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來的父親

楊力

一個新建的樓盤，緊鄰城市森林公園，區(qū)域位置十分優(yōu)良，如果能成為這個優(yōu)質(zhì)小區(qū)中的一員，是許多人的夢想。

在實現(xiàn)這些夢想的人當中，有一個叫鄧志剛的中年男子，不惑之年已是當?shù)亟逃值木珠L。功成名就的鄧局長每天開著他的私車，載著保養(yǎng)得當?shù)钠拮釉趩挝慌c小區(qū)之間兩點一線進出自如，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一天，鄧志剛接下班的妻子回家，車子剛開進小區(qū)就有些不爽。只見在一個垃圾箱邊，一個老人佝僂著腰正在翻撿垃圾，什么塑料瓶廢紙板之類的，只要能賣錢的東西全都裝進一個編織袋里。小車經(jīng)過老人的一剎那，鄧志剛恨不得把油門踩到底飛過去，妻子更是有些夸張地捂著鼻子埋怨老公：“讓你別把父親接城里來，你偏不信，天天給你丟人現(xiàn)眼?！?/p>

鄧志剛無力反駁，把父親接城里來居住是他的主意。父親本來是不肯進城的，他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從土里地里刨出來的東西雖不值錢，卻能填飽肚子，還能供養(yǎng)出一個師范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讓鄧志剛從一個人民教師逐漸成長成熟，走上教育系統(tǒng)的領(lǐng)導(dǎo)崗位。鄧志剛感恩父母，前些年母親去世后，面對獨自留守鄉(xiāng)下的父親，鄧志剛數(shù)次回鄉(xiāng)勸說，讀中學(xué)的兒子也全力贊同，勢單力薄的妻子勉強同意，終于讓父親進城團圓。

誰知道，父親進城不久，就讓鄧志剛兩口子有些下不了臺。原來父親閑著沒事，悄悄開始在小區(qū)翻撿垃圾，一回兩回倒也罷了，次數(shù)一多，鄧志剛坐不住了。家里并不缺錢，他每月還定時給父親零花錢，知情人當成他父親節(jié)儉，不知情的人當他虐待老人。再說，他堂堂一個大局局長，卻有一個翻撿垃圾的父親，傳出去不被人恥笑？

鄧志剛苦口婆心，多次勸說父親收手，家里不愁吃穿，好好頤養(yǎng)天年吧。奇怪的是，每次父親都雞啄米似的點頭，態(tài)度甚至有些謙卑，可每次都管不了兩天，照樣我行我素。為此鄧志剛無可奈何，妻子也越發(fā)沒有好臉色。

這一天，鄧志剛再次以嚴厲的口吻，勸說回到家里的父親別去翻撿垃圾了，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出來。父親照例一臉謙卑，像個犯了點小錯誤的小學(xué)生不斷點頭?？粗諠u蒼老仍不肯歇息的父親，鄧志剛把更難聽的話又咽回了肚子里。

鄧志剛沒想到，才過了幾天，就有更大的難堪找到了他。那天在小區(qū)樓下，父親在翻撿垃圾時和一個年輕人起了沖突。起因是年輕人把用過的廢舊電池不按分類扔進了垃圾箱，被老父親制止。老父親沒什么文化，卻知道廢舊電池的危害，必須扔放在專門的回收箱里。老父親的制止在年輕人那里成了刺耳的嘲諷，一個撿垃圾的老乞丐，也敢對他說三道四，當即就打起了口水仗。

鄧志剛一看，分明是年輕人不對，可細下一瞧，這年輕人卻認得，是他以前當老師時教過的一名學(xué)生。這時學(xué)生也認出了鄧志剛，拉過老師就親切地稱呼起來。旁邊的父親聽明白了，譏諷道：“兒子，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學(xué)生，做了錯事還強詞奪理？”

這一聲“兒子”讓年輕人先是詫異，接著恍然大悟，馬上向鄧志剛鞠躬道歉：“鄧老師，鄧局長，這是個誤會，我不知老人家是你的父親。剛才確實是我的錯，今后我一定改！”邊說邊帶著奇怪的表情疾步離開。

鄧志剛終于爆發(fā)了，一把扔了父親的編織口袋，幾乎是裹挾著父親回到了家。父親既無辜又謙卑，因為他認為自己制止亂扔廢舊電池的行為是正確的?？墒青囍緞偟姆味家獨庹耍麤_父親吼道：“你知道嗎，我寧愿剛才那人不是我的學(xué)生，我寧愿大家不知道我有個撿垃圾的父親。你兒子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人前人后也要活個面子，你撿垃圾的事情要是傳出去，你兒子還做不做人，你兒媳還有孫子都會被戳脊梁骨，說我們沒有孝心！”

這番話一出，鄧志剛的父親算是真的被鎮(zhèn)住了，他顫顫巍巍從衣裳口袋里摸出一個塑料袋，掏出一團卷得緊緊的鈔票，遞給鄧志剛說：“這些錢，有些是你平時給的零花，有些是賣廢品換的，我攢來是想給孫子，過兩天是他生日，可以給他買個學(xué)習機當禮物。以前你讀書時提出過，但那時家里窮買不起，現(xiàn)在有這能力了，就當是補起當年對你的虧欠吧。今后我也不再撿垃圾了，我不會再給你丟人現(xiàn)眼！”

