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有 鵬
(上海交通大學 媒體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40)
新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走過了一條嶄新而曲折的道路,總體上可分為三個重要階段:第一個階段是20世紀50年代至20世紀70年代末;第二個階段是20世紀80年代至2000年前后,第三個階段是2000年以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民間文學事業(yè)在各個階段表現出不同的特色。
一
當代性是一個相對現代性與歷史存在的概念。中國民間文學的現代性是一個文化哲學概念,其當代性則是一個時間與文化屬性的概念。
新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第一個階段的成就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確立了中國當代民間文學的發(fā)展方向,其中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建立具有劃時代的意義;1958年7月郭沫若在中國民間文學工作者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講話是新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發(fā)展方向的重要總結。二是中國傳統(tǒng)民間文學特別是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事業(yè)空前繁榮,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取得了巨大成就。三是形成了革命話語的民間文學敘說,在近代農民起義與中國革命斗爭中形成的民間文學得到搜集整理,新民歌與故事會等新的民間文學現象形成新的群眾文化,破除迷信的簡單化解構了中國傳統(tǒng)的民間文學與民族信仰,形成文化空間的單薄??傮w上講,這一階段過于強調意識形態(tài)與話語權力的意義,使得中國民間文學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等工作出現了許多偏頗。
1949年6月30日至7月19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平(北京)召開,鐘敬文在會議上發(fā)表《請多多地注意民間文藝》的演講報告。在報告中,他強調應該重視民間文藝的價值,稱民間文學“生活和心理也沒有像壓迫階級所常有的那種空虛、荒唐和頹廢”,“大體上它倒是比較正常,比較合理的”,“就因為這樣,在文藝上反映出來的生活現象和思想感情趣味等,也往往顯得真實,顯得充沛和健康,不是一般文人創(chuàng)作能夠相比”,因而“對于民間文藝上許多重要的問題,我們還不能說大家都已經有了很深刻和正確的認識”[1]。在這個演講報告中,他還提出一系列與民間文學相關的問題:“好像神話、傳說中所具有的那些浪漫想象,對于它的性質和價值,我們多少深深地體會過M · 高爾基氏的卓見呢?又好像對于一般民間作品那種‘單純’、‘簡約’的藝術力量或民間笑話所特具的那種強烈的戰(zhàn)斗性等,有多少人真正充分理解呢?再好像真正勞動人民(大多數是農民)的創(chuàng)作跟小資產階級的或流氓的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作(都市間流行的某些小調、說書、曲本和通俗小說等),在性質和意義上的差別,曾經有多少人注意到呢?”[1]
新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的開端,是從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成立開始的。1950年3月29日,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在北京成立。研究會的工作包含民間文學、民間音樂、民間舞蹈、民間戲劇、民間美術等民間藝術的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提出加強對民間文藝的研究,出版了《民間文藝集刊》,特別強調資料的搜集整理,提出“應記明資料來源、地點、流傳時期及流傳情況等”,“如系口頭傳授的唱詞或故事等,應記明唱者的姓名、籍貫、經歷、講唱的環(huán)境等”,“某一作品應盡量搜集完整,僅有片段者,應加以聲明”,“切勿刪改,要保持原樣”和“資料中的方言土語及地方性的風俗習慣等,須加以注釋”[2]等方法和原則①。1950年3月,《光明日報》開設“民間文藝”專欄,發(fā)表一系列關于民間文藝的論述②。自1950年起,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輯出版《民間文學叢書》和《民間音樂叢書》,從整體上展示出新中國民間文藝搜集整理的重要成就③。1955年4月,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創(chuàng)辦《民間文學》,拉開了系統(tǒng)進行民間文藝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工作的序幕。同時期,中國民間文學理論著作顯露出新的氣象,出版了一批質量較高的專著,如趙景深的《民間文藝概論》(北新書局1950年版),匡扶的《民間文學概論》(甘肅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烏丙安的《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概論》(沈陽師范學院1957年編印)。但是,隨著意識形態(tài)中破除封建迷信等思想文化的片面化、極端化,除了對蘇聯民間文藝學理論的翻譯介紹,中國民間文學理論的建構體系漸漸淹沒在這種風浪中。
這一時期,郭沫若作為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理事長,成為新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的領袖。郭沫若在青少年時代的家鄉(xiāng)生活中對民間文學耳濡目染,雖然沒有直接見到他搜集整理民間文學“采風”之類的文化活動,但他在詩歌《女神》和歷史劇《屈原》等文學作品中,大量表現神話傳說,謳歌神話英雄,體現出他對新時代的期待與向往。他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等歷史文化著述中對中國古代神話與各種傳說故事的考證、甄別、辨析,也表現出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義上民間文學的熟稔。
郭沫若的講話或可看作他對自己在現代文學實踐中形成的民間文學思想理論的總結。郭沫若在講話中提出,“民間藝術的立場是人民,對象是人民,態(tài)度是為人民服務”,“必須借民間的鏡子來照照自己”,“民間文藝才是研究歷史的最真實、最可貴的第一手的材料”,“今天研究民間文藝最終目的是要將民間文藝加工、提高、發(fā)展,以創(chuàng)造新民族形式的新民主主義的文藝”。在《我們研究民間文藝的目的》中,郭沫若論述道:
(一)保存珍貴的文學遺產并加以傳播。中國幅員廣大,各地有各地方的色彩,收集散在各地的民間文藝再加以保存和傳播,是十分必要的……
(二)學習民間文藝的優(yōu)點。我們搜集了民間文藝,并不是純粹為了當作藝術品來欣賞,甚至奉為偶像,而是要去尋找它的優(yōu)點來學習……我們的作家應當從民間文藝中學習改正自己創(chuàng)作的立場和態(tài)度。
(三)從民間文藝里接受民間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文藝不僅是現實生活的反映,而且是現實生活的評價與批判。民間文藝中,或明顯的、或隱晦的包含著對當時社會,尤其是政治的批評。所以今天我們研究民間文藝不單著眼在它的文學價值,還要注意其中所包含的群眾的政治意見……
(四)民間文藝給歷史家提供了最正確的社會史料?!耖g文藝才是研究歷史的最真實、最可貴的第一把手的材料。因此要站在研究社會發(fā)展史、研究歷史的立場來加以好好利用。
