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下方言考》擬聲詞試探

倪琳

摘? ? 要： 《吳下方言考》是一本方言詞匯書，其中收納了很大比例的擬聲詞。本文對《吳下方言考》中的擬聲詞進行統(tǒng)計，以這些擬聲詞作為材料，探討擬聲詞的共同特點，以及吳方言擬聲詞呈現(xiàn)出的特有面貌。

關(guān)鍵詞： 《吳下方言考》? ? 擬聲詞? ? 形音義關(guān)系

《吳下方言考》是一本收錄吳中方言詞的詞匯書，共十二卷，清代胡文英撰，刊于乾隆四十八年。胡文英是常州武進人，《吳下方言考》收錄江蘇境內(nèi)長江以南、常州以東地區(qū)的土語、俚語九百九十三條，以四聲為序，依韻排列①。雖然胡文英收錄的詞條及注音、探源存在一些問題，但是摒除時代的限制，這本書總體而言是比較可靠的，是一部重要的吳方言詞匯著作，對吳語的保存與研究有重要作用。

目前《吳下方言考》市面上刊印較少，單獨可見的只有徐復(fù)先生的《〈吳下方言考〉校議》②，其余皆為叢書收錄，故而這本書的流通有限。學術(shù)界對這本書的單獨研究是較少的，可見的有徐復(fù)、唐文的《方言詞匯探源大有可為——讀〈吳下方言考〉》③、黃敏的《〈吳下方言考〉略述》④和沈偉的《〈吳下方言考〉研究》⑤等，這些研究大多比較宏觀，對于其中的一些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的討論。在翻閱這本書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其中收錄了大量的吳方言擬聲詞。同時，擬聲詞是近些年學界越來越關(guān)注的一個點，我希望對《吳下方言考》中的擬聲詞做系統(tǒng)的歸納，探究吳方言擬聲詞的特色，以及吳語中的擬聲詞與普通話中這類詞的關(guān)系。

一、關(guān)于擬聲詞

學界對“擬聲詞”一類在具體的界定與叫法上存在差異，“擬聲詞”“象聲詞”“擬音詞”都曾作為這一類詞的代稱，不同學者對于概念的界定存在一定的差異，但一般來說，廣義的“擬聲詞”即通過模擬聲音的方式形成的一類詞，包括模擬事物和人的聲音的詞。狹義的“擬聲詞”一般指模擬事物聲音的詞，即將我們稱為“嘆詞”的這一類詞剝離開來。這里我探討的“擬聲詞”為狹義的擬聲詞，是模擬事物聲音的詞，但同時將這些詞中標識聲音的性質(zhì)狀態(tài)的詞剔除，采用邵敬敏在《擬聲詞初探》中對擬聲詞的定義：“人們對自然界不表示具體意義，也不表示感嘆和呼喚應(yīng)答的純粹的聲音加以摹擬，就成為擬聲詞。”⑥

在我國早期的語言學著作中是沒有“擬聲詞”概念的，可以說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前，擬聲詞并沒有正式進入學者的研究視野，一些著作雖然注意到了這一類詞的存在，但是沒有對這些詞進行系統(tǒng)的說明、討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呂叔湘的《中國文法要略》在《迭字》一節(jié)中指出迭字中有一類詞“以模擬事物的容狀聲音為主，單字本身無意義或者另有意義，在此處卻純是標音作用”⑦。王力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語法》中將擬聲作為一種修辭方法，認為是語法范圍中的特殊語言形式，而將人發(fā)出的表達情緒和意義的聲音稱作“呼聲”⑧。這是比較早的學者對“擬聲詞”現(xiàn)象做的單獨的討論。

《語法修辭講話》是第一次使用了“象聲詞”這個術(shù)語的著作，包括嘆詞、問答詞、狹義的象聲詞（如“呼”“乓”“嘩啦”這類詞）三種，將擬聲詞作為獨立的詞類進行研究⑨。此后出現(xiàn)了一系列關(guān)于擬聲詞的專項研究，對于擬聲詞的范圍、詞性有諸多討論。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是擬聲詞研究的繁榮時期，這時的擬聲詞研究傾向于對狹義的擬聲詞進行研究，將擬聲詞與嘆詞區(qū)分開來。這時期的研究從擬聲詞的意義、形態(tài)特征、組合能力及語法功能等多方面進行考察，總結(jié)歸納擬聲詞的特性。一些對文學作品、某個方言區(qū)擬聲詞的定量研究開始嶄露頭角，詞類研究與修辭研究的結(jié)合成為熱點。至今為止，學術(shù)界對于擬聲詞的詞性未有定論，但是大體傾向于擬聲詞是一類實詞，且因其特殊性要單獨列出，不可歸入任何一類。