鄧志剛聽了心都要碎了。當年買不起學(xué)習機，不是父親的錯，父親卻一直記在心上。如果用這筆錢去給讀中學(xué)的兒子買了學(xué)習機，第一內(nèi)心愧疚，第二也間接承認了父親撿拾垃圾的行為，所以，他必須裝得冷若冰霜。想到這兒，鄧志剛一把推開父親遞過來的錢，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買學(xué)習機的錢，你就不用操心了，再說現(xiàn)在也不時興這個了。你年齡一大把，有了錢就應(yīng)該多照顧好自己，懂得保養(yǎng)，多活幾年就是我們最大的孝心了。”

父子間這一次較量，終于起到了效果，父親再沒有去撿拾垃圾?？墒遣痪?，夫妻倆又發(fā)現(xiàn)了異常。起因是給父親房間打掃衛(wèi)生時，在墻角看見許多包裝精美的盒子，從包裝說明看，都是些保健品無疑。鄧志剛和妻子面面相覷，若是吃一兩盒保健品倒也無妨，可是這么一大堆保健品，怕是幾年都吃不完吧。

父親一定是受騙了。抱著這樣的想法，夫妻倆決定查個水落石出。早上，等父親提著籃子前腳去菜市場買菜，鄧志剛和妻子后腳就悄悄跟了上去。到了菜市場，他們看見父親并沒有走進菜市，而是走進了菜市旁邊一間屋子。一同走進去的，還有很多像父親一般的老人。鄧志剛也好奇地跟進去，看見老人們?nèi)颊笪Ｗ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子正唾沫橫飛地介紹一款保健品的功能，從老人們專注的神情里，鄧志剛似乎找到了墻角那一堆新生出來的保健品的來歷。

鄧志剛又一次按捺不住了，沒想到父親不撿垃圾了，又熱愛上了瘋狂購買，而且都是些一時半會吃不完的保健品。且不說這些保健品的真假，就是過期了也不能再吃啊，可是父親為什么仍然會不加思考買一大堆呢？

那天等到父親回家，鄧志剛開始攤牌。鄧志剛說：“爸爸，你保養(yǎng)身體我們不反對，但希望你今后多和我們商量，讓我們幫你出一出主意?；ㄥX事小，遇上假貨或變質(zhì)的保健品事大，你墻角的那堆保健品，很多都快過期了。”

父親正提著一籃子新買的保健品，本來還有些高興，一聽兒子語重心長的“教誨”，臉上的神光馬上就晦暗下去了，嘴里喃喃自語：“是我的不是，人老了，人老了……”

本來以為，和父親的這番“溝通”，會讓父親回心轉(zhuǎn)意，走上正常的生活軌道，可幾天后，父親干脆就不辭而別。起初，鄧志剛認為父親出門散步去了，從上午等到晚上，也不見父親的影子，父親一直執(zhí)拗地不用手機，聯(lián)系更無從談起。鄧志剛的心撲撲亂跳，天不亮就開車趕往鄉(xiāng)下，他猜想父親會不會回了老家，可是這一次又撲了個空。父親毫無征兆地消失，讓鄧志剛的心徹底亂了。

報案的第五天，鄧志剛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他父親找到了，在兩百公里外的一個城市，通過協(xié)查找到了他走失的父親。接到父親那一刻，鄧志剛?cè)讨鴾I第一時間把父親送去醫(yī)院檢查，他擔心年紀大了會不會有老年癡呆?？蓹z查了一遍，醫(yī)生告訴鄧志剛，他父親腦子沒問題，出走的原因可能來自心理障礙。

那晚回到家，鄧志剛一直守著父親。同樣嚇得不輕的妻子也早早煲了雞湯，端到父親面前叮囑好好保養(yǎng)。孫兒也專門請假回來看望爺爺，生怕有個三長兩短。這陣勢，確實又把父親嚇住了，他掙起身子對大家說：“我沒得事，身子骨好著呢，你們不用擔心?！?/p>

鄧志剛搖搖頭說：“我們相信你身子沒事，但你得給我們一個離家的理由。你不知道，我們不僅僅是擔心，我們怕出意外啊?！?/p>

父親望著天花板，沉默了好一陣才緩緩地說：“其實我離家，真的沒什么原因。我是一個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大字識不了幾個，進城來跟你們過日子按理不錯，但我無事可做啊。我不識字看不了書報，也跳不來廣場舞，每天早上買了菜就只有對著電視機出神。我也知道撿垃圾不好，給你們丟臉，可那是我唯一可以做下來的事。我也知道買那堆保健品吃不完，可每次都受不了那些推銷員的熱情，他們比親生兒女還體貼，掏錢至少買了個心理安慰呀?？墒牵@些都被你們否認了，我就想，一個農(nóng)村來到城里的老頭子，土都快埋到脖子了，也確實沒用了，不如自己找個地方過個清閑吧，于是我走啊走啊，也不知走到哪兒去了……”

父親一席話，讓鄧志剛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當晚躺在床上半天都不合眼。旁邊的妻子也沒有睡著，爬起來檢討說：“志剛，過去我可能不太理解父親，老對他拿臉做色，可能有點過了?！?/p>

鄧志剛攬過妻子說：“錯不在你，而在于我們都沒讀懂父親。過去我們認為，把父親接到身邊就盡了兒女的孝心，卻忽略每一個老人具體的感受。如果不能設(shè)身處地的考慮好安排好他們的晚年，像我父親這種從農(nóng)村來到城里的老人又如何談得上頤養(yǎng)天年呢？”

這一夜，夫妻二人陷入長久的沉思。

（插圖/章柏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