(五)發(fā)展民間文藝。我們不僅要收集、保存、研究和學習民間文藝,而且要給以改造和加工,使之發(fā)展成新民主主義的新文藝……今天研究民間文藝最終目的是要將民間文藝加工、提高、發(fā)展,以創(chuàng)造新民族形式的新民主主義的文藝。[3]
郭沫若是新文學的標志,也是新史學的標志,還是意識形態(tài)發(fā)展方向的標志。郭沫若成為中國民間文藝學的旗手,是政治的需要,是中國民間文學當代性的重要彰顯,也是一種文化戰(zhàn)略的選擇。新中國成立后需要盡快建立一套完整的話語體系,因此對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實際上是對包括民間文學在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改造運用。相比而言,老舍、鐘敬文和俞平伯等學者的民間文學思想理論,都具有被改造的意義,即都要無條件地贊美勞動人民,批判舊的封建時代的文學藝術。同時期,胡適的民間文學思想理論受到批判,而魯迅的民間文學思想理論則得到高度評價,中國民間文學思想理論出現批判所謂歷史唯心主義的分水嶺,許多文章呈現出缺失理性的武斷結論,即使是對上古神話,也要強調其意識形態(tài)的一面,如袁珂等學者對中國神話傳說的研究,出現了對神話形態(tài)的階級分析。在這種意義上,中國現代民間文學的多元化被限制。自然,1956年形成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對這種局面是不滿足的。但是,1957年開始的反右擴大化,又延續(xù)了這種局面。當然,一切都在探索中。如何建立在以人民大眾當家做主的基礎上表現廣大勞動者翻身做主人豪情的民間文學文化體系,是一個新的課題。拋棄所謂資產階級學術體系,學術問題的簡單化應該是新中國民間文藝學發(fā)展避免不了的階段。直到改革開放初期,新中國民間文學理論研究仍然更多強調如何看待民間文學的人民性與歷史價值等問題。
1955年4月,《民間文學》的創(chuàng)刊更進一步明確了中國民間文藝學的方向與任務,更典型地表現出中國民間文學的當代性?!睹耖g文學》成為中國民間文學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的主要陣地,在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發(fā)展中具有重要的引導意義。其《發(fā)刊詞》更多強調了民間文學的文學價值,強調了民間文學的人民性,強調了中國民間文藝學的文藝學研究方式,其研究范圍更加狹窄。《發(fā)刊詞》詳細論述了民間文學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聯系,一方面指出民間文學是“優(yōu)秀的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意義與作用”,另一方面指出“過去人民所創(chuàng)造和傳承的許多口頭創(chuàng)作,是我們今天了解以往的社會歷史,特別是人民自己的歷史的最真實、最豐饒的文件”?!栋l(fā)刊詞》把民間文學“作為古代社會的信史”,因為它“記錄了民族的歷史性的重大事件,記錄了廣大人民的日常生活和斗爭,記錄了統(tǒng)治階級的專橫殘酷和生活上的荒淫無恥”,所以“我們今天要比較確切地知道我國遠古時代的制度、文化和人民生活,就不能不重視那些被保存在古代記錄上或殘留在現在口頭上的神話、傳說和謠諺等”,“現在流行在我國西南許多兄弟民族間的兄妹結婚神話,不但對于那些民族荒古時期的婚姻生活史投射了一道光明,同時對于全人類原始社會史的闡明,也供給了一種珍貴的史料”[4]1。
1958年7月在北京召開了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對民間文藝要“全面搜集、重點整理、大力推廣、加強研究”“忠實記錄、慎重整理”,有力扭轉了中國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過于狹隘的局面,歷史上一些傳統(tǒng)民間文學故事被視作封建迷信而受到誤解的問題,得到了進一步糾正。
《人民日報》發(fā)表的社論《加強民間文藝工作》,可以看作這一局面扭轉的信號。從此,大躍進民歌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都訌娒耖g文藝工作》開篇即講:“去冬今春以來的生產大躍進,帶來了文化大躍進,一個洶涌澎湃的文化革命運動開始了。大量新民歌的產生,就是這個文化革命運動的重要標志之一。不少縣從今年初到現在短短幾個月內,產生了幾十萬首民歌。民間歌手、快板詩人大顯身手,黨委書記帶頭創(chuàng)作。群眾創(chuàng)作的熱潮已在全國各地形成。許多省、縣以至鄉(xiāng)、社都出版了本地區(qū)的民歌選集,不少廠礦也出版了職工業(yè)余寫作者的文藝刊物。這是中國文化史上空前未有的現象。”社論講述了民歌運動的背景:“中國共產黨是歷來重視群眾文藝創(chuàng)作、重視民間文學工作的。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一再強調群眾文藝創(chuàng)作對于文藝發(fā)展的重要意義。座談會后展開了民間文藝的搜集整理工作,取得了成果。今年春天,毛澤東同志在黨的會議上,反復號召大規(guī)模地搜集各地民歌。由于黨中央的倡導,各地黨委的積極推動,一個全國性全民性的搜集民歌運動就聲勢浩大地展開了?!鄙缯搶⑿屡f民間文學進行對比:“民歌是勞動人民的集體創(chuàng)作。在舊時代,勞動人民由于階級的剝削和壓迫,被剝奪了學習文化的權利,他們只有用自己的歌唱來表達對于壓迫者、剝削者的切齒仇恨和對于美好生活的夢想。千百年來,許多優(yōu)秀的民間文學作品,至今還在群眾中流傳,這是我國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的財富。但是,由于時代的限制,這些作品當然不可能像今天的群眾創(chuàng)作那樣表現出勞動人民當家做主、征服自然、建設新生活的舒暢心情和英雄氣概。在今天的群眾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革命的、共產主義的世界觀。這是一種嶄新的文學,是以建設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為目標的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結晶的產物。共產主義文學藝術是建立在體力勞動和智力勞動相結合的基礎上的。當前的數以百萬和千萬計的工農兵所創(chuàng)作的新民歌,應該說就是共產主義文藝的萌芽,它們使我們看到了未來的共產主義文學藝術的繁榮興旺的無比寬廣的道路。舊的民間文學的概念已經不完全適合于今天的群眾文藝創(chuàng)作了。我們應該對新的群眾創(chuàng)作給以最高的估價和重視。”社論也回顧了中國現代民間文藝學的歷史:“我國的民間文學工作從‘五四’就開始了,但是各種資產階級文藝思想的影響,阻礙了工作的發(fā)展。資產階級文人或者對民間文學加以百般鄙視,或者販賣西方的民俗學,把民間文學當作賞玩的古董,把民間文學工作當作消閑、獵奇的‘雅事’和個人的癖好。魯迅對民間文藝曾給予極高的評價。他說:‘從唱本說書里可以產生托爾斯泰、弗羅倍爾’,他有力地批駁了那些輕視民間文藝的資產階級文學貴族的反動觀點。魯迅不但在自己著作中廣泛地論述和應用了民間文藝,而且對民間文藝的許多方面,從搜集整理工作到對于民間文學的估價、民族形式的研究等,作了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奠定了中國民間文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初步基礎。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更指出了民間文學工作的正確方向。同這一條民間文學工作的無產階級的道路相對立的,是另一條資產階級的道路。胡風、馮雪峰披著馬克思主義的外衣,歪曲馬克思主義對于民間文學的正確觀點和態(tài)度,他們企圖從根本上抹殺民間文學的存在。鐘敬文是資產階級民俗學派的一個代表,他的主張實際上是要扼殺民間文學工作?!蓖瑫r,社論肯定了這次中國民間文學工作者全國代表大會:“會議批判了在民間文學工作中所存在的各種資產階級思想,也反對了那種把民間文學工作當作只能由少數專家來包辦的態(tài)度。隨著群眾文藝創(chuàng)作的高漲,民間文學工作已經突破了原來狹隘的框框,它決不僅僅是幾個學者在學院和書齋里所從事的研究工作。它不應該冷冷清清地由少數專家、文藝工作者來‘少費慢差’地搜集一點,整理一點;而是應該依靠全黨全民按照多快好省的工作方法來做。會議確定了全面搜集、重點整理、大力推廣、加強研究的工作方針。這是正確的?!盵5]這種十分武斷的論述形成了對中國現代民間文藝學的閹割,其當代性形成學術的倒退,但這基本上代表了中國改革開放之前的學術導向。文化大躍進,學術大躍進,熱情代替理性,從1958年到“文革”,中國民間文學的道路越走越窄。學術問題簡單化、粗暴化的現象嚴重損害了學術發(fā)展,如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55 級學生“奮戰(zhàn)”幾十天,編寫出完全否定鄭振鐸、鐘敬文等學者民間文學思想理論的《中國民間文學史》,反而贏得叫好聲一片。
