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格格（散文）

魏淑文

離過年還剩4天，我和老公在北京西站，登上了T97次北京至香港專列。隨后，我們很快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硬臥車廂，剛把行李放好，轉(zhuǎn)眼間進(jìn)來一位女士，說是我們對面下鋪的。我倆連忙幫她將行李箱塞進(jìn)床鋪下。當(dāng)我們?nèi)俗诟髯缘拇采?，互相打量的時候，我才看出這是一位打扮入時、穿戴講究的女士。看起來年齡不算小了，至少六十多歲，高挑的個子，披一件貂皮大氅，燙一頭高聳的頭發(fā)。只見她柳葉彎眉杏核眼上，以及臉部的所有細(xì)節(jié)之處都清晰地留下化妝后的痕跡，她的鼻子高挺、唇形也很漂亮，上面涂著鮮紅的顏色；面部的皮膚略施薄粉，顯得細(xì)膩，富有光澤。說話不緊不慢，拿捏著特有的腔調(diào)，渾身上下透著雍容富貴。

她瞥了我一眼，頭便轉(zhuǎn)到一邊問：“當(dāng)老師的？”

我笑著答：“是，當(dāng)了很多年的老師，后來改行了?！?/p>

“是去香港旅游？”她接著問。

“不，去香港親戚家過年。”

“您呢？”我反問。

“我是美籍華人，這次是回北京，辦理政府退賠我家老房子的手續(xù)，哼！那么多房產(chǎn)，才給我們幾百萬人民幣?！?/p>

“哇！現(xiàn)在還能落實政策？我聽都沒聽說過，誰白給幾百萬啊。給，您就要，知足常樂啊?！?/p>

“手續(xù)煩瑣，還沒辦完，我在北京親戚家已住了兩個月，護(hù)照到期了，等明天下午火車到香港，我先出關(guān)，哪兒也不去，就地再入關(guān)，乘火車返回北京。”

“喲，入了外國籍也夠麻煩的?！?/p>

我們倆正聊著，又來了一男一女，查找自己的鋪位。經(jīng)核對，原來他們的鋪位，就是這位美籍華人的中鋪和上鋪?？粗俏恢心昱嗣记迥啃?，素面朝天，利利索索地穿一身旅游服、腳蹬旅游鞋的打扮，和我?guī)缀跻荒Ｒ粯樱覙泛呛堑貑枺骸氨本┤税?！?/p>

“是呀！您呢？”

“我也是?！?/p>

“您是哪個區(qū)的？”

“海淀的?！?/p>

“那么巧，咱們是一個區(qū)的?！?/p>

我問：“貴姓？”

“免貴姓胡?！?/p>

瞬間，我們倆同時轉(zhuǎn)問那位美籍華人：“您貴姓，是北京人嗎？”

“我，姓李。你們真是眼拙。難道你們聽不出來，我說的話是地道的京腔京韻。我是北京的大格格，信奉的是伊斯蘭教?！?/p>

聽完這番話，我和小胡撲哧樂了，異口同聲地說：“您真像大格格，怪不得您這么年輕漂亮，這么有風(fēng)度呢?！?/p>

“真的？”

“當(dāng)然?！?/p>

“你們猜猜我多大？”

“頂多六十歲？”

“不對?！?/p>

“六十五歲？”

“不對。”

“難道會有七十歲？”

“我今年七十四歲?！?/p>

“媽呀，太不可思議了！”我驚呀地說。

“另外，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六十五歲才絕經(jīng)?！贝蟾窀裱笱蟮靡獾卣f。

“怪不得這么年輕。咂！咂砸！”我和小胡不停地咂嘴贊嘆。

接著，大格格興奮地告訴我們，自己是上世紀(jì)80年代去的美國，到那兒做生意，原來是文藝團(tuán)體的演員，辭職下海，現(xiàn)在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連內(nèi)地一些城市的市長都親自接見她，她還給有的地方項目投資，甚至捐資過叫花子，這個叫花子現(xiàn)在成了事，不光在北京辦起了公司，還把公司辦到了美國，當(dāng)上了神氣的董事長。

大格格停頓了一下接著對我們說：“不過，我每次見他，都叫他臭叫花子。他總是說，您叫我叫花子就行了，干什么非得說臭叫花子。我解氣地對他說，我就叫你臭叫花子。”

