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青衣賦》與中國古代的青衣意象*

趙 德 波

蔡邕是東漢末年的辭賦大家，劉勰《文心雕龍》以“揚班張蔡”并稱。費振剛《全漢賦》輯錄蔡邕賦作17首，其中比較完整保存下來的僅有《述行賦》《釋誨》《青衣賦》三篇，其他諸篇皆有不同程度的殘缺。其中《述行賦》為漢代紀(jì)行賦之殿軍，學(xué)界討論較多,《釋誨》主要展現(xiàn)了蔡邕青年時代的思想和處世態(tài)度，學(xué)者在探討蔡邕思想時也多會論及。《青衣賦》內(nèi)容以敘寫男女戀情為主，而且女主角為身份低微之婢女。該賦面世之后，即遭到張超《誚青衣賦》的嚴厲批評，但也有文學(xué)史家認為《青衣賦》為蔡邕的戲謔之作。受到以上因素的制約，《青衣賦》長期遭遇冷落。本世紀(jì)以來，伴隨著學(xué)術(shù)思想與研究思路的轉(zhuǎn)變以及學(xué)界對蔡邕文學(xué)史地位的重評，《青衣賦》也逐漸引起學(xué)界關(guān)注①參見俞紀(jì)東《蔡邕〈青衣賦〉研究》(《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學(xué)報》2001年第1期)，黃萍《蔡邕賦作的文學(xué)性審美闡釋——以〈述行賦〉〈協(xié)初賦〉〈青衣賦〉為例》(《名作欣賞》2010年第17期)、《蔡邕〈青衣賦〉的詩學(xué)解讀》(《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1期)，陳海燕《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篇戀情賦——論蔡邕〈青衣賦〉》(《名作欣賞》2011年第14期)。。然而既有的研究成果雖多有發(fā)明，但是對于《青衣賦》的寫作時間及創(chuàng)作背景這一關(guān)鍵問題還沒有考證清楚，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對其主題及文學(xué)史意義的遮蔽。因此，寫作時間考察也就成為探討《青衣賦》主題內(nèi)容及文學(xué)價值的前提。

一、蔡邕《青衣賦》的寫作時間與創(chuàng)作背景

蔡邕《青衣賦》的寫作時間史無確載，目前大致有以下兩種說法。第一，靈帝建寧四年說。鄧安生認為，本篇寫寒冬經(jīng)過楊國，與主人女婢嬿娩情好，而迫于程限，不得不匆匆離去，追述別后相思之苦不可排遣。據(jù)賦中所述時地，當(dāng)是建寧四年赴吊郭林宗，途經(jīng)山西楊國情事②鄧安生：《蔡邕集編年校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99頁。。第二，靈帝建寧三年說。俞紀(jì)東認為，此賦應(yīng)該寫于靈帝建寧三年(170)作者進入司徒橋玄幕府后，或者可能就在“出補和平長”之時。然而結(jié)合賦作內(nèi)容及人情常理加以判斷，以上說法均難以成立。首先，鄧說之作于蔡邕吊郭林宗返程途中，很不合情理。郭林宗是當(dāng)時的名士，被士人譽為“八顧”之一，在當(dāng)時具有極高的聲望。郭林宗英年早逝，“四方之士千余人，皆來會葬”，“自弘農(nóng)函谷關(guān)以西，河內(nèi)湯陰以北，二千里負笈荷擔(dān)彌路，柴車葦裝塞涂，蓋有萬數(shù)來赴”[注]范曄等：《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227頁。。蔡邕還為郭泰撰寫了《郭有道林宗碑》。喪禮是古之重禮，吊唁是其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于吊唁之人及喪家主人的言行有著嚴格要求。吊唁尊者之后即沉湎于美色，對于逝者而言是不敬，而將此等風(fēng)花雪月之事行諸筆端，更會招致謾罵和批評。蔡邕作為東漢后期的重要經(jīng)師，其專長正在于禮學(xué)，況且素以孝著稱。因此，《青衣賦》不可能作于此時。另外，據(jù)鄧安生先生考證，《后漢書·蔡邕列傳》所載“出補河平長”之事不載在何年?！鞍寸咭越▽幦瓯賳绦?，三年四年皆在京師，有事跡可按，則其出為河平長，或當(dāng)在胡廣卒后……又：《續(xù)漢書·郡國志》無河平縣，本傳亦未出注，其地未詳?！盵注]鄧安生：《蔡邕集編年校注》，第600,534頁。至于俞紀(jì)東靈帝建寧三年說則不知其所據(jù)。