當然,社論《加強民間文藝工作》對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的總結和展望,也表現了相對合理與清醒的認識:“一方面必須以搜集當前的新創(chuàng)作為重點,一方面不能忽視過去時代的一切優(yōu)秀的民間文藝作品。全國各地方、各民族都有蘊藏量豐富的民間文藝。近百年來,特別是近四十年來中國人民革命各個階段的優(yōu)秀作品,是有價值的文藝作品,也是珍貴的革命史料,必須趕快搜集。許多傳統(tǒng)作品只保存在老年人的記憶中,如果不及早搜集,就很可能失傳?!迸c歷史上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有極大不同的是:“我國各個民族、各個時代的民間文藝寶藏是我國民族文化中的一宗財富,它的價值是無可估量的,它對于世界文化說來,也是極其珍貴的。當前的新的民間文藝,更是鼓舞群眾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有力的宣傳鼓動武器,它對于我國文學藝術的進一步群眾化、民族化,必將產生巨大的深刻的影響。我們的文藝作家必須認真地向它們學習,借此更加深刻地了解民族的心理、民族的習慣,感染到廣大勞動群眾的共產主義思想感情和風格,來進一步提高他們的創(chuàng)作。只有在豐富深厚的群眾文藝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我們的社會主義文學藝術才能得到更光輝的發(fā)展?!盵5]所以,在此后相繼出版了一批搜集整理中國傳統(tǒng)民間文學作品的成果,如195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民間故事選》,1959年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兒歌選》,195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歌謠選》,1960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民間文學集》,1961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諺語資料》等;各地的民間故事集也相繼出版,如《中國民間文學叢書》《中國民間敘事詩叢書》和《中國各地歌謠集》等;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得到空前的重視,被及時搶救整理出版,各地流傳的革命斗爭傳說故事集、太平天國與義和團等農民起義民間文學集也被整理出版[6]。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大量的民間文學作品被編選為中小學生教材,高等學校也普遍開設民間文學課程,社會上亦展開了破除迷信的群眾文化教育運動,人們扒毀神廟,禁演神戲,革命斗爭故事和歌頌社會新風尚的新故事成為社會文化教育的重要內容。
這一時期,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在曲折中發(fā)展。
二
新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取得的最大成就是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成果豐碩,特別是一批民間文藝工作者奔赴邊疆少數民族地區(qū),搜集整理出許多有重要價值的民間文學。這也是中國民間文學當代性的體現。
我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歷來受到史學家的重視。近代中國社會,也有許多西方人關注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他們出于不同的目的,對邊疆地區(qū)的少數民族進行實地調查。海外學者也不同程度地關注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如英國學者薛爾登編選的《西藏故事集》[7],記述了我國西藏地區(qū)藏族流傳的傳說故事。新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非常重視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多次組織對少數民族地區(qū)民間文學的調查,我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1956年,國家開展對我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文化的全面調查,啟動《少數民族簡史》《少數民族簡志》和《民族自治地方概況》等的編撰工作,涉及大量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中國科學院主持“我國少數民族文學史”計劃,提出為每一個少數民族編寫出包括民間文學在內的文學史,民族文化指導委員會編印出《1958年少數民族文藝調查資料匯編》。中國少數民族三大史詩《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受到國家高度重視,青海等地專門成立了搜集整理史詩的辦公室。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文化傳播工作也取得了可喜成就,如彝族的阿詩瑪、壯族的劉三姐、蒙古族的巴拉根倉、維吾爾族的阿凡提等人物傳說在全國各地流傳,家喻戶曉。這些都與我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調查和宣傳有關。
新中國成立不久,我國即出版了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作品集,如1949年11月內蒙古日報出版《蒙古民歌集》,1950年上海北新書局出版《新疆民歌民譚集》,195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蒙古族史詩《洪古爾》,1952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東蒙民歌選》,1953年中國科學院出版《阿細民歌及其語言》,1954年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內蒙古民歌》,1954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版《藏族民歌》等。在此之后,我國出現了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出版熱潮,一大批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作品集得以出版,如1956年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十方圣主格斯爾可汗傳》,1956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貴州兄弟民族情歌散輯》,1958年青海省人民出版社出版《青?;▋哼x》,195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白族民歌集》《白族民間故事傳說集》和《納西族的歌》,1959年中央民族學院編印《藏族民間故事》,196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傣族長詩《額并與桑洛》《召樹屯》,1962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版藏族史詩《格薩爾· 霍嶺大戰(zhàn)》等。這一時期,《民間文學》也發(fā)表了許多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作品。這表明新中國對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高度重視,也充分顯示了中國各民族的政治文化平等。
