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中印油管的測設:這世上只剩我一人了

高時瀏

1943～1944年是抗日戰(zhàn)爭最危急、最緊張的時刻。日本侵略軍攻陷了緬甸仰光，從利多、密支那長驅直入龍陵，占領松山，威脅保山及昆明。日寇叫囂要在三個月內(nèi)攻占重慶，我國援緬遠征軍不得不炸掉惠通橋。史迪威公路被切斷后，中國幾乎成了甕中之鱉，盟軍不得已啟動駝峰計劃，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飛越駝峰押送援華物資。那是既不經(jīng)濟，又延誤時間的，有人說運送一噸汽油到中國就要消耗一噸汽油，人員傷亡又極其慘烈。故消滅滇緬路段上的日軍，搶修公路，架設通訊線桿，鋪設和聯(lián)通中印油管成為當時西南后方最迫切的軍事行動。

我就是在1944年下半年日本對貴州獨山發(fā)動進攻時，離開貴陽前國防部中央測量學校，應聘去交通部滇緬路油管工程處工作。此后近一年的時間里，充滿激情和喜悅，艱苦和危險，高待遇，高福利，既冒險又浪漫。這段經(jīng)歷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印象深刻，終生難忘。

測量三人隊，油管工程處的組成

據(jù)我所了解，滇緬路油管工程處是戰(zhàn)時應急由中美聯(lián)合組成的。除職工的工資由中國政府支付外，其他工程器材、鋪設油管的勞工工資及野外工作人員的午餐均由美方支付及供應。由于當時非常迫切地需要測繪及施工的技術人員，所以油管工程處的下屬三個測量隊成員均由云南省農(nóng)貸會所屬的農(nóng)田水利測量隊中的主要工程師及測工調(diào)過來。

在我們參加油管工程處時的正處長姓朱，是上海交大畢業(yè)生，留美，當時也是包工商人。有一位副處長叫童大塤，也是交大畢業(yè)生，庚款留英，20世紀50年代院系調(diào)整后由上海交大調(diào)到同濟大學土木學院道橋系任二級教授。2005年我90歲，他已是94歲高齡。當時我應母校及母系的邀請由武漢赴上海，才有機會拜訪他，但詢及油管工程情況時，他已經(jīng)記不清，也無任何文字或圖片資料可供參考。第一測量隊隊長姓封，該隊有一個隊員與我同鄉(xiāng)，也是福州人，他們都畢業(yè)于中央大學水利系(現(xiàn)南京大學)。第三測量隊沒有印象了。

我供職于第二測量隊，隊長是林鐘山，同濟大學測量系第一屆畢業(yè)生。第二把手叫鄭鴻章，是同濟土木系1939級畢業(yè)生。我們?nèi)齻€人既是同鄉(xiāng)又是校友。工作時林隊長隨同美國油管工程兵負責選點，鄭鴻章負責觀測，我擔任記錄。后來又來了一位剛畢業(yè)的交大學生做助手，他叫楊錫琮，廣西人。但他在油管工程處正式撤銷前就走了。

油管工程處的待遇很好，當時我們領的工資比大學教授或系主任還高。我們的衣(美式軍服)、食、住(帳篷)、行(吉普車)全是供給制。在野外崇山峻嶺，窮鄉(xiāng)僻壤，錢也無處可花，因此我們的高額工資和野外津貼都請駐在昆明的各隊會計兼出納員兌換成黃金儲蓄。記得我離開昆明油管工程處時，除領到大筆金圓券外，還有五六兩黃金儲蓄，可真算是個“百萬富翁”了。

測量線路，戰(zhàn)火紛飛亦有喜樂

大約1944年秋冬，我們?nèi)y量隊，各派三四名懂得英語的測繪技術骨干，集中在昆明工程處的一間寬敞客廳內(nèi)，由美軍油管工程隊的一位上尉軍官率領兩位士兵攜帶儀器向我們講演如何用美制的K&E;經(jīng)緯儀測繪油管路線，如何進行手簿記錄(當然要用英文記錄的)。這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在我記憶中，他特別強調(diào)導線經(jīng)過的兩旁若是稻田，應注明Rice Paddy，則將來鋪管時，油管應盡量避開。以免一旦管子漏油，會損壞稻田(可見他們很重視保護農(nóng)田)。所以Rice Paddy這兩個英文字至今猶銘刻在我腦海中。我最初很輕視美制的K&E;經(jīng)緯儀，因為它的底座是四個螺絲的，不如德、瑞的三螺絲底座方便平整，但實踐結果證明，在山區(qū)測量時K&E;的經(jīng)緯儀更加堅固安全。