“對了，你們信不信，我的酒量大著呢。”

“半斤酒？”

“不對?！?/p>

“一斤酒？”

“不對?！?/p>

“告訴你們吧，我的酒量是一斤半。前幾年，在北京一個大飯店喝酒，我把一桌有身份的老爺們兒都給撂倒了?！?/p>

我和小胡驚訝地對視了一眼繼續(xù)聽她侃下去?！澳銈兛?，我有魅力嗎？”

“有！”我們倆傻傻地回答。

“不瞞你們說，從年輕的時候，我就有男朋友追，結(jié)果沒追上，等我結(jié)了婚，他還和我的先生成了好朋友。中年的時候仍然有成功人士追，最后也和我先生成了好朋友。我先生在世的時候，他們?nèi)齻€人常常在我家聚會，吃我做的一桌合口的飯菜。現(xiàn)在我年齡雖然大了，先生又去世了，你們信不信仍然有人追。前年，有個軍級干部看上了我，我也看上了他，沒想到他上報結(jié)婚申請，部隊沒批，說軍人不能與美籍華人結(jié)婚。后來，有一個挺有風(fēng)度的美國老頭，家中財產(chǎn)殷實，看上了我，可我嫌他年齡太大了，年過八十歲，我就沒有同意?，F(xiàn)在，我當(dāng)了紅娘，把他介紹給自己的親家母了，也算肥水沒流外人田。我們之間也成了要好的朋友?！?/p>

看著眼前活力四射的大格格，聽著她講述跌宕起伏、不可思議的人生故事，再看看我與小胡兩個女人，就像是兩個星球的人撞在了一起。差異可不是一星半點兒。

一個濃妝艷抹，兩個素面朝天；一個穿著高雅時尚，兩個旅游休閑；一個激情四射，活靈活現(xiàn)；兩個心靜如水，沒啥追求，猶如坐禪。

火車不管我們侃得有多歡，準(zhǔn)點開了。我和小胡都準(zhǔn)備去一趟洗手間，于是都回過頭來在書包里摸衛(wèi)生紙，這對我們女人來說，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沒有料到，大格格此時卻張嘴抱怨道：“中國的廁所最討厭，別說火車上沒有衛(wèi)生紙，連五星級賓館都不準(zhǔn)備，還讓客人自己備著?！?/p>

“您說得不對，五星級賓館的洗手間都有衛(wèi)生紙?！蔽亿s忙插話，為我們的五星級賓館辯護(hù)。

“是啊，別說五星級飯店，就連不少中高檔飯館的洗手間都預(yù)備衛(wèi)生紙。”小胡也說道。

大格格站起來瞥了我們一眼，大聲撂了一句“在中國上廁所，就是不如美國方便！”我們倆聽到此話都攲鼻咧嘴，盡管知道她說的是實情，可聽起來怎那么不中聽，讓人心里別扭。而她絲毫不理會我們的不滿，昂起頭來，搖著還算有形的腰肢，挺著豐胸，扭著緊繃的臀部率先走了，身后傳來嘎吱嘎吱的皮鞋聲。

我對小胡說：“她那樣注重穿著打扮，追求時尚，這么大年齡還穿高跟鞋，咱們別按常規(guī)叫她大姐啦，免得說我們太老土，讓她不滿意，一路上我們也會不自在。咱們就稱呼她李老師吧！她聽起來會比較舒服。”

“好的。”小胡贊同地點頭。

當(dāng)大格格坐在床鋪上玩起ipad的時候，我和小胡便天南海北地聊起了天，越聊越投機，尤其是說到北京衛(wèi)視《養(yǎng)生堂》節(jié)目，我說上句，她準(zhǔn)能接下句，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接著，我們從各自教育女兒開始，聊起孩子的趣聞軼事……正當(dāng)我們談興正濃的時候，就聽到大格格甩出一句：“我最煩你們說什么養(yǎng)生，什么保健，北京的養(yǎng)生過了頭。還說什么子女的教育，教育完自己的兒女不算，還帶孫子外孫。賤不賤，煩不煩？煩死人啦！”大格格的一頓機關(guān)槍，差點崩昏了我們，嚇得我們戛然而止，一臉愕然。

