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仲
中國文字來源于象形,既是文字又是圖畫,或稱為象形文字,這是中國文字的一大特點。中國文字在完成它作為記事符號功能的同時,不管是刻畫符號也好,甲骨文字也好,金文小篆也好;也不管用刀刻,還是用筆書寫,都注意把這些圖畫文字加工美化,有意識地把文字加工為藝術品——書法,成為特有的藝術形式。
書法既然作為一門藝術而存在,它必然具有藝術規(guī)律上的某些共性,而構成藝術共性的重要之點,是藝術與生活的關系,以及藝術的形象性,一如美術之有形象性,音樂、舞蹈也都具有各自獨特的形象性一樣。這里對書法的形象性作一些探討。
中國文字的雙重性即在于:一是它的實用性,二是它的藝術性。關于它的實用性,文字的音義及形體變化,由文字學家去研究,而書法所要研究的,是書法上的形式美和它特有的藝術規(guī)律。
歷代書法家,都偏重于學習古人,臨摹法帖,勤練苦學,當然這也是重要的一環(huán);而另一環(huán)的確不太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這就是,作為藝術形式之一的書法,它的源流關系,它與生活實踐的關系。如果我們能夠注意到這一點,在進行書法的學習和研究時,才可能有較全面的認識。前人根據彼時彼地所創(chuàng)造的經驗要學;我們在此時此地觀察自然和生活實踐之所得,也應該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創(chuàng)新,而不可泥古不化。
我們的祖先從原始時代與大自然的斗爭中,就開始了觀察自然界,表現(xiàn)自然界的文化活動。從生活勞動的需要出發(fā),記錄了形象,創(chuàng)造成文字,具備了中國書法向形象化發(fā)展的雛形。中國字的形象性,沒有因為進一步的符號化而消失。這是因為即使很多字雖然強調了音義的作用,而字形不斷變更,但書法是在人民群眾長期生活中有了美感的觀念,漢字的象形雖然消失了,卻又由象形轉向了書法的意象,由形象的思維飛躍到意象的創(chuàng)造。
中國文字在孕育期間,是隨著中國原始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又促使文字的演變和革新。文字的創(chuàng)造,也就從先民們一邊觀察自然,一邊吸取文字形象的工作開始的。最古老的記載如《易經·系辭》中說:“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北闶菚ǚ从匙匀蛔钤绲恼f明。隨著生活實踐的深入,人們不僅使用有實用價值的文字,而且還要欣賞富有藝術意味的書法。為了適應這種要求,書法家從豐富的自然界吸收感受于他們有用的東西,充實自己的書法和感情。音樂家借重于音樂的旋律,而書法家則借重于點畫的節(jié)奏感。書法的藝術形象,雖不如美術的完整具體,然而所構成的形式美感,卻很有豐富的變化與藝術的感染力量,并因此而反映出時代的精神。
許多古代書法家在有獨創(chuàng)性的書體之前,都有他個人的生活觀察作為根據。如漢代蔡邕,因觀察到粉刷工人刷墻而創(chuàng)作出“飛白書”。傳說中王羲之愛鵝而觀察白鵝,并縱游江北名山,后人欣賞他的字覺得“其所措意,皆自然萬象”。唐宋時代的書法家,對生活的觀察也是細致深入的,顏真卿樸茂雍容的筆姿,是受到漏屋水痕的啟發(fā)。他的書體,反映出唐代豐厚肥腴的藝術特色。他常和懷素討論各自的生活體驗。懷素的狂草書,曾從嘉陵江水聲、夏天的白云、墻壁的裂隙中尋求變化。另一位草書家張旭,不僅從觀摩舞劍以領悟筆法,并且把日月星辰、草木花實以及歌舞戰(zhàn)斗的美好形象納入他的書法意境中去。而宋代的兩位大書家,曾在大江之上的漫游中體會筆意,蘇軾從逆水行舟中體味書理,黃山谷則因觀察峽中船夫常年蕩槳,把用筆的方法提高了一步。這些生活實感,促使書法家燃起想象,從而在前人成法的基礎上,激起了再創(chuàng)造的熱情,加上他們具有各方面的修養(yǎng),而在當時獨樹一格,成為一個時代有影響的代表人物。在今天看來,他們的觀察體驗有其時代的局限性,也未必完全正確,我們只是在這里說明書法與生活的關系,說明在生活實踐中的感受,反映于他們書法中的思想和感情。王羲之“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各有情緒的流露。