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美
確切地說,那年我還不滿八歲。那一年,父親在城里上成人中專,弟弟只有六歲,家里的農(nóng)活都落在母親一個人身上。
那天夜里,我是在睡夢中被母親從床上拎起來的。“今晚有冰雹,鄉(xiāng)親們抓緊時間搶收玉米?!贝謇锏拇罄瘸吨らT兒一遍遍喊著,寧靜的夜一下子被它攪得沸騰起來。
我們到達目的地時,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發(fā)瘋般穿梭在玉米地里。在母親的催促下,我開始跟在她身后將她掰下的玉米裝進蛇皮袋。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將我裝好的玉米背到地頭,然后放到地排車上。我本來想跟著母親一起回家,母親卻命令我守在玉米地里,理由是等她回來后,在漆黑的夜里,只要喊我的名字,便能快速找到自家的玉米地。我雖然不愿意,但心里明白,自己的留守可以為母親的搶收節(jié)省時間。
那晚的夜色仿佛一個巫師穿上了濃黑的長袍,風(fēng)裹著玉米葉在我周圍翻響,葉子的鋸齒劃破了我的臉,臉上傳來絲絲縷縷的疼痛。但是與害怕比起來,疼痛似乎不再重要。
夜色越來越濃,風(fēng)聲由溫柔變得強悍。我感覺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了一個世紀(jì),腦海中浮現(xiàn)出許多父親講過的妖魔的影子,我嚇得閉上眼睛,泥塑般蜷縮在一堆掰下的玉米前,不敢喘息。
不知什么時候,我開始抱怨母親將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我甚至想,等母親回來喊我名字時我要假裝熟睡,讓她也害怕一回。
在擔(dān)憂和恐懼達到極點時,我終于聽到了母親喚我乳名的聲音。那聲音一聲高過一聲,由輕到急,由急到尖。我蹲在地上,不但不出聲,還有一種獲勝的報復(fù)感。
突然,有什么東西擊中了我的頭。接著,我聽到了噼噼啪啪的聲音,繼而是玉米秸被撲倒的聲音,然后我看到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
我害怕母親會教訓(xùn)我,索性閉上眼睛假裝睡著。母親緊緊抱住蹲在地上的我,她的衣服濕透了,混著一股泥土與玉米葉的芳香。她的呼吸急促得讓人聽了害怕,嘴里只有兩個字——孩子。
母親抱起我飛快地穿過一排又一排玉米秸,我聽到了冰雹打在她頭上的鈍響,聽到玉米葉上的鋸齒劃破她的皮膚。突然,她一個趔趄,被絆倒在地。我毫發(fā)未傷,實在裝不下去了,趴在她身旁號啕大哭。母親抱著我,我聽不到她的哭聲,卻感覺到她的淚是那么溫?zé)幔瑵矞缌艘粋€孩子心里所有的抱怨和不滿。
我忘了那天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只知道我家的玉米大部分被冰雹擊到了土里。第二天太陽升起后,我站在地頭,看到母親一點點摳出掉在土里的玉米粒時,哭得一塌糊涂。我跑過去幫母親撿拾玉米,卻看到母親低下去的眼里竟然又一次掉出眼淚。那些被眼淚洗過的玉米一個個飽滿晶瑩,一個個長出了嫩芽,正在茁壯地伸向藍(lán)天。
清荷夕夢摘自《潤·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