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長安歌 再贈昆池畫
——品讀《送你一個長安》和《又見昆明池》里的薛保勤

文 /萬 波

文與心共飛，人間有了詩。

聲與情齊發(fā)，天空有了歌。

一座有故事的城，總在等待著一個人，給它作詩，為它唱歌。

2011年世園會已成西安往事。一首歌，卻與這座城市的無數(shù)過往一樣，無法隨風而逝。它愈沉愈重，潛入這塊靈動的土地。它愈飄愈濃，融入四方城的空氣。不要說劇院舞臺，就連尋常巷陌，酒樓雅座間，時不時就飄出了一聲秦味兒十足的“送你一個長安”。尤其是那句“一城文化，半城神仙” ，常引得滿座唏噓：我們的城，我們的人，我們自己，竟然這般了不起！

于是，有人拍案，請問這是誰寫的，人家咋就能把西安的忒色說得這么準呢！

1

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管別離。

年年柳色，灞陵傷別。一個送字，在長安周邊掀起過多少詩濤詞浪?？上В诂F(xiàn)代車輪的飛奔中，喜歡折柳的長安漸行漸遠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當揮別已經(jīng)沒有了此去經(jīng)年的惆悵，沒有了更進一杯酒的無言，這座城市同時失去的，還有曾經(jīng)的輝煌，和一群深情吟唱的子民。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薄伴L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錦繡長安，催放詩城花千樹!“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便筱蠡识?，生出多少大氣象!“長相思，在長安。”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泵篮瞄L安，留下多少不解情!

是大時代催生了大手筆，還是大手筆邂逅了大時代?不得而知。但它們的相逢，的確引出了一個波瀾壯闊的新時代?！翱妥蚤L安來，還歸長安去?！?“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長安，那時就是一個圣地，是中國最有才華的知識分子的靈魂家園。沒去的，必須去。離開了，便思念。

那時的長安，最迷人的除了“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北闶恰按撼菬o處不飛花”的“一城文化”，以及時常從街頭走過的“半城神仙”。

然而，隨著長安從歷史舞臺中央的退出，“半城神仙”漸成記憶，“一城文化”也沉淀下來，不再鮮活。間或出現(xiàn)在詩歌當中的長安，更多地成為了一種文化符號，代表著往昔的燦爛和鄉(xiāng)愁般的回望。

在另一個詩詞文學的高峰——宋朝，詩人筆下的長安，已經(jīng)沒有了“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的明麗和輕快。從蘇軾的“長安遠似天”“回首長安佳麗地”，到辛棄疾的“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到歐陽修的“可惜天教生處遠，不近長安。往事憶開元”，這些詞中的長安，有的只是代指當時的重要城市，但不約而同地，無論真假長安，其意象幾乎一律是傷感的，遙遠的，模糊的。

長安，漸漸成了歷史的憑吊處，詩歌中前不見古人的地方。

2

西安世園會。香散盡，曲未終。

“送你一個長安/藍田先祖 半坡炊煙/驪山烽火 天高云淡/沿一路厚重走向久遠/送你一個長安/恢恢兵馬 嘯嘯長鞭/秦掃六合 漢度關山/剪一葉風云將曾經(jīng)還原”有沒有一種感覺：八百里秦川風云，奔來眼底；數(shù)千年關中往事，涌上心頭？

當年，一副長聯(lián)，讓昆明大觀樓勝地更勝。而今，一曲“送”歌，似乎也讓長安客如夢方醒。

我們?nèi)杖战?jīng)過的，司空見慣的，至今已覺不新鮮的，居然是這樣一座城嗎？

這城，有太驕傲的史，太美麗的詩，太幸運的人。這首歌，對于遠來的友，如同長安城這位歷史老人自己出面，講述數(shù)千年的歲月傳奇。對于將別的客，它又像是一杯酒一支曲的壯行。還像是分手之際，主人無以相送，最后奉上自己手繪的一幅長安千秋圖。