唐代書法理論家孫過庭已經指出了這一點:“故可達其性情,形其哀樂。”如果書法家自己并沒有什么思想和感受可言,他的作品又怎能去感染觀眾呢。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雖然有形象生動的象形字,但由于它的極不統(tǒng)一,而又很不簡便,因而受到了限制。社會的發(fā)展,要求把象形的成分逐步減少,符號的成分逐漸增多。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因為有些事物是畫不出,有些事物是畫不來,譬如松柏,葉樣不同,原是可以分出來的,但寫字究竟是寫字,不能像繪畫那樣精工,到底還是硬挺不下去?!敝袊m然有書畫同源之說,但文字和圖畫的功能不同,象形只能在文字的最初階段上。書法家要造成書法形象,不能憑借于象形,而必須借重于意象,即把書法家在大自然中所獲得的美感概括到書法形象中來。后漢書法家蔡邕提出:“凡欲結構字體,皆欲象其物,若鳥之形,若蟲食禾,若山若樹,縱橫有托,運用合度,方可謂書?!睍夷哪苷娴娜ッ璁嬤@一些呢?只能像音樂家用旋律和音符去反映藝術形象一樣。書法家通過象征自然界的線條、筆姿,去反映書法家的思想感情。就像后來人觀賞王羲之父子的作品時所感受到的,欣賞《蘭亭序》,使人有悠然興會之感;欣賞《洛神賦》,使人感到若有天仙和水神在水面上遨游,若是在書法作品上真的畫出蘭亭和洛神來,那也就不稱其為書法藝術了。因為書法所能表現(xiàn)的,不是具體的形似,而是從具體的形式,經過集中、概括,變?yōu)槌橄蟮囊庀?,這就是書法藝術自古以來,認為玄妙的地方。實際上了解了書法與生活實踐的關系之后,便沒有什么不可言傳的奧秘。
書法家所綜合的意象是多方面的,先從人說起,書法家鍾繇曾提出:“流美者人也?!彼J為書法美的形式存在于人。書法理論家孫過庭也認為:“況書之為妙,近取諸身?!笨梢姇ㄋ囆g,人是獲得意象感受的主要對象。諸如長短比例的合度,起伏節(jié)奏的和諧,情緒的哀樂表達,寫字的人都經常印證到書法中去。姜夔稱草書:“如人坐臥行立,排遜名爭,乘車躍馬,歌舞排踴?!彼麕缀醢讶说膭幼骰顒佣及o遺了。姜夔的這些想法,也是在很多書法家中得到印證的。前面已提到過唐代的草書家張旭,他從看舞劍中得到啟發(fā),劍舞是很健美的舞蹈藝術,張旭從疾馳有節(jié)的揮舞中,豐富了他對狂草的寫法。他又從兩個挑擔子的行人碰在一起,爭道而過,從有爭有讓這一現(xiàn)象啟發(fā)了書法家在布白結構方面的構思。宋代行書家黃山谷自述他在元祐年間所寫的字,還很死板呆癡,直到晚年入峽看到了船夫蕩槳,才有所啟發(fā),領悟到新的筆法。
通過觀察人的筋骨血肉,來衡量字形體勢的肥瘦、間架的勻稱合度,并在實際上用來評價書法的優(yōu)劣。
我們經常聽得人們評論,因印刷或捶拓而走了原樣的碑帖太肥了,缺乏骨力,我們也??吹接行┳兓淮蟮挠∷Ⅲw,感到沒有筋。這些要求又與運筆運墨相聯(lián)系。柳公權、黃山谷的字,點畫提頓靈活,筋絡分明,水分的強弱調節(jié)了筆畫的干濕。所以凡是太干燥的渴筆寫成的字,便覺得缺血,而把骨單獨突出的字,沒有肉相配合,像宋徽宗的瘦金書那樣,又會感到缺肉。可見筋骨血肉形成筆畫,缺一就感到不美。如何才能調節(jié)好指腕水墨四者的關系,明代的豐坊指出了:指產生骨,腕產生血,墨產生肉,簡明地指明指腕水墨與筋骨血肉的關系。他說:“筋生于腕,腕能懸則筋脈相連而有勢,骨生于指,指能實,則骨體堅定而不弱,血生于水,肉生于墨。水須新汲,墨須新磨,則燥濕調勻而肥瘦適可。”豐坊提出的這一些都是為調節(jié)筋骨血肉的美觀勻稱服務的。
書法也常以建筑的分割布局原理來印證的。諸如平立面的劃分,空間的使用、主體與賓體的布置、柱式門窗的比例,要求都極嚴格。這些建筑的美學法則也體現(xiàn)到書法里。拿一根柱式和一根豎畫相比,豎的起筆頓點和收筆頓點分別作為柱頭和柱基的長度,中段恰好也與柱身相適應,這樣才是好看的比例。如果把兩頭的點勢無限擴大,豎畫的中段減短,筆畫必然不夠舒展。發(fā)現(xiàn)柱式和豎畫相近的是明代的李溥光,他說“努名鐵柱”,拿書法與器物相比的,如橫畫比作玉案,但賦予橫畫以美感的,前人還有“拱如復舟”的借喻,試想沙灘上反扣著一只小船,十分符合橫畫中段微拱的字勢,這是一個很有神味的借喻。