《青衣賦》所言故事發(fā)生在楊國。據(jù)《后漢書·蔡邕本傳》所載蔡邕行跡，除了鄧安生所指出的漢靈帝建寧四年，蔡邕因吊唁郭泰經(jīng)過此地之外，還有一次發(fā)生于漢靈帝光和元年。該年災(zāi)異頻仍，蔡邕、楊賜等人應(yīng)靈帝召答災(zāi)異，蔡邕因此先后上《答詔問災(zāi)異疏》和《答特詔問》，將災(zāi)異出現(xiàn)歸咎于宦官專權(quán)。后詔書外泄，蔡邕被宦官諂害收治獄中，經(jīng)中常侍呂強等營救，減死罪一等，與家屬髡鉗徙朔方，居五原郡安陽縣。蔡邕《月令問答》載：“光和元年，予被于章，離重罪，徙朔方……故遂于憂怖之中，晝夜密勿，昧死成之?！雹坂嚢采骸恫嚏呒幠晷Ｗⅰ罚?00,534頁。晉國故地是蔡邕從洛陽到五原郡的必經(jīng)之地?！肚嘁沦x》很可能作于蔡邕從洛陽流放五原途中，這可從《青衣賦》本身找到內(nèi)證。

紀(jì)行賦作為漢賦之一種，通過記述行旅中所見所聞抒發(fā)自己感慨，作者借所經(jīng)之地歷史典故抒發(fā)自己感慨成為其寫作的重要范式，這在劉歆《遂初賦》、班彪《北征賦》、班昭《東征賦》和蔡邕《述行賦》中都有體現(xiàn)。因此，通過紀(jì)行賦中出現(xiàn)的歷史典故可以大致還原作者的行旅軌跡。《青衣賦》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紀(jì)行賦，但肯定是蔡邕對行旅之事的記載。通過其中出現(xiàn)的地名及歷史典故，亦可還原蔡邕的流放軌跡。賦中寫道“故因楊國，歷尓邦畿”[注]鄧安生：《蔡邕集編年校注》，第147頁。后文蔡邕賦作原文均據(jù)該書稱引，不再一一出注。，其中“楊國”是邂逅青衣的地點。楊國為周初所封姬姓諸侯國，“晉滅之為楊邑，漢為楊縣也”[注]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729頁。。兩漢時期楊縣屬于河?xùn)|郡，《漢書·地理志》載：“河?xùn)|郡，戶二十三萬六千八百九十六，口九十六萬二千九百一十二?？h二十四：安邑，大陽，猗氏，解，蒲反，河北，左邑，汾陰，聞喜，濩澤，端氏，臨汾，垣，皮氏，長修，平陽，襄陵，彘，楊，北屈，蒲子，絳，狐讘，騏?！标P(guān)于楊，應(yīng)劭注曰：“楊侯國?！盵注]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550—1551頁?！逗鬂h書·郡國志》載，河?xùn)|郡二十城，楊為其中一城。楊縣位于今山西省臨汾市東北五十里左右。另外，賦中還寫道“代無樊姬，楚莊晉妃。感昔鄭季，平陽是私”。樊姬是楚莊王的妃子。樊，又稱樊陽?！蹲髠鳌べ夜迥辍份d“晉侯辭秦師而下。三月甲辰，次于陽樊”，對此，楊伯峻注曰：“陽樊即隱十一年《傳》蘇忿生田之樊，亦曰陽，在今河南省濟源縣東南。”[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32頁。鄭季是西漢大將軍衛(wèi)青之父，河?xùn)|平陽人，為縣吏，給事平陽侯曹壽家，與其婢衛(wèi)氏私通，生衛(wèi)青。又《史記·衛(wèi)青列傳》載：“大將軍衛(wèi)青者，平陽人也。其父鄭季，為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侯妾衛(wèi)媼通，生青。青同母兄衛(wèi)長子，而姊衛(wèi)子夫自平陽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為衛(wèi)氏?！睆埵毓?jié)《正義》曰：“《漢書》云：‘其父鄭季，河?xùn)|平陽人，以縣吏給事平陽侯之家’也?！盵注]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921頁。平陽，在今山西臨汾西南。此外，該賦的結(jié)尾之處寫道：“河上逍遙，徙倚庭階。南瞻井柳，仰察斗機。非彼牛女，隔于河維。思爾念爾，惄焉且饑。”其中“河上逍遙”出于《鄭風(fēng)·清人》有“河上乎逍遙”。《毛傳》