方言擬聲詞研究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總體而言，研究成果不多。大多數(shù)研究主要側(cè)重于對擬聲詞的構(gòu)詞法描寫，以方言調(diào)查、描述為主，少數(shù)如1982年朱德熙的《潮陽話和北京話重迭式象聲詞的構(gòu)造》⑩、1983年孟琮的《北京話的擬聲》{11}等對擬聲詞的一般規(guī)律進行探究，關(guān)照到方言擬聲詞理論?？傮w而言，擬聲詞研究，特別是方言擬聲詞研究仍然大有可為。

二、《吳下方言考》中的擬聲詞

據(jù)統(tǒng)計，在《吳下方言考》中，擬聲詞約98個，約占總詞條的10%，是一個比較高的比例。袁明軍的論文《〈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的擬聲詞》中統(tǒng)計第5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收錄擬聲詞225個{12}，總收錄詞匯約65000條，比例約為0.35%。兩者比較，《吳下方言考》中收錄詞條的擬聲詞比例高很多，這一現(xiàn)象與擬聲詞的口語化有很大關(guān)系：《吳下方言考》是一部方言詞匯書，收錄的大多是吳中方言中活躍的口語詞匯，且具有作者選擇的主觀色彩，而《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收錄的詞匯則主要是現(xiàn)代漢語通用詞語及社會上流行的新詞語。

以下是《吳下方言考》中的擬聲詞：

擬聲詞具有特殊性，是對客觀存在的聲音的模擬，相對來說應(yīng)當具有一定的共性，但是擬聲詞不僅僅是對聽覺表象物理性的模仿，往往帶有語音修飾特征，有約定俗成性。正如美國語言學家德華·薩丕爾（Edward Sapir）所說：“它們實在是人腦的創(chuàng)作，想象力的發(fā)揮，和語言里任何其他東西一樣。它們并不直接從自然里生長出來，只是自然所啟發(fā)的，與自然游戲而已?！眥13}

我們將《吳下方言考》中的擬聲詞與《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的擬聲詞進行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擬聲詞是有部分重迭的（重迭的認定標準是擬同一種聲音，詞形相同或相近）。比如“丁冬”在《吳下方言考》中注為“水滴聲”，《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詞條“叮咚”注為“形容玉石、金屬等撞擊或水滴落下的聲音……也作丁冬、丁東”{14}。這些重迭的擬聲詞就可以作為擬聲詞具有共性的一個證明。當然，部分方言詞中的擬聲詞并未被收錄到《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部分原因是這些詞的使用頻率不是那么高，部分原因是這些擬聲詞是具有方言特色的，與吳方言的語音系統(tǒng)特點有關(guān)，并未進入普通話范疇。

三、《吳下方言考》中擬聲詞的形、音、義

《吳下方言考》是一本詞匯書，對于這些詞語法功能并沒有過多的提及，并且收錄的擬聲詞比較有限，難以進行規(guī)律性的構(gòu)詞法及詞匯化研究，這里不多加討論。就語音而言，《吳下方言考》中收錄的擬聲詞多為單音節(jié)詞和雙音節(jié)詞，少數(shù)四音節(jié)詞。這些雙音節(jié)詞多為雙聲或迭韻詞。一是擬聲詞模擬事物聲音，這個事物聲音一般是連續(xù)的、順滑的，雙聲或迭韻符合人們的聽覺回饋;二是人們有意選擇雙聲或迭韻使擬聲詞在韻律上造成回旋的效果，使之更朗朗上口。此外，擬聲詞中收[n]及[ng]韻尾的詞比較多，雙音節(jié)詞中第一個音節(jié)多為上聲，第二個音節(jié)是上聲和入聲比較多等，總體擬音詞的語音形式總是符合本語音系統(tǒng)的組合規(guī)律的。關(guān)于擬聲詞的語音，可挖掘的還有很多，這里不具體展開。下面主要從擬聲詞的形、音、義關(guān)系角度進行分析。