受訓三四天后便向保山出發(fā)，三支測量隊分三段施測。各隊的分工是由美軍總部事先根據(jù)他們已有的航測照片選線、分段，每隊由一美軍工程兵帶領。我隊林隊長和美軍領隊進行選點、打樁、施測。測完這段后，跳躍前進。每段導線的方位角最初是按磁針走向的。由于山區(qū)地質多變，磁針指北方向有偏差。如果每段十公里，每隊搬三次家，測100公里后，方向偏差就明顯地暴露出來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美軍中帶有天文年歷，就建議采用北極星定向法確定方向。他們采納了我的建議，改用觀測北極星定向法，于是消除了油管路線的方向誤差。

我們第二測量隊到達保山以西的怒江某地時，松山尚未光復，惠通橋已為援緬遠征軍所毀，我隊只能在怒江東岸鐵索橋附近安營扎寨。當時日本飛機還經(jīng)常轟炸保山及鐵索橋。由于兩岸高地都有美軍高射炮陣地，敵機不敢低飛，所以沒有傷亡。但我們每天都要逃警報，躲進防空洞，既不能過江，又不能工作，于是向上級請示后，暫撤離保山，向東后撤到大理待命，于是才有喜洲之游。

1944年冬我們第二測量隊從保山怒江東岸某地東撤到大理，住了一個晚上。那個時代的大理都是平房，而且屋頂蓋的都是平石板，因為風大，普通的瓦屋頂是擋不住風的。第二天清晨我們便出發(fā)到喜洲。我踏上田埂路，耳邊聽著下關吹來的蕭蕭風聲，舉頭望見點蒼山上的皚皚白雪，眼前呈現(xiàn)一望無際的蔚藍的洱海。據(jù)說夜晚洱海映射出的月亮堪稱天下一絕。兩邊湖泊稻田，碧波蕩漾。我禁不住脫下鞋子坐下，在水溝里洗足，心中平靜，連日來耳中的炮火轟炸聲悄然消失。此情此景讓我不禁想起幼時讀過的“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此時忽然聽到從遠方傳來的琴聲和歌聲，一問之后才知道有一個中學就在附近，不禁引起我久久的遐思，夢想抗戰(zhàn)勝利之后，但求在此地求得一席中學教師之職，享受大自然與音樂之美。

1944年11月前盟軍相繼光復龍陵、騰沖、松山等地后，滇緬路全線通車，我們開始從大理掉頭向西，經(jīng)怒江、松山到騰沖附近，從K800里程碑向東施測。

三支測量隊自從1944年秋冬由昆明出發(fā)后，少有相聚和聯(lián)系的機會。油管線路測量工作在美軍士兵與我方隊長商定下進行。有時沿著公路，更多的時候要翻山越嶺，跨谷涉溪。每天清晨在坡下駐地帳篷里用過早餐后便開始爬山。所用的經(jīng)緯儀及視距標尺當然由熟練的測工扛上山，其他木樁、午餐等雜物則由當?shù)毓蛠淼呐R時工背著上山。背經(jīng)緯儀的測工最重要，他是班長，要會在山坡上安置并置平經(jīng)緯儀。好的班長將給觀測的工程人員以安全和高效之感。我們的線路過兩江(怒江及瀾滄江)時是用橡皮艇運載人員及儀器冒險強渡過去的。中午我們都由美軍提供軍用午餐(Ration)。這是一個密封的紙盒，內(nèi)裝多種餅干、奶酪、巧克力等等營養(yǎng)豐富而又美味的壓縮食品。我們整天都在山坡上或叢林中工作，傍晚收工時下山，回到駐地帳篷里用晚餐及整理手簿，資料當晚就得交給美軍，由他們的施工隊計劃安排這段鋪管工作。鋪管和測量之后緊跟著一系列有序的軍事計劃行動。