我們兩個人不解地問：“李老師，您有幾個孩子？”“兩個兒子?！彼^也不抬地答?！澳袔讉€孫子孫女？”“一個沒有?！薄盀槭裁?？”

“不要。我很早就告訴兩個兒子，想要孩子，你們就自己帶，我不管。我們家族有規(guī)矩誰都不管第三代。要孩子，要什么孩子？要孩子有什么用？我們這樣有多瀟灑，有多好！”

我和小胡又是一臉茫然。

我在琢磨：同是北京女人，同是格格，喝的是同一個城市的水長大，雖然后來國籍不同，可到底都是中國人啊，有差異自然，沒想到竟會如此之大！

大約晚上五點左右的時候，列車服務(wù)員送來了晚餐，我選了一份米飯牛肉燉土豆。大格格看著眼前的快餐，嘟囔著說：“什么飯菜？怎么吃?。砍蛑稽c兒胃口都沒有?！?/p>

我說：“您要是覺得送來的飯菜不行，去餐廳吃吧，那兒的種類比較多，可作選擇。我家先生已經(jīng)去餐廳了?！?/p>

她略沉吟一會兒說：“算了，我也點份牛肉燉土豆吧?！?/p>

當(dāng)我們兩個人接過買來的飯菜后，服務(wù)員又從餐車上給我們每人一碗熱湯。大格格問：“里面有沒有豬肉？是豬肉熬的湯嗎？”服務(wù)員不解地望著大格格說：“是，是吧?！薄拔也缓?，端走，快點端走！”服務(wù)員嚇了一跳，接過熱湯氣得推著車就走。我追過去和氣地對服務(wù)員說：“抱歉，小姑娘，她是回民，已經(jīng)有七十多歲了，你回去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說，能不能單獨給她做碗素湯？快過年了，也是溫暖旅客的心。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了！”“沒事，我試試?！狈?wù)員噘著嘴小聲答應(yīng)著走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正當(dāng)我們把飯菜一掃而光的時候，送餐的服務(wù)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西紅柿雞蛋湯，給大格格送來了。我非常感動，忙說：“謝謝！”大格格端過熱湯也說了一句“謝謝！”聲音小得像蚊子叫。等送餐服務(wù)員剛一轉(zhuǎn)身從我們眼前走開時，大格格用洪亮的甚至是傲慢的聲音對我們說：“哼！你們知道嗎，她們?yōu)槭裁唇o我送雞蛋西紅柿湯？因為她們知道我是美國人?！甭牭竭@里，我的心咯噔一下有點兒堵，心想：美國人，美國人怎么了？怎么能這樣講話？我終于按捺不住了，清清嗓子，用脆生生的聲音對大格格說：“李老師，這回是您錯了，她們做湯給您送來，并不知道您是美國人，您沒有拿護(hù)照給她看。是我告訴她們，您是一位回民，年齡也不小了，應(yīng)當(dāng)照顧您?！?/p>

“是嗎？”大格格的聲音立馬溫柔了不少，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下了頭。

我點點頭不再言聲，坐在床上，眼睛毫無目的地朝窗外看，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多年來，我坐火車有個習(xí)慣，無論晚上盥洗，還是早上去洗手間，都愿意早點去，免得排長隊。晚飯后不久，我就悄悄上了盥洗室，完成了刷牙、洗臉的任務(wù)。小胡也緊隨其后。我們坐在床上望著大格格，只見她依舊像孩子一樣津津樂道地抱著ipad玩著游戲。

當(dāng)車廂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們看見大格格拿著化妝包出去了，我們猜她一準(zhǔn)是卸妝盥洗去了。過了不知多久，大格格回來后躺在床上，臉上依然化著妝，涂著紅嘴唇。我們倆同時發(fā)問：“李老師，您怎么不去洗漱啊？”

“我已經(jīng)洗漱完啦?！?/p>

我們倆相互對視一眼，傻了。

火車熄燈后，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除了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敉?，什么也聽不到了。通常我的睡眠質(zhì)量很高，一般用不了幾分鐘我就會進(jìn)入夢鄉(xiāng)，一覺天亮。沒想到，此時此刻，我聽到了對面床鋪的大格格，下床拉箱子的聲音，接著開箱子，然后就聽到唰唰地翻紙或者是數(shù)錢的聲音，這聲音沒完沒了地傳入我的耳膜，唰，唰……