與其說它是世園會的主題曲，倒不如說它是西安人在世園會上，用激情和才情給西安譜寫的一篇發(fā)展宣言。思接千載是表，開創(chuàng)未來才是里。

歌詞的下半段，是對今日大西安的深情謳歌，“送你一個長安/秦嶺昂首 涇渭波瀾/灞柳長歌 曲江情緣/掬一城山水灑向人間”。站在古老和現(xiàn)代交匯處的秦嶺、涇渭、灞柳、曲江等，正是當代西安再次走向國際化大都市的發(fā)力點，代表著大西安近年在生態(tài)、環(huán)境、人文和經(jīng)濟等各方面的成就。這些滿載著長安記憶的山水畫面的連珠呈現(xiàn)，最終引出了“一城文化 半城神仙/古都花開 春滿家園”的詩與歌的高潮。這里的“一城文化”，從故土和故紙堆里撣塵而岀，恢復了關不住的朝氣。這里的“半城神仙”，既是對古人的概括，又是對今人的贊許。久違的長安自信，長安氣象，在詩中驟然又生動起來。

一曲《送你一個長安》，一改過去的送別傷感，送的是一個古老的長安，蘇醒的長安，奮進的長安，夢兮歸來的長安；送的是一種文化，展示的是一種經(jīng)典；送的是一種祝福，洋溢的是一種豪邁；送的是一種恢宏，涌動的是一種期待。堪稱新時代西安的夢想之歌和奮進禮贊。

顯然，這是一首頗具陽春白雪色彩，又具有一定官方背景的作品。這類作品，往往登大雅之堂易，在坊間里弄流行難。然而，世園會后的余音繞城證明：《送你一個長安》不是這樣。寫歌的人叫薛保勤。多年來，無論忙于廟堂，還是逍遙江湖，他都像那位鐘情于特洛伊的歌者，一遍又一遍，吟唱著他腳下的這塊土地。

3

2017年秋，西安人的朋友圈又在紛紛轉發(fā)著一支新歌《又見昆明池》。

昆明池原是漢武帝仿昆明滇池而開鑿的一處人工蓄水工程，主要用來練習水軍，后來成為泛舟游樂的好去處。有記載昆明池大如四個西湖。池上煙波浩渺，池旁建宮室。池中曾駛萬人大船，盛極一時。可惜的是，內(nèi)陸地區(qū)如此浩瀚的一片水世界，在唐朝末期就干涸了。昆明池遂成歷史留給長安城驚鴻一瞥的瀲滟。

2017年9月，是西安市的重大工程昆明池七夕公園的開園時間。以漢代昆明池留給今人的想象空間，這個工程，無疑將是西安市寄予厚望的城市名片。

這張名片，它的亮麗與否，除了本身的質(zhì)地和魅力之外，一筆藝術的點睛，無疑有事半功倍的奇效。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山中仙，水中龍，這些縹緲的存在，反映的是人類對山水的欣賞，總是渴望從“看山就是山”，跨越到“看山不是山”的階段。

在被歲月的風沙淹埋了一千多年之后，昆明池需要自己的一條“龍”，從歷史的深淵中一躍而出，讓沉寂已久的池水波瀾再驚。

這條“龍”，必須有馳騁在歷史和今天之間的能力，有燭照今古的雙眼，站在今人的立場，為昆明池代言，為大西安發(fā)聲。

這條“龍”，它的龍睛，如果是一首像《送你一個長安》那樣的歌曲該多好啊。

這樣的大任，兜兜轉轉，似乎偶然地，又一次宿命般地落在了薛保勤的筆尖。

于是，有了薛保勤作詞，張朝作曲，韓磊、李思宇演唱的《又見昆明池》。

4

如果說，《送你一個長安》是對西安這座古城的一次全景式回溯，那么，《又見昆明池》就是對古城局部的一個特寫。

它們都需要古往今來的高難度穿越，需要史的實，詩的意，歌的美，將這三者最大程度地捏合在一起，濃縮為一支歌。

這是不許有敗筆的方寸之地。一筆露怯，則全歌失色。

且聽《又見昆明池》：“一面飛鏡天上來/一泓碧水落人間/曾經(jīng)漢武訓水師/艦船縱橫起狼煙/滄海千年 桑田千年/亭榭遠逝夢樓船/一池昆明水 回首憶長安”