這種單調(diào)而冒險、有苦也有樂的油管線路測繪工作好像只進行到1945年春季，嗣后我們便

在楚雄轉為施工隊，工程的任務轉為鋪設油管。

鋪設油管，維護我方勞工的權利

鋪管工程對我方來說，是沒有任何技術性的重苦力勞動，因為扛管和鋪管的都是中國勞工，接管的則是美國工兵。我的主要任務是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山溝荒村中招收農(nóng)民工。當時的云南，尤其滇西，地形上高山峻嶺，跋涉困難；氣候上瘴氣四伏，疾病常生，居民體弱多病(多為瘧疾及炎癥)，所以招工非常困難。當時國民黨政府對招工有如下規(guī)定：每鄉(xiāng)或每村強派若干名額的民工，工作若干日。工人應自背行李及口糧，完工后工程隊應立即支付工資，但有的工程隊(如公路、電訊等)會貪污工資，更談不到對他們健康、疾病的照顧。美軍了解到當?shù)亓餍械募膊?，?guī)定施工隊向民工贈發(fā)一定的消炎和治瘧的藥品，如消炎片和金雞納片。每日開工時，由美軍士兵和我共同按人點名，美軍簽了名后由我們上交給工程處，最后匯總，由美方結算支付工資。

我當時是身背布袋，內(nèi)裝消炎片及奎寧片，下鄉(xiāng)后以愛護體弱勞工的精神向貧困的農(nóng)民慰問疾苦，先給他們看病施藥(這些藥品在抗戰(zhàn)時期即使在城市也難買到，何況鄉(xiāng)下農(nóng)村)，真可說藥到病除，我因此取得了他們的好感。俗話說“金杯銀杯不如口碑”，我利用藥品招工的好事，不脛而走，民工競相應征，所以招工毫無困難。

施工初期有時也碰到困難。記得在楚雄施工時，曾有幾天和美軍大兵發(fā)生過口角爭執(zhí)。有一次油管工段遠離楚雄公路，我和工人們每晨在楚雄城門口集合，美軍司機開大卡車到城門口接我們上車，由小徑開到施工段附近后下車，再由勞工扛著油管步行一二百米到該段埋設或架設。美軍的行動比較準時，而我們的勞工卻是未經(jīng)訓練的烏合之眾，難免遲到誤時，這就潛伏下中美雙方的矛盾，我卻無力解決。某晨幾位勞工晚到了，上車后還沒坐穩(wěn)或站穩(wěn)，司機便開車了。當時有一位站在最后一排的勞工草帽被風吹掉，他傾身去抓帽子，不幸掉下車摔死，因此引起糾紛。我批評美軍司機，聲稱要向美軍上司報告，司機威脅我說，若我向上報告，他將要打斷我的牙齒(Iwill knock down your teeth)。但我還是向美軍上司報告，后由中美雙方通過楚雄縣政府進行調(diào)解、賠償處理。

禮尚往來，與美國大兵的交往

當時我們稱美國大兵為GI(GovemmentIssue的縮寫)，無論測繪線路或油管施工，我們中方和美方都各住各的帳篷，除工作外很少來往交談。我們每完成一段任務后，就收拾行裝、帳篷、行軍床等。最重要的是他們要求我們同他們一樣，把營地四周收拾干凈，不留任何垃圾，這是美軍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在修建抽油站、加壓及減壓站(Pumpstations)時，停留時間短則一兩周，長則一兩旬，兩邊的交往才漸漸多起來。此時，我們向他們學習電焊、接管及開車技術，也同他們閑聊，交換禮品，例如我以中國手工業(yè)品贈送他們，他們贈送我以克林姆奶粉、奶酪、巧克力糖或駱駝牌香煙。