第二天早上，大格格假裝生氣地對我們說：“小胡，一晚上老起夜，上來下去的瞎折騰。淑文先生的呼嚕聲響亮，淑文還跟先生上下呼應(yīng)，也打起小呼嚕，真是夫唱婦隨?！?/p>

“真的假的？我從來不打呼嚕的?！蔽倚χ鴨枴?/p>

當(dāng)我們從書包里掏出北京老酸奶時，我老公順手遞給大格格一瓶無糖酸奶。大格格非常高興，說自己的行李是姐姐幫助收拾的，忘了裝酸奶。她在北京，因為血糖有點高，每天都喝無糖酸奶。

早餐完畢，當(dāng)大格格繼續(xù)玩ipad的時候，我和小胡閑得無聊又侃起山來。不過，這回我們可長記性了，不再聊什么養(yǎng)生、教育啦。我們開始聊書畫，聊潘家園，聊瓷器……

正當(dāng)我們聊得起勁時，大格格突然問：淑文，你看看我的藏品怎么樣？說著便將她手中的ipad遞給我。難得大格格能瞧得起咱，我趕緊問：“都是您的藏品？”“不是，是我和兩位朋友的?！蔽艺J(rèn)真地看著上面的藏品畫面，對其中的一些藏品發(fā)出質(zhì)疑，對另外一些藏品由衷地贊揚。她對我所贊揚的藏品看了看說，你還真行！這是拍賣會上拍來的。這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撞上了，稀里糊涂露一手。

此時，大格格對我們的態(tài)度也有了些許改變，從盛氣凌人、不屑一顧，到主動評價我們的優(yōu)勢及缺點。她說：“不騙你們，我在美國專門讀了三年的心理學(xué)，研究人的特點，我最會看面相了。難得火車上有緣遇見你們兩個妹妹?！彼龁枺骸澳銈冏x過心理學(xué)嗎？”小胡搖搖頭。我小聲說：“自學(xué)過。”“是嗎？”我點點頭。她突然說：“不和你們聊了，我要去洗手間?！彼酒饋恚瑒傄?，又“哎喲”一聲突然坐在床上。我問：“李老師，怎么了？”她小聲說：“尿褲子了?！甭曇粜O了。坐在我旁邊的小胡沒聽清楚連忙問：“怎么回事？”“沒事?！蔽覔屩卮?。大格格像個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頓時，我的心一陣發(fā)緊，覺得她就像我的鄰家大姐，我好心疼她。我真想對大格格說：什么美國人，中國人，北京大格格，其實都不重要。您畢竟比我們大許多，您是我們的大姐，我們世代傳承的都是炎黃子孫的血脈。您在國外拼搏多年，有我們不可比擬的開放意識，您喜歡新鮮、豐富、動蕩而刺激的生活，也闖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扇说绞裁礆q數(shù)說什么話，畢竟年齡大了，再捯飭也掩蓋不了機器零件的老化。再說，連機器還需要保養(yǎng)呢，這是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您應(yīng)該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懂點養(yǎng)生保健，看點養(yǎng)生節(jié)目，這有什么不好啊。拼搏進(jìn)取、爭強好勝是年輕人的專利，而享受人生、頤養(yǎng)天年恰恰是老年人的特權(quán)。我們應(yīng)該記住《黃帝內(nèi)經(jīng)》的一句話：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

可我深知，她和我們早已是不一樣的人了。她已經(jīng)完全融入美國的生活。高齡可以征服她的身體，但絕不能征服她的氣概。

當(dāng)大格格從洗手間回來坐在床上的時候，我對她說：“李老師，以后，您每天都要堅持踮起腳跟站會兒，起到鍛煉括約肌的作用，這樣會延緩老年婦女泌尿系統(tǒng)的老化?！贝藭r，她就像小學(xué)生一樣乖乖地點點頭。

當(dāng)我們?nèi)齻€人在香港紅磡火車站分手的時候，我和小胡反復(fù)叮囑北京大格格一句話：李老師，您多保重！

此時，她的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她瀟灑地向我們揮揮手，轉(zhuǎn)身走進(jìn)茫茫的人流之中……

（標(biāo)題書法：周潤天）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