當代性是一種建構,也是一種解構,包含著新的文化選擇與文化認同。在新中國民間文學發(fā)展歷史上,1958年是一個不平凡的開端。1958年的大躍進浪潮發(fā)展為民歌運動,不是偶然的。新中國的建立,一改一個多世紀以來中華民族被侮辱、被奴役的歷史,人們得到土地改革的勝利果實,衷心歌唱新生的人民政權。人民歌唱“翻身不忘共產黨,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歌唱“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沒有共產黨的恩情深”[8],歌唱祖國的大好河山,歌唱美好的新生活,都是發(fā)自肺腑的心聲。多年來,我們習慣了歌唱和贊頌,各地編選出版的民歌集,都大力歌頌合作化大生產的光輝成就,如郭沫若等人編選的《紅旗歌謠》,被贊頌為“新國風”。表面上看,大躍進民歌運動是為了響應毛澤東關于“新詩的出路在于古典文學與民歌”的意見,實際上是一種新的文化生產,是為了建立新時代的文化話語。所以,有人提出“村村要出王老九,縣縣要出郭沫若”,表現出普遍的浮夸,形成了假大空的風尚。但是,新中國的發(fā)展道路并不一帆風順,在社會發(fā)展中出現的一些矛盾沖突,同樣成為民間文學表現的內容。比如這一時期人們在加強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同時,忽略了物質生產的重要性,出現了三年經濟困難,民間文學對此亦有表現,一些“大隊長,你看看,碗里沒有一粒飯;大隊長,你想想,稀飯鍋里漂月亮”、“小麻雀,叫喳喳,共產主義來到了;爹拉犁子娘拉耙,奶奶在后面打坷垃,小弟弟跟在后面爬;吃的饃,沒法嚼,紅薯梗子熬湯喝”等諷刺貧窮與虛假的民間歌謠[9],與那些歌唱大豐收的民歌創(chuàng)作形成鮮明對照。民以食為天,貧窮與饑餓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民間文學堅持正義,對各種錯誤的政策路線提出尖銳批評。這種情況在“文革”中更為突出,如“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群眾看干部,家家戶戶吃紅薯”“紅薯茶,紅薯饃,離了紅薯沒法活”“大年三十沒法辦,打著紅旗去要飯”等諷刺貧窮與形式主義現象盛行的歌謠廣為傳唱,更有“十等人”等民間歌謠,批判干部特殊化和社會流行的開后門之類不平等現象[10]。等到“文革”結束,農村開始實行生產責任制,特別是農村免除農業(yè)稅之后,民間又出現熱烈歌頌政府的歌謠。民心不可違,民間歌謠從來不掩飾民眾的感情,常常直言不諱,真實地反映社會的本質問題,是社會發(fā)展的晴雨表。
三
新的歷史時期,撥亂反正、正本清源逐漸成為社會的主流,整個文化事業(yè)逐漸擺脫了意識形態(tài)化的限制。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無論是在搜集整理、理論研究方面,還是在民間文學的翻譯方面,都漸漸趨于理性的探索。一方面,人們保持著五四以來形成的科學考察方法,堅持田野作業(yè),走進村莊和邊寨,考察民間社會流行的民間文學;全國各地民間文學刊物,如云南的《山茶》、浙江的《山海經》、貴州的《南風》、上海的《故事會》等如雨后春筍般問世,發(fā)表了大量的民間文學作品。另一方面,人們努力拓展研究領域,加強對民間文學的多學科研究,尤其是現代人類學、新史學、民族學、傳播學等理論的移入,開闊了民間文學研究的學術視野。同時,人們對民間文學的“改舊編新”和“廣義神話”以及新故事創(chuàng)作與民間文學的聯系等問題展開熱烈的討論。一批民間文學理論著作出版,許多高等學校恢復民間文學教程,增添民間文學學位點,形成了中國民間文學完整的學科教育體系④。1984年,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與文化部、國家民委聯合進行《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民間歌謠集成》和《中國民間諺語集成》的搜集整理工作,被稱為中國民間文學的“萬里長城”。這項工作從各個縣開始,是搶救、整理中國民間文學的一項巨大工程,簡稱“三套集成”。進入21世紀之后,受國際上流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影響,我國出現搶救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文化運動;中國加入國際文化遺產保護公約,許多文化遺產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從20世紀80年代中國、芬蘭聯合考察開始,中國民間文學日漸形成與國際民間文學研究的交流、對話,逐漸回歸文化本位,表現出從容的風度。中外民間文學的比較研究,有力推動了學科發(fā)展。
總的看來,這一時期中國民間文學取得了這樣一些進展:
(一)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尤其是中國少數民族神話傳說研究、民族史詩研究獲得重要成就
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和理論研究走過了一條不平坦的道路。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新時期撥亂反正以后,《格薩爾》等英雄史詩被平反,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選派多批次民間文學工作者深入少數民族分布密集地區(qū),進行艱苦卓絕的采風活動,搜集整理出非??捎^的少數民族民間文學。自此,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民間文學被公開發(fā)表或出版,大多數少數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學史或民間文學史。
1983年,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舉辦第一屆全國民間文學作品評獎,有7 部作品獲得一等獎,全部是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作品,分別是1981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 霍嶺大戰(zhàn)》,1982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藏族民間故事《西藏民間故事》,1981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蒙古族史詩《江格爾》,1980年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蒙古族史詩《烏赫勒貴滅魔記》,1982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民間文藝研究會編印的柯爾克孜族英雄史詩《瑪納斯》,1979年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苗族史詩《苗族古歌》,以及《山茶》1980年第2期發(fā)表的傣族民間敘事詩《相勐》。1989年,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舉辦第二屆全國民間文學作品評獎,3 部作品獲得一等獎,其中有2 部是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作品:1988年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瑤族史詩《密洛陀》和納西族歌謠《祭天古歌》。后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亦有許多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優(yōu)秀作品或關于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研究著作獲獎。