在野外工作全是男性，沒有女性，這對于美國大兵當然難以忍受。他們經(jīng)常把性感少女封面的畫報剪下來貼在帳篷上，以便望梅止渴，稱之為Pin－up gil。我的帳篷上不免俗也有此美景。有一次，油管處某一副處長到我們工程隊視察時，一睹此性感美女，心旌馳搖，竟未征得我的同意，將其取走。我收工回來后發(fā)現(xiàn)，大發(fā)脾氣，要興師問罪，索回圖片，但被林隊長勸止，當時曾傳為趣聞。

老兵常在，油泵照亮我的人生

1944～1945年在油管工程處工作將近一年的時間，是我從事測繪事業(yè)，特別是野外作業(yè)最艱苦最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箲?zhàn)末期，有不少青年學生和教職工投筆從戎，參加青年軍或遠征軍，我當時沒有報名參加，深感慚愧，幸而能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夕有此良機，參加中印油管在中國境內(nèi)由昆明到騰沖附近長約800公里的一段測量及施工工作，我由衷地感到榮幸與自豪。

中印油管全長1850英里(約3000公里)，是當時世界最長的油管。當年我國參加中印油管全程測設工程的技術人員，至今還活著的估計只有我一個人了。我深感歷史使命與責任的重大，因此必須盡我所能，將這段經(jīng)歷記錄下來。遺憾的是，由于當時我對油管工程在抗戰(zhàn)中的貢獻及作用認識不夠，測量及施工時工作太忙，沒有時間記下日記，也沒有照相機，如今只能憑記憶捕捉歷史的點滴。

回顧當年參加油管測量及施工的經(jīng)歷，雖隔65年，但情景猶歷歷在目，不能忘懷，在我一生中不斷地給我生活與工作的動力。這段中印油管號稱世界最長的油管，使用的時間卻最短?？谷諔?zhàn)爭勝利結束后，在印度和緬甸這兩段的油管都變成電線桿了。在中國境內(nèi)長達800多公里的滇緬路上的油管也逐漸被遺忘了。

最近從戈叔亞先生的博客上，看到了一篇叫作《自由之油——中緬印輸油管的故事》的譯文，文中寫道：“用油泵去照亮苦難中的中國，他們就這樣開始了用油管聯(lián)結被封鎖的中國的工作?！逼渲杏幸晃幻麨椤凹t飛蛾”網(wǎng)友評論道：“感動，這才是真正無私的國際主義的援助(指美國援助)”，并且他留言，稱自己是昆明知青，于1969年在下鄉(xiāng)途中，在滇緬公路的下關、祥云、永平段上看到了裸露鋪設的銹跡斑斑的輸油管。

我多么希望還能夠回到當年我參加測設油管的地方，憑吊那“古戰(zhàn)場”。

中印油管

中印油管，也被稱為ABC油管。A代表印度的阿薩姆邦(Assam)，8是緬甸(Burma)，C是中國。中印油管西起印度加爾各答，經(jīng)阿薩姆邦，沿史迪威公路過緬甸，一直到云南昆明。1943年前后，中緬印戰(zhàn)區(qū)的盟軍突破山河之阻和日軍的轟炸占領。修建了這條全長約3000公里的輸油管道。據(jù)美軍官方統(tǒng)計，在鋪設輸油管的施工中，美國工兵、印度軍隊、中緬印當?shù)貏诠さ某龉ち窟_到300萬個工作日。輸油管海拔最低在阿薩姆邦，91米，最高在緬甸，海拔2800米，中國境內(nèi)的油管海拔大部分都超過了2100米。

比起史迪威公路和駝峰航線，中印油管的存在和其戰(zhàn)時貢獻鮮為人知。根據(jù)資料，從聯(lián)結完成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輸油管系統(tǒng)一直在使用，提供了一線戰(zhàn)區(qū)超過48.8萬噸的油料。60多年后，昔日埋于地下或平行于公路的油管早被用作他途，印度人和緬甸人拆毀了油管作電線桿、旗桿甚至柵欄，而云南境內(nèi)的油管據(jù)說在20世紀60年代克拉瑪儂油田大會戰(zhàn)時運到了新疆。2008年，國內(nèi)調(diào)查和研究滇緬抗戰(zhàn)史的知名學者戈叔亞先生重走中印油管線。沿途拍下了不少油管的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