首節(jié)的主題是憶。許多西安人，可能熟知這座城市的大小掌故，卻對昆明池知之甚少。原因很簡單，昆明池退出歷史舞臺太早。它像是起于漢朝，終于唐朝的一個夢。這個夢對于今人太遙遠了，作者有必要帶領人們驀然回首，一起發(fā)現(xiàn)那池就在古城的燈火闌珊處?！耙幻骘w鏡天上來 一泓碧水落人間”，兩個畫面感極強的開篇句，分明就是遠逝的澤國之夢的再現(xiàn)。當初，漢代的建設者們生生在秦川大地上開鑿了昆明池，其情其景，正如同一塊從天而降的飛鏡嵌入了黃土地，又如同哪位神仙從天池引來了一泓碧水。不浪費一字，作者便將“中國古代第一大人工湖”的壯美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皽婧Ｇ?桑田千年”一句，看似只是拆解了“滄海桑田”一詞，但對照昆明池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這片奇跡之地，從古至今，已經(jīng)反復演繹了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的江山大戲，可謂滄桑復滄桑?！皽婧ＩＬ铩焙喼笔菫槔ッ鞒亓可矶ㄗ龅囊粋€詞。而兩個“千年”的加入，又詩意地記錄了昆明池大致的興衰周期。短短八個字，滄海時間進入了桑田時間，兩千多年歷史倏忽而過。

自然地，作者的筆觸過渡到“亭榭遠逝夢樓船”的現(xiàn)代時間，“一波煙柳接遠山/半圍花海香秦川/牛郎凌波一池月/織女長袖舞翩躚/秦嶺翹首 翹首問天/唐時明月漢時帆/一池昆明水/多情醉長安”。

這是站在時間的近水樓臺上，詩人對當代昆明池的描摹和贊頌。“一波”“半圍”“接遠山”“香秦川”等詞句，均是難換一字的推敲之果，從色到味，由近及遠，從眼見的實景到遙想的“唐時明月漢時帆”，充滿了中國詩詞的意境之美，把一個“醉”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煙波浩渺伴終南/馭舟唱晚蕩青蓮/漢唐盛境今又現(xiàn)/國運水運看變遷/曾是奇觀 今又奇觀/山水林湖皆詩篇/一池昆明水/長歌送長安/”經(jīng)過前兩節(jié)的鋪墊，作者對昆明池的情感，如同被風吹皺的一池春水，低徊的詩意，不可遏止地成為激越的歌響。“曾是奇觀，今又奇觀”“山水林湖皆詩篇”，這些直抒胸臆的語句，將全歌的情緒推向了峰巔?！耙怀乩ッ魉?，回首憶長安；一池昆明水，多情醉長安；一池昆明水，長歌頌長安。”此時此刻，它們似乎只有從一位歌手穿云裂帛的歌聲中唱出，才讓人覺得夠味，到位！

5

薛保勤是一位詩人，風流數(shù)不盡的長安，古老厚重的陜西，成了他吮吸不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從他近百首對這塊土地的吟詠中，我發(fā)現(xiàn)：他竭力搜尋著這片土地上所有的風云遺跡。他的心靈，不斷體悟著這些遺跡帶給今人的感喟和昭示。他的筆端，跳躍的文字觸響了詩歌的豎琴，聲聲入心坎。

在孕育了中華文明的陜西黃土上，他思先祖，望星空，神馳時光隧道。

他漫步石鼓山，品青銅、望星空、思接千載，寫出《青銅寶雞的背影》，“你的色澤原本是黃/歷史給你注入了青/黃是曾經(jīng)的蓬勃/青是遠去的恢弘”，從兩種色彩的角度，畫出了寶雞遙遠背影里的人文密碼：“孔子有一個理想叫復禮，中國有一種傳承叫追夢，寶雞有一個背影叫青銅?！?/p>

他走關中，唱大風，秦漢唐，抒豪情，寫出《關中關中》，“曾經(jīng)已離去很久很久/期許卻很重很重”等句，讓鎖在“關”中的無窮相思似乎依稀可聞。

他寫《五丈原上聽風》，“聽死而后已/望北斗七星/飄飄乎/千秋風范漫卷著長虹”，將諸葛亮的智慧、忠誠和悲劇命運，慷慨悲歌，一唱三嘆。

他寫《咸陽吟》，“我是《陽關三疊》的那根老弦/我是弦上那抹相思的幽蘭”，三段句式相同的“我是”，重復中各有主角，各有意境。誦讀之下，頗有渭城曲中的“三疊”余味。

他寫大秦嶺，“神州一橫劃南北/一路奔騰向西東”，堪稱與“一城文化半城神仙”相若的神來之筆。

足跡所到，情之所系。薛保勤對于常年生活的古城西安及其周邊土地，更是情有獨鐘，文有厚愛，詩篇眾多，于是就有了《送你一個長安》這樣膾炙人口的名作。

他漫步曲江畔，寫下了“姹紫嫣紅波中秀/一湖仙子笑”這樣輕靈秀麗的句子，一派詞中小令的味道。

他在雁塔夜行，尋來了“佛家地/經(jīng)繞梁/玄奘譯經(jīng)忙/油盡燈枯成偉業(yè)/塔前矗大像”這樣的佳句。鏗鏘之語，洪鐘大呂，向西行歸來的取經(jīng)英雄致以最高的敬意。