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理論研究不斷取得豐碩成果,特別是少數民族神話研究與民族史詩、民間藝人研究,以及具有宗教文化與民間文化意義的風俗研究,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績,改變了改革開放之前中國民間文學理論研究的格局。如關于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藏族學者降邊嘉措提出《格薩爾》代表著古代藏族文化的最高成就,是研究古代藏族社會歷史的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著作。降邊嘉措出版了《〈格薩爾〉初探》(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格薩爾〉的歷史命運》(四川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格薩爾〉與藏族文化》(內蒙古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格薩爾〉論》(內蒙古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等著作,深入探討了《格薩爾》形成的背景和發(fā)展變化過程、《格薩爾》的各種手抄本與印刷版本、《格薩爾》與西藏歷史的聯系、《格薩爾》說唱藝人的文化心理與演唱風格等,對《格薩爾》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降邊嘉措將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與希臘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印度史詩《羅摩衍那》進行認真比較,探討古代印度的靈魂觀念對藏族文學的影響,認為《格薩爾》毫不遜色于世界著名史詩,是世界上最長的活形態(tài)的史詩。以降邊嘉措等學者為代表的中國少數民族史詩研究,為中國文化贏得了榮譽⑤。
(二)田野作業(yè)成為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的重要方法,《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等“三套集成”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意義,民間故事與故事家群體研究形成獨立的學術體系
田野作業(yè)作為科學考察的重要方式,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民間文學采用的重要工作方法。1960年代我國就如何進行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進行過討論,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據此編選《關于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問題》,由上海文藝出版社于1962年出版。
改革開放以來,關于民間文學的改舊編新問題,學術界又形成熱烈的討論:一部分人認為,民間文學應該保持原始意義的記錄,不能改,改了就失去科學價值;一部分人認為,民間文學應該適當地改,不改就無法閱讀。同時,隨著文化市場的繁榮,一些通俗讀物以民間文學的名義充斥市場,形成大量偽民間文學。中國民間文學理論研究十分重視親臨現場的調查,強調錄音、攝影等在忠實記錄、獲得科學資料方面的重要性。如1981年,江蘇省蘇州市召開吳語地區(qū)關于吳語民歌的討論會,啟動了江南地區(qū)民間敘事長詩的協作調查,上海、江蘇等地的民間文藝工作者奔赴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記錄、搜集整理到大量民間敘事詩⑥。1982年,河南學者發(fā)現大量流傳民間的古典神話,組成高等學校師生與地方文化工作者聯合進行科學考察的中原神話調查組,在河南、陜西、山西等地調查古典神話的流傳。其他如北京大學中文系師生對湖北武當山地區(qū)民歌的實地調查、中山大學中文系師生對廣東沿海地區(qū)冼夫人等傳說人物的實地調查、遼寧大學中文系師生對東北地區(qū)民間故事家的調查、蘭州大學和西北民族學院對西北地區(qū)花兒會的實地調查等,都有重要的收獲。民間文學的流傳形態(tài)問題,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最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民間文學田野作業(yè)形成國際間的協作,如1986年4月,中國和芬蘭聯合對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三江地區(qū)進行調查。在這次調查中,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廣西民間文藝研究會與芬蘭文學協會、北歐民俗研究所、芬蘭土爾庫大學的學者,一同編制出詳細的調查方案,運用照相機、錄音機等現代器材,對三江地區(qū)的民間故事家和民歌手進行全方位的調查,錄制出許多有價值的民間文學檔案。這是中外學者第一次主動進行學術合作。
中國民間文學的田野作業(yè)方法得到國家政府部門的有力支持,使得這一工作更加規(guī)范。1984年5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與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聯合發(fā)布《關于編輯出版〈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歌謠集成〉、〈中國諺語集成〉的通知》(簡稱“三套集成”),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擬定了《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工作手冊》,提出了十分具體的搜集整理方法和原則、任務。經過全國幾十萬民間文學工作者多年的努力,全國幾乎每一個縣以上的單位,都編印出“三套集成”的資料本,獲得數十億的民間文學資料[11]。這為《中國民間文學大系》的編選工程打下重要的基礎?!叭准伞迸c《中國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中國木版年畫集成》等大型書系,可以被稱為中國文化的萬里長城,是中國民間文學史上前無古人的偉大成就。
在民間傳說故事的實地調查中,許多學者發(fā)現了民間故事的獨特價值。中國民間文學的突出成就以民間故事的整體研究為重要標志,不僅有故事理論的突破,而且發(fā)現了一批民間故事家,如裴永鎮(zhèn)發(fā)現朝鮮族民間故事家金德順,編選出《金德順故事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繼而,全國各地發(fā)現許多能講、善講民間故事的故事家,也發(fā)現許多人都能講述民間故事的故事村。由此,我國的民間故事研究形成了多元并存的故事學理論構建:有民間故事的個案分析,有民間故事的比較研究,更有民間故事的歷史考察。以中國民間故事的分類為例,最早比照歐美學者的AT 分類法等,出現了鐘敬文的故事分類法和美籍華人丁乃通的分類法,后來經過姜彬、金榮華、譚達先、劉守華、祁連休、程薔和李揚、萬建中等學者的不懈努力,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故事理論。尤其是劉守華,出版了《比較故事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中國民間故事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等著作,努力建構中國故事學,形成完整的中國民間故事學體系。同時,學者們整理出《中華民族故事大系》(16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中國新文藝大系· 民間文學集》(五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6年版)、《中國民間故事精品文庫》(10 卷,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年版)等民間文學書系,使得中國民間故事得到更廣泛的傳播。