擬聲詞是模擬事物聲音而成，這就意味著擬聲詞必然是音義先行，對應(yīng)的書寫形式落后，即一個擬聲詞有多種書寫形式并行或者一些詞沒有對應(yīng)的書寫形式。不過，擬聲詞的形音義結(jié)合還是具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的。《吳下方言考》主要的擬聲種類有：水聲、金石撞擊或樂器聲、動物叫聲或人聲、器械工具摩擦聲、動作發(fā)聲等。其中，擬撞擊聲的擬聲詞聲母一般是塞音，擬器械工具摩擦聲的多為擦音聲母，模擬動物叫聲或人聲的很多是零聲母。同時，一般擬聲詞的部首與其指代聲音的對象具有相關(guān)性。其中表示水聲的擬聲詞多以水為部首，如“湯湯”“涯”“洞洞”等;表示金石撞擊或樂器聲的多為“金”部或“石”部，如“硄”“磧歷”“錫錫”等;表示動物叫聲或人聲的多為“口”部，如“嘰”“嗑”“吃吃”等;表示器物工具摩擦聲的多為“車”部、“纟”部，如“綷● ”“輷輷”“紇綈紇塌”等;表示動作發(fā)出聲音的多為“手”部、“足”部，如“●? ?！薄芭呐摹薄皳潯钡?。當然這并不是一個硬性的準則，擬聲詞中也有一些并不遵循這種規(guī)則，特別是《吳下方言考》作為一本方言詞匯書，很多詞活躍于口語中，只記聲音，本無定字，多用音相近的字來替代，因而擬聲詞的書寫具有一定的任意性。

胡文英在編寫的過程中，通過書證來正字形，但是他對于一些古語的認識存在偏差，字形也會存在問題，比如我們現(xiàn)在常用的貓叫聲的擬聲詞“咪咪”，胡文英在書中收作“徾徾”，引了王逸《九思》中的“狐貍兮徾徾”，認為“徾”音“米”，為貍貓叫聲，但根據(jù)王逸注：“徾徾，相隨貌”，洪興祖補注：“《釋文》音眉”可知，胡文英收錄的字形是存在問題的，吳方言中有這樣的擬音，卻不應(yīng)當寫作“徾徾”。再如“匌匒”讀作“客塔”，在文獻中一般解釋為“重迭貌”，胡文英將之解釋為“水波相逐聲”?！墩f文解字·勹部》：“匌，帀也。從勹從合，合亦聲?！睅壨眩协h(huán)繞之意，因而“匌匒”解釋為“重迭貌”應(yīng)該是可靠的，水波洶涌重迭發(fā)出的撞擊聲與“匌匒”的語音也確有相似之處，似乎將之作為吳語口語中的“擊水聲”擬聲的書寫形式未嘗不可，或者吳語中本是作為形容水波重迭解釋，被后人或胡文英誤解為擬聲也未可知。

總體而言，擬聲詞的形、音、義存在一些可論證的關(guān)系，但是我們對擬聲詞的研究不必拘泥于字形，特別是方言中的擬聲詞，書寫的任意性更高，在音近的基礎(chǔ)上，盡量選擇適當?shù)奈淖钟涗浶问郊纯伞?/p>

四、結(jié)語

擬聲詞是摹擬事物聲音的詞，與人們的社會生活息息相關(guān)?！秴窍路窖钥肌分惺珍浀臄M聲詞比例較高，縱觀這些詞模擬的聲音類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明顯的社會生活痕跡，這樣的社會性，使《吳下方言考》中的擬聲詞與普通話或者說其他方言、語言中的擬聲詞具有一定的共通性。但是，受吳方言語音系統(tǒng)的影響，這些擬聲詞具有地域特色。胡文英以書證規(guī)范吳方言詞匯的書寫形式是值得贊賞的，對于擬聲詞而言，形、音、義確實存在可論證性，但是擬聲詞書寫還是存在一定的任意性，拘泥于字形難免局限人們對擬聲詞的認識。

注釋：

①徐復(fù)，唐文.《吳下方言考》引言（代前言）[A].[清]胡文英，著.徐復(fù)，校議.《吳下方言考》校議[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2.

②[清]胡文英，著.徐復(fù)，校議.《吳下方言考》校議[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2.

③徐復(fù)，唐文.方言詞匯探源大有可為——讀《吳下方言考》[J].江蘇師院學報，1981（2）.

④黃敏.《吳下方言考》略述[J].辭書研究，1984（01）.

⑤沈偉.《吳下方言考》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4

⑥邵敬敏.擬聲詞初探[J].語言教學與研究，1981（4）.

⑦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A].呂叔湘全集[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12.

⑧王力.中國現(xiàn)代語法[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296，326.

⑨呂叔湘.語法修辭講話[A].呂叔湘全集[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12.

⑩朱德熙.潮陽話和北京話重迭式象聲詞的構(gòu)造[J].方言，1982（3）.

{11}孟琮.北京話的擬聲詞[J].語法研究和探索（一），1983（9）.

{12}袁明軍.《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的擬聲詞[J].語文研究，2007（1）.

{13}陸卓元，譯.語言論——言語研究導(dǎo)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4.

{14}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K].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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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K].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

[4]袁明軍.《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的擬聲詞[J].語文研究，2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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