他在驪山長嘆，“山很近很近/情很遠很遠”“馬蹄的聲音很遠很近”“清醒的時候/很遠的東西很近/糊涂的時候/很近的地方很遠”。以史為鏡，照出人性、人情，以及江山與紅顏在歷史激流中的無奈。

他在樂游原馳車，覓得了“樂游原/望終南/峰頭起流嵐/暮色煙柳夕霞殘/落紅獨悟禪”這樣的意境。真是畫中得詩，詩中錄畫，詩畫已難分。

他寫我們的四方城，“曾經(jīng)是歷盡滄桑的一方印/如今是高歌遠航的一艘船/印痕里有文化/尚仁尚德尚儉/寄托著承傳”，意象之生動，聯(lián)想之獨特，讓人倍感絕妙。

通讀薛保勤的詩作，真情、雅韻、哲思的統(tǒng)一，是其一貫的風骨。動之于心，悟之于理，凝之于詩，成就了一篇篇薛氏色彩濃郁的作品。

在唐詩宋詞已經(jīng)遠去的今朝，詩人堅守著中華文字的神秘之美，利用他廣博深厚的古詩詞積累，經(jīng)常在細微處融入煉字之奇、抑揚之變，營造頗有古味的意境之美。

薛保勤詩作的另一大特點，是他很少滿足簡單的文人式詠嘆，還常常從政治文化的視角借古思今，觀照現(xiàn)實，尋找興亡之律。讀者時常可以在作品結尾處，看到一兩句似乎突兀而來，卻又飽含機鋒，與前面內(nèi)容深度契合的頓悟之句，使全詩有了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宋人詩歌的味道。

6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大約30年前，一位名叫海子的詩人，在青藏高原寫下了這樣的詩句。這首詩，將一座叫德令哈的城市寫進了詩歌史，寫進了所有愛詩的人心里。

許多海子的熱愛者，在這座城市朝圣般聚會，追尋思念一位據(jù)說是蒙古族女孩的詩意。

城市是地靈，而詩人是人杰。當山川選擇的城市巍然矗立之后，人間孕育的詩人必然紛至沓來，金風玉露相逢，詩間佳話無數(shù)。

一座城市，它的內(nèi)涵、神韻被一位詩人演繹成文字的魔術后，我們看到的是一座披上了人類光芒的璀璨之城。詩人以個人的名義，說出了無數(shù)人對這座城市最美的贊頌，道出了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的情結。珠璣般的文字，起于傾城，終于傾國。風行一時，綿綿后世。于是，此詩便是此城最好的宣言。此人，自然成了此城某一時代的代言者。

從《送你一個長安》到《又見昆明池》，一個對于古城西安一往深情的當代詩人走入人們的視野。與他的憶，他的夢，他的歌，他的情懷，他的追求，形影相隨。這座城市，給了他噴薄的詩情；他的詩，又給這座城市帶來了更多的傾慕。

當然，德令哈和長安，它們的歷史和現(xiàn)實豐盈度無法相比。海子和薛保勤，也是兩種迥然不同的詩人。海子在不經(jīng)意間，用苦難的詩魂點亮了一座小城。薛保勤則是有意為之，希望用詩心和詩行加速一座偉大城市的復興。

據(jù)悉，由薛保勤擔任總策劃并作詞，有國內(nèi)諸多名家參與的《西安組歌》即將由中國唱片總公司出版。我們期待著。

一個人，能為自己所在的城市寫出美麗的詩，譜成動聽的歌，在自己或者自己以外的土地上傳唱，這樣的城市，是幸運和幸福的。因為詩和歌，是人間最美之物，至真之聲。

祝愿薛保勤為腳下這片土地，再送一個別樣的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