(三)神話研究出現新突破,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神話學
神話是一個民族非常重要的文化源頭,包含著一個民族對世界起源和萬物變化等問題的理解,包含著歷史、審美和信仰等豐富的內容。新中國民間文學關注中國古典神話,袁珂、丁山、楊寬、朱芳圃、孫作云和顧頡剛等學者繼承了中國現代神話學理論研究傳統(tǒng),更多看到古典神話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價值意義。但囿于破除迷信和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限制,雖然有20世紀70年代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畫的神話解釋,中國神話學研究終究沒有更多的突破。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神話學一方面受西方文化哲學與西方人類學的影響,一方面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表現出濃郁的比較意識和田野意識,形成巨大的學術飛躍。
中國古典神話研究的代表人物是袁珂。20世紀50年代,他出版了《中國古代神話》(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改革開放之后,他出版了《古神話選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和《山海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等著述,對中國古代文獻中的神話傳說進行闡釋、整理。他的《中國神話傳說》(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中國神話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和《中國神話大詞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98年版)等著作,勾勒出中國古典神話的發(fā)展脈絡,對神話與仙話的歷史關聯等問題亦做了較詳細的分析,形成了完整的神話學理論。特別是他提出的“廣義神話”概念,有力拓展了神話研究的空間。
改革開放以來,更多學者關注到存活在民間社會,特別是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中的神話傳說。中原神話學派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意義⑦。馬昌儀關于中國現代神話學的勾勒和對《山海經》圖像的研究,陶陽等學者關于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研究,劉錫誠對學術史與原始藝術的研究,潛明茲等學者關于神話思想史的研究,富育光等學者對薩滿神話的研究,劉堯漢、劉亞虎等學者對少數民族英雄神話和宗教文化等問題的研究,何星亮等學者對圖騰神話的研究,鄧啟耀等學者對中國古典神話結構的研究,蕭兵等學者的文化闡釋理論,烏丙安、王孝廉、陳建憲等學者關于洪水神話的研究,葉舒憲對中國神話哲學的探討,王憲昭對中國各民族神話母題的整理分析,魏慶征對世界各民族神話傳說與神話理論的翻譯介紹,以及集體編寫的《中國各民族宗教與神話大詞典》(學苑出版社1993年版)等,都代表著中國神話學的重要成就,標志著中國神話學的系統(tǒng)構建。在中國民間文學的研究中,許多學者認識到中國神話的多元形態(tài),看到各民族豐富多彩的神話世界。
俄羅斯學者李福清對中國民間文學有非常濃郁的熱情,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的研究,對中國木版年畫的研究,包括他對世界各民族研究中國神話編纂的索引,都涉及中國古典神話。他通過對我國臺灣原住民民間文學的實地考察,挖掘出珍貴的神話傳說故事,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隨著海外中國學的興起,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中國神話。更可喜的是中國神話學研究領域涌現出了一批年輕的力量,他們從結構主義神話學、《山海經》神話學、女媧神話研究等領域入手,對中外神話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四)文化比較研究與國外民間文學理論的翻譯推動中國民間文學學科發(fā)展
中國現代民間文藝學建立的直接背景是近代中國社會以世界先進國家的崛起為參照開展的對中華民族命運的思索。睜開眼睛看世界,自然形成文化比較研究。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更多地依照蘇聯民間文藝學的方法建構中國民間文藝學,翻譯了大量蘇聯民間文學作品和蘇聯民間文藝學理論。改革開放以后,中國民間文學研究表現出更鮮明的比較意識,積極吸納世界各地的文化理論,諸如原型理論、精神分析、結構主義、圖騰理論、民俗學主義、表演理論、口頭詩學理論、全球化理論等,研究視野愈加開闊。引領中國民間文學理論形成文化比較方法的,首先是比較文學領域的一批學者,其中,以季羨林與他的《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最具代表性。他對“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研究相得益彰”“從比較文學的觀點上看寓言和童話”“《五卷書》在世界的傳播”“三國兩晉南北朝正史與印度傳說”“東方文學研究的范圍和特點”等論題進行了詳細的論述,有力影響了中國民間文學的比較研究。
國外相關民間文學理論的翻譯不但深化了中國民間文學理論研究,而且拓展了研究領域,開闊了研究視野。從總體上看,我國翻譯的相關民間文學理論主要包括西方文藝學理論、民俗學理論、社會學理論和人類學理論,以及帕里洛德的口頭詩學理論等。
改革開放初期,劉魁立等學者介紹了歐洲民間文藝學理論的神話學派、流傳學派等理論方法,先后發(fā)表了《世界各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述評》《歐洲民間文學研究中的第一個流派》《歐洲民間文學研究中的流傳學派》《繆勒和他的比較神話學》《歷史比較研究法與歷史類型學》等理論文章,主編《原始文化名著譯叢》(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等理論叢書,豐富了中國民間文學理論知識。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主編的《外國民間文學理論著作翻譯叢書》和《民間文學理論譯叢》等民間文學理論叢書,翻譯介紹了日本學者柳田國男、大林太郎、伊藤清司和英國學者馬林諾夫斯基等人的著作。其他還有《現代人類學經典譯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歐洲社會文化史譯叢》(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等一批西方文化理論著述翻譯問世,為中國民間文藝學的理論建設注入了新的活力。
