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與朋友編了一本《歷代筆記小品》,一直賣得不錯。去年出版社讓我們再略加修訂后重版。當年編選這些前人掌故時,對有些篇什中的人和事還體悟不深,現(xiàn)在重新校讀時,溫故知新,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中的種種世相,別有一番感觸在心頭。細品《佛鉆》一文,就像看一幅寓意深長的社會諷刺漫畫,駐足沉思,不禁浮想聯(lián)翩。
《佛鉆》一文出自清代王世禎的《香祖筆記》。原文為文言,文字洗練,篇幅短小,這里直接譯為白話,大意如下:
呂公著喜好佛教。等他當了宰相,喜歡清簡安靜,連士大夫就很少接見。唯有那些談禪說佛的人,他有時還見一見。一些喜歡投機鉆營的人,往往穿戴著幅巾道袍,每天在寺院里出入,還與僧人一道念佛吃素,希望能借此來推銷自己。當時,人們把這種行為稱之為“佛鉆”,這真是好笑呀!
子曰:“下之事上也,不從其所令,從其所行。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所好惡,不可不慎也,是民之表也?!保ā抖Y記》)上面的掌故就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道理。文中的呂公著算得上是北宋時期的名臣,大約與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等人年紀差不太遠。他曾經與司馬光同掌國柄,死后謚“正獻”,所以后人也稱他為“呂正獻公”。這個身居“總理”高位的呂公著,一不好色,二不貪財,三無其他不良嗜好,按說想巴結、逢迎他的人是很難下手的。但常言說得好:“不怕領導沒缺點,就怕領導沒愛好?!贝箢I導呂公著還是有“愛好”的,這個“愛好”就是信奉佛教,清心寡欲。那好,這些投機鉆營之輩、溜須拍馬之徒便從此入手,本性貪得無厭、得隴望蜀的朝中小人,一轉身個個儼然都成了篤信佛教、普度眾生的虔誠信徒??磥恚_實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辦法總比困難多”。任你皇帝老爺、宰相大人多么清心寡淡,多么無欲無求,我自有高招和妙方,破你銅墻鐵壁。你崇道,我便是道觀???,“潛心”修道,當“道鉆”;你信佛,我便是“居士”,成“佛鉆”。王世禎感嘆說,這真是好笑呀!看看今日,好笑的何止古代的“佛鉆”們。
幾年前,一個在國企大公司工作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的兩位公司主官(姑且稱為甲董事長和乙總經理)各有所好。一個偏雅,一個偏俗。雅俗各得其所,下屬忙于“學習”和“鉆研”。有的親近雅,有的緊跟俗,最厲害的可以做到“雅俗共賞”,左右逢源,甲乙通吃。
乙總的高雅型愛好是打網球、打高爾夫球,外加練書法。一時間副總、助理、企業(yè)中層管理者中,有的勤學網球,有的苦練高爾夫。還有的二級單位專門設立了環(huán)境優(yōu)雅的書畫練習室,邀請乙總經常來這里品茗賞花、練字習畫。陪者又是磨墨,又是鋪展宣紙。等到乙總揮毫潑墨時,旁邊的人一邊嘖嘖稱贊,一邊熱烈鼓掌。這中間,“三陪先生”、“三陪女士”既團結和諧,又暗中較量(或曰爭寵),很是微妙和有趣。
相比之下,權力更大的甲董愛好卻更大眾化,也更加親民。他一是喜歡打羽毛球,二是喜歡打紙牌,尤其喜歡“雙升”。這種大眾型娛樂人人都能來兩下子,因此想經常能貼近這位甲領導,甚至獨占陪席,常伴左右,也還是不容易的。因此,有處長、總監(jiān)、副總經理之類除了在球技牌技上猛下功夫外,還刻苦認真地研究領導心理學,懂得領導喜歡贏不喜歡輸,但贏得太容易又覺得沒勁。于是乎,每次必須要讓領導贏,但又只能贏得恰到好處,不多不少。這不僅是一門技術,更是一種藝術。輸贏多少,妙處存乎一心。據(jù)說,甲董出差時,常常左邊口袋有兩副牌,右邊口袋則是牌兩副,走到哪里打到哪里。經常陪侍、深得歡心的“牌友”“球友”下屬,在牌桌球場之外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十分了得。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有一天,甲董忽然“高雅”起來,說是要打橋牌。其實,甲董壓根兒不會打。那些如影隨形的牌友球友雖不明就里,但立馬積極響應,趕快找來專業(yè)教練,大家一起學習,互相切磋,其樂融融,以至于練到加班加點、廢寢忘食,在一定范圍迅速掀起了圍繞橋牌“比學趕幫”的新熱潮。后來大家才知道,甲董事長結交上了某部委高官,還有比部委高官更高官的首長之子,而他們都有共同的興趣和愛好——橋牌。甲董事長自己也便有了橋牌這個新愛好。身邊那些牌友球友下屬們自然都是“愛著董事長的愛,恨著董事長的恨”,人人成了“橋牌迷”。
以上純屬道聽途說,無法驗證,但這種現(xiàn)象在我身邊、在你身邊、在他身邊,或許都是存在的,讀者諸君自有體會和判斷。我想,假若呂公著呂大丞相身邊的“佛鉆”們能夠“穿越”一下來到當代,他們會自愧不如的。君不見,眼下“牌鉆”、“球鉆”、“棋鉆”、“歌鉆”、“舞鉆”、“詩詞鉆”、“書畫鉆”、“攝影鉆”、“徒步鉆”、“網游鉆”等等已是層出不窮,且“一人數(shù)鉆”、“集眾鉆于一身”的與時俱進者大有人在,如此千帆競發(fā)、百舸爭流,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鉆”在成長。
(作者介紹:維成,著名學者,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