三國時代的鍾繇談道:“每見萬類,皆書象之。”就是說,他要把客觀世界的很多物象,都吸到筆畫中來,這當然是十分夸張的說法。另一個說明筆法意象的是衛(wèi)夫人的《筆陣圖》,她把長橫比作千里云陣,點比作高峰上面墜落下來的石頭,撇比作象的牙齒,豎比作垂下來的老藤,捺比作波浪雷電,鉤比作引滿的弓箭。以上種種比方,并非是讓人把筆畫做作成類似的形象,而是象征性地形容墜石的力量,云陣的開闊。書法家在書寫用筆時,寓有這些自然界的意境,筆頭上會自然地有所流露,如顏真卿善作濃墨大點,他不但要求把點寫出墜石的運動狀態(tài),有時強調像蹲著的貓頭鷹似的靜態(tài)。唐代王邕贊揚懷素的草書時,曾比作猿猴攀動老藤,壯士砸開了硬鐵的力量。雖是十分夸張,如果對照一下懷素草書中那種迫人的力量,又感到這些形容并不過分。
在文字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從總的趨勢看,都是趨向于統(tǒng)一,趨向于便捷的,從而推動著中國書法除舊更新,創(chuàng)造出豐富多姿的書體。篆隸真草就是每一次文字大變動中的產物,每一次變動都會有新的字體出現(xiàn),同時也出現(xiàn)擅長這一書體的書法家。
秦小篆除統(tǒng)一偏旁、確定偏旁位置外,還統(tǒng)一了聲符,又把每個字的基本筆畫確定下來。這是基于實用的一大改革,而由李斯以書法的美化手法加以書寫。從遺留下來的《泰山刻石》上,可以看到李斯所寫的小纂,字形是那么勻整美觀,說明李斯對小篆字形向更加完美化發(fā)展,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了文字,又跟著簡化了文字,這是符合文字發(fā)展的規(guī)律的。漢字由篆到楷就是經過了多次的簡化。唐宋以后的簡化,主要是減少筆畫,并出現(xiàn)了大量同音的代替字。從出現(xiàn)在民間的陶器上、碑刻上以及手抄本的寫經上都可以看到。
新中國成立后,人民群眾在革命的新形勢下創(chuàng)造的大量簡化字中,有不少字為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所采納。有的書法家顧慮,簡化了的中國字會破壞中國書法的形象美。事實證明,用簡化字寫字刻印,已經有很多嘗試,在宣傳工作中簡化字和橫行書寫形式已廣泛使用,很多書法家提供了簡化字的字帖范本,這都說明了簡化字并不影響漢字字形上的美觀。如已經簡化了的偏側字,向左偏的“廠、廣、產”等字,向右偏的“飛、氣”等字,把漢字原有勻稱均衡打破了。但并非有了簡化字以后才有偏側字,向左偏的“戶”字和向右偏的“乙”字、“戈”字等,不但原來的筆畫是稀少的,字形也并不是勻稱的。過去的書法家,積累了寫好這些字的豐富經驗。相信在今后不斷的實踐中,必然能夠創(chuàng)造出更加豐富的經驗。
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即未經簡化的繁體字,包括篆隸楷行草各種書體,作為我們祖國的豐富文化遺產,應當繼承下來,永遠不會消滅。從書法藝術的角度看,以上所提到的各種書體,按照傳統(tǒng)的書寫形式,如條幅、匾額、對聯(lián)、題跋字畫等,照樣可以作為傳統(tǒng)形式加以保留。正像我們今天提倡作新詩而并不排斥舊體詩詞一樣。作為古老傳統(tǒng)的各種書體,都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在祖國書法藝術的百花園里,篆書也好,隸書也好,簡體字也好,繁體字也好,都是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的形式。書寫多種書體,正是滿足廣大群眾多方面的文化要求。因此舊的書體在現(xiàn)代書法家新的藝術實踐中,還有強大的生命力。作為一門傳統(tǒng)的藝術形式,各種書體的書法家,在今天都大有可為。
書法既然作為一門藝術而長期存在,為了滿足人民群眾的文化要求,為了不斷提高書寫水平,希望書法家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投身到唯一的源泉中去,從生活實踐中觀察感受,產生反映社會主義祖國的新感情,創(chuàng)造新的書法形象,具有時代精神的嶄新書體,從而形成我國新時代的新書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