同時,許多學者提出了如何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的問題。1979年,鐘敬文在《把我國民間文藝學提高到新水平》[12]一文中提出建立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以后,他又多次提到如何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理論體系,諸如中國民間文學史、中國民間文藝學方法論,尤其是中國特色的神話學、故事學、歌謠學等學科理論。他的主張得到賈芝、劉錫誠、張紫晨、烏丙安、彭燕郊、張振犁、柯揚、潛明茲等學者的積極響應。中國現代民間文藝學形成于中華民族追求獨立、自由、解放的事業(yè)中,在新中國的建設中譜寫出新篇章,始終與馬克思主義理論保持密切聯系。面對國際風云變幻的新形勢,如何構建以人民為中心的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任重道遠[13]。
但是,也應該看到,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中國民間文學的基礎理論與歷史研究,特別是歷史文獻的整理、中國古代民間文藝學思想理論研究、中國現代民間文學思想理論等方面的探討,仍顯得比較薄弱。
四
21世紀以來,特別是近年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搶救、保護與研究工作大規(guī)模展開,中國民間文學受到國家法律保護。在文化事業(yè)與文化產業(yè)發(fā)展中,民間文學日益發(fā)揮出重要作用。
民間文學是特殊的文化,也是特殊的歷史。因為民族精神與民間信仰共存,中國民間文學既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它曾經長期受到誤讀,被看作封建迷信從而被社會現實政治所拒絕。一方面,民間社會廣大民眾仍然堅持傳統(tǒng)的文化模式,傳承和發(fā)展民間文學和民間風俗等社會文化生活,保持著對文化傳統(tǒng)的崇拜和信仰;另一方面,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現實政治沒有認識到以民間文學為代表的文化遺產的重要價值,放大了其中的“迷信”等所謂糟粕,拒絕或忽視了它在社會現實中的合理性存在。比如,民間文學中的民間信仰,與公平正義等文化精神并存的同時,也表現出鬼神崇拜、祖先崇拜,而這些內容就成為不合時宜的文化現象,受到抵制和批判。
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認識與保護,早在19世紀中期出現民俗學的概念時就已經涉及,并引起眾多學者的關注。法國最早表現出對文化遺產保護的熱情:1840年法國梅里美《歷史性建筑法案》頒布,把文物保護納入法律;1887年法國頒布《紀念物保護法》;1913年法國頒布《歷史古跡法》。當英法聯軍毀壞中國北京的圓明園等古建筑時,雨果撰寫《就英法聯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強烈譴責他們破壞古典建筑文化的罪行。20世紀30年代,國際現代建筑協會強調建筑文化的遺產價值,在《雅典憲章》中提出對“有價值的建筑和地區(qū)”進行保護;20世紀60年代的《威尼斯憲章》更詳細地表達了這種理念;20世紀70年代初,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保護自然和文化遺產”,通過了《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公約》;2003年10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我國加入其中。近年來,我國已經有《蒙古族長調民歌》《格薩爾》等民間文學被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個新的文化概念,這個文化概念強調的是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內容。所謂傳統(tǒng),就是既定的、被民族所認同和使用的生活習慣。過去的生活習慣在社會現實中還仍然存在著,這就構成了傳統(tǒng)的基本的內涵。但是,社會現實常常出現這樣一種現象,即人們基于求新求異的心理,自覺不自覺地把傳統(tǒng)與落后相等同,把文化傳統(tǒng)與現代文明的相悖絕對化,從而形成一種既定的判斷方式,即傳統(tǒng)就是落后。于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包括民間文學在內的社會風俗生活被定位為封建迷信,將之與民間流行的風水、占卜、信鬼神等民間信仰混為一談。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全球化、信息化、城鎮(zhèn)化等現代文明的構建過程中,人們日益認識到其重要價值意義。中國政府及時提出對文化遺產的保護。2005年12月,國務院發(fā)布《關于加強文化遺產保護的通知》,指出:“文化遺產包括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睆娬{要充分認識保護文化遺產的重要性和緊迫性。針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提出“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fā)展”的基本方針,并具體提出全國普查、制定規(guī)劃、搶救珍貴非遺、設立保護名錄、“加強少數民族文化遺產和文化生態(tài)區(qū)的保護”等措施。從該《通知》中可以看出我國政府對民族文化遺產的理解和態(tài)度,表現出其鮮明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2006年5月,中國政府公布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共有518 項,其中民間文學有31 項。這31 項民間文學保護項目,基本體現了我國民間文學的典型類型,特別是民間故事家和民間故事集的入選具有突出意義。其中,四大傳說選取了3 項,說明傳統(tǒng)的民間故事受到重視;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占大多數,不僅三大史詩全部入選,廣西、云南、貴州、遼寧、青海、福建等地的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也被選入,整體上體現出我國民間文學分布與流傳的地域特色。除此之外,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還有民間音樂72 項、傳統(tǒng)戲劇92項、曲藝46 項,這其中也包含有民間文學的內容。如民間音樂部分的內蒙古長調民歌、云南傈僳族民歌、福建畬族民歌、甘肅裕固族民歌、江西興國山歌、陜西紫陽民歌和山西河曲民歌等,同樣是典型的民間文學。
2008年6月,中國政府公布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其中民間文學有53 項。在民間文學項目中,不僅有盤古神話、邵原神話、炎帝神農傳說和堯的傳說等神話傳說,還有屈原傳說、魯班傳說、木蘭傳說、徐文長傳說和觀音傳說等歷史人物傳說,也包括八達嶺等風物傳說,彰顯出傳統(tǒng)民間文學的內容特色。另外,大量的少數民族民間文學被列入保護名錄,也彰顯出我國多民族的文化特色。該名錄還增加了民間文學擴展項目5 項,與之前的保護名錄有重疊,表現出地域范圍內民間文學的流傳特點。該名錄民間音樂項目中的許多民歌和勞動號子,諸如內蒙古爬山調、陜北民歌、安徽大別山民歌、湖北呂家河民歌以及山東、河南、浙江、湖北、湖南、上海等地的各種勞動號子,都屬于典型的民間文學。傳統(tǒng)戲劇和曲藝項目中,也包含著一些民間文學。
