《放馬灘秦簡甲種日書校注》(第121、124頁)認爲巳條斷讀爲“囷屋、屒”，酉條斷讀爲“囷屋、東屒、水旁”。東囷，東向的屋檐；“東”字或可屬上讀。朱湘蓉： 《秦簡詞彙初探》(第109頁)指出：“囷倉”義爲“倉房”，《漢語大詞典》未收該詞。

“屋屒”連讀，如方勇、王輝先生；不過兩位先生對“屋屒”的訓讀意見不一。

“囷、屋、屒”或“囷、屋、東屒”均作斷讀，如孫占宇先生。[注]《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第78、122頁。

“囷、屋、屒”或“囷、屋、東屒”不作點斷，如晏昌貴、孫占宇先生。[注]晏昌貴： 《放馬灘、睡虎地、孔家坡三種〈日書〉之比較》，張德芳主編： 《甘肅省第二屆簡牘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08頁。《秦簡牘合集[肆]》第19、55頁；《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第18、50頁。

先秦和漢代早期文獻中“屋”的定語，其語義分類有五種： 一是表示所屬，如“我屋、誰之屋、君屋、公屋”；二是表示材質(zhì)，如“板屋、葺屋、瓦屋”；三是表示形制，如“夏屋、重屋(兩重檐)、小屋、大屋、闊屋、百尋之屋、千鈞之屋”；四是表示性質(zhì)，如“故屋、隙屋(壞掉)、漏屋、華屋”；五表示所處，如“邑屋、殿屋、廊屋、臺屋、中屋、高屋”?！拔荨鼻岸ㄕZ表示用途，先秦和漢代早期文獻未見用例，至《抱樸子·登涉》才有“牛馬屋”的用例，所以“囷屋”連用的可能性很小。

《日書》中的地支占盜簡文，以十二地支與十二屬物配合，來推斷贜物或盜者的藏匿處，盜者的形貌、品性、性別，乃至姓名，以及能否抓獲等事項。贜物或盜者的藏匿處與各地支所配屬物密切相關(guān)。如：

(5) 丑，牛也。盜者大鼻，長頸，大辟(臂)臑而僂，疵在目。臧(藏)牛廄中草木下。

(睡甲70背)

(孔368)

(7) 卯，兔殹。以亡，盜從東方入，復從出。臧(藏)野林、草茅中。

(放甲33)

(8) 卯，兔也。盜者大面，頭櫏，疵在鼻。臧(藏)於草中，旦閉夕啓北方。

(睡甲72背)

(9) 卯，鬼〈兔〉也。盜者大面，短豙(喙)，臧(藏)草□□。

(孔370)

(張M249)

放馬灘秦簡巳條、酉條均與“雞”搭配，研究者或認爲其中一個屬物有誤；不過，兩條簡文所言藏匿處有重合，且均與雞之習性有關(guān)。兩條簡文所提及的處所中，“雞”活動的場所可以是存放糧食的倉庫、屋檐和樹上。既然“囷屋”連用可能性極低，而雞又一般不在常規(guī)室內(nèi)活動；所以我們認爲“屋屒”當連讀，表示屋檐，而“屋東屒”即房子東面的屋檐。“屋屒”爲偏正結(jié)構(gòu)的詞組。

另，古代文獻中“屋”有屋頂義，如“舜作室，築墻茨屋，辟地樹穀，令民皆知去巖穴，各有家室”。(《淮南子·修務訓》)如將放馬灘簡巳條、酉條中的“屋”理解爲屋頂義，屋頂與屋檐均是雞常見的棲身休息躲藏之處，也符合簡文文意。此時簡文可斷讀作“囷、屋、屒”或“囷、屋、東屒”。

因“屋”的屋頂義例不多見，因此，我們對放馬灘秦簡《日書》甲種“占盜”篇巳條、酉條簡文作了如上斷句。不管“屋”與“(東)屒”是否連讀，“屒”理解爲屋檐義應大致不差。