2011年5月,中國政府公布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民間文學項目有41 項、擴展項目8 項。其中,神話傳說有《契丹始祖?zhèn)髡f》《舜的傳說》《禹的傳說》《防風傳說》《盤瓠傳說》等;歷史人物傳說有《曹雪芹傳說》《莊子傳說》《錢王傳說》《蘇東坡傳說》《王羲之傳說》《李時珍傳說》《布袋和尚傳說》等;還有民間長詩《黑暗傳》等。值得注意的是,該名錄列入的一些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如內蒙古自治區(qū)東烏珠穆沁旗、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湖縣、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的《祝贊詞》,西藏自治區(qū)米林縣的《珞巴族始祖?zhèn)髡f》,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的《阿尼瑪卿雪山傳說》,遼寧省沈陽市的《錫伯族民間故事》,吉林省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的《陶克陶胡》,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都安瑤族自治縣的《密洛陀》,貴州省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縣的《亞魯王》,云南省彌勒縣的《阿細先基》,重慶市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的《酉陽古歌》等,都是在非物質文化遺產搶救保護工作中搜集整理出來的優(yōu)秀民間文學。同時,其列入傳統(tǒng)音樂的民歌,如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哈薩克族民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的《塔吉克族民歌》、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阿里郎》等,也屬于民間文學。一些傳統(tǒng)戲劇、曲藝項目中,也包含了民間文學。
2014年11月,中國政府公布第四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民間傳說《盧溝橋傳說》《鬼谷子傳說》《回族民間故事》《壯族百鳥衣故事》,神話故事《西王母神話》,以及一批民間歌曲,如《撒拉族民歌》《錫伯族民歌》《土家族民歌》等,列入保護名錄。
從這些保護項目名錄中,可以看出我國民間文學的分布狀況與特色:既有中國古典神話、傳統(tǒng)歷史人物傳說、傳統(tǒng)民間歌謠等古老的民間文學內容,又有大量少數民族民間文學,而且突出了一定地域的民間文學內容,總體上反映出我國民間文學的實際,堪稱我國民間文學的歷史地圖。這是歷史的發(fā)掘,是對歷史上民間文學流傳狀況的總結,也是當世的記錄,是鮮活的民間文學生態(tài)的真實展現。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引入民間文學,使民間文學的文化生態(tài)得到一定復原,也促進了中國民間文學的文化實踐,使民間文學展現出更獨特更強大的魅力。近年來,國家設立華夏文明傳承保護區(qū),許多地方積極挖掘傳統(tǒng)民間文學的當代價值,建設富有歷史特色、民族特色和自然特色的文化景觀,使古老的民間文學得到具象化、生態(tài)化的呈現,形成更廣泛、更持久的傳播態(tài)勢。
總之,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來的民間文學,基本上繼承了近代中國社會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形成了特殊話語形式的民間文學敘說,造成民間文學社會講述的意識形態(tài)化,其突出的成就反映在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與理論研究等方面。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民間文學文化回歸,中國民間文藝學漸漸形成與國際的對話和交流。尤其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搶救與保護工作的開展,為民間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中國民間文學各項事業(yè)的發(fā)展,在事實上成為馬克思主義民間文藝學的一部分。
注釋:
①《民間文藝集刊》發(fā)表一些搜集整理的民間文學作品,也發(fā)表一些理論研究文章,如第一輯發(fā)表鐘敬文《口頭文學: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遺產》、賈芝《老蘇區(qū)的民歌》和安波《談內蒙民歌》等,標志著中國民間文藝學對民間文藝理論、古典民間文學、解放區(qū)民間文學、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等領域的研究格局。第三輯發(fā)表了蘇聯學者的《蘇聯民間文學理論的一般問題》,標志著對蘇聯民間文藝學的向往。總體上講,這個時期的民間文學思想理論具有濃郁的意識形態(tài)化特征,民間文學被界定為“勞動人民的口頭創(chuàng)作”,強調民間文學的階級性。
②《光明日報》的“民間文藝”專欄注重中國民間文學的文化遺產價值,對古典文學中的民間文學進行深入探討,但更多采用文學研究的方式。
③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輯出版《民間文學叢書》,主要包括紅色歌謠和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如張松如編選的《陜北民歌選》(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版)、冬池編選的《大別山老根據地歌謠選》(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中央音樂學院編選的《陜甘寧老根據地民歌選》(音樂出版社1957年版)、安波等人編選的《東蒙民歌選》(新文藝出版社1950年版)、光未然編選的《阿細人的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李剛夫編選的《康藏人民的聲音》(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陳清漳整理的《嘎達梅林》(上海文藝出版社1956年版)等,是中國民間文學事業(yè)的重要收獲。
④中國民間文學學科體系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也出現一些曲折:民間文學在教育部的學科設置中被劃歸民俗學,屬于社會學下的一個門類,中國文學的學科設置中,沒有了民間文學的學科種類。這引起許多學者的不滿。國家社會科學規(guī)劃辦公室的學科門類中,保留了中國文學的民間文學學科種類。
⑤2001年10月,在巴黎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1 屆大會上,“《格薩爾》誕生千年周”活動作為中國唯一的代表,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02―2003年的參與項目?!斑@是《格薩爾》研究中最具標志性的事件,說明我們的研究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認可?!眳⒁娭芊恫拧督颠吋未耄赫l說中國沒有史詩》(《瞭望東方周刊》,2015年1月29日)。
⑥具體可參見姜彬《江南十大民間敘事詩》(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錢舜娟《江南民間敘事詩及故事》(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⑦中原神話的研究,除了張振犁《中原神話流變論考》(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程健君《民間神話》(海燕出版社1997年版)等大量神話研究著述,還有一批集中在河南基層長期研究中原神話的學者,如淮陽的楊復俊、桐柏的馬卉欣、平輿的張耀征等,他們深入鄉(xiāng)村,長期考察神話傳說,形成陣容壯觀的學者群。同時,還有山西的劉毓慶、北京的楊利慧等學者,圍繞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分布的神話傳說,進行實地考察。這些學者研究方法相似,主要采用文獻分析與實地考察相結合的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