四、 扁 匜

放馬灘秦簡《日書》“扁匜”出現(xiàn)2例。

(放甲28)

同樣的簡文又見于《日書》乙種簡61壹。

吳小強先生釋作“其悒(邑)扁(偏)也”，譯作“地方很偏僻”。[注]吳小強： 《秦簡日書集釋》第266、268—269頁。

中國簡牘集成編輯委員會釋作“其悒(邑)扁(偏)也”，認爲“悒”爲“邑”字的誤寫，“扁”義爲不方正。[注]中國簡牘集成編輯委員會： 《中國簡牘集成(第4冊)》第262—263頁。

復旦大學讀書會指出“序”或指“西廂房”，引蔡偉“扁匜”或可讀爲“偏迆”，表示歪斜的意見。[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盜篇〉研讀》。

宋華強先生認同施謝捷釋爲“序”以及訓“扁匜”爲“匾桍9”的觀點，不過認爲“序”的解釋尚可商榷。“匾桍9”義主在“薄”，房屋似不可稱“薄”。簡文“序”疑即指堂屋東西墻，“其序匾桍9”是説堂屋東西墻的墻體較薄。[注]宋華強： 《放馬灘秦簡〈日書〉識小録》，簡帛網(wǎng)2010年2月14日，http： //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220。按： 宋華強先生文中引劉釗、方勇二位先生的意見，劉、方二氏均是説墻壁堅硬，堅硬與厚薄有區(qū)別。

綜上，研究者多將“扁匜”連讀，對“扁匜”的理解有“低矮窄小”“地方很偏僻”“歪斜”“扁形盥洗器”或器物名稱“卑虒”等幾種不同的意見。

與建築、建築物有關(guān)的“匜”字，放馬灘秦簡《日書》還有用例：

(2) 乙亥啻(帝)築室而匜不成。

(放乙118壹)

該簡文中的“匜”，[注]“匜”，整理者(第93頁)釋作“臣”?！短焖篷R灘秦簡集釋》(第145頁)、《秦簡牘合集[肆]》(第77頁)改釋。孫占宇先生疑當讀爲“阤”。阤，《説文》：“小崩也?！薄斗窖浴肪砹骸皦囊?。”[注]《秦簡牘合集[肆]》第77頁；《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第69頁。另《天水放馬灘秦簡集釋》(第145頁)認爲此字或係衍文。

睡虎地秦簡《日書》天干占盜篇“庚”日占辭作：

(3) 庚亡，盜丈夫，其室在西方，其北壁臣，其人棴黑。

(睡乙259)

劉釗先生指出睡虎地秦簡“臣”當讀爲“堅”。[注]劉釗： 《讀秦簡字詞札記》，《簡帛研究》第二輯，法律出版社1996年，第114頁。吳小強先生將“其北壁臣”譯爲“他是北邊鄰居的奴隸”，將“臣”譯爲奴隸。[注]吳小強： 《秦簡日書集釋》第255頁。方勇先生認爲“臣”可訓爲“堅”，即土堅固的意思；“其北壁臣(堅)”的意思是“他房子北面墻壁的土是很堅硬的”，就是説北面墻壁是很堅固的，它應該是形容盜者所在房屋的具體特徵的。[注]方勇： 《讀睡虎地秦簡〈日書〉札記二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09年10月18日，http： //www.gwz.fudan.edu.cn/Web/Show/943。

睡虎地秦簡《日書》“庚日”條與放馬灘《日書》“庚日”條的占辭相類，其占辭中的“臣”與放馬灘秦簡的“匜”對應。我們認爲“匜”“臣”均可作“阤”講，義爲崩塌。“匜”作“阤”講，爲通假；“臣”作“阤”講，爲字形訛誤?！氨鈪F”之“扁”讀爲“偏”，“偏阤”即歪斜倒塌。房屋歪斜倒塌的貧寒家境是促使盜者爲盜的原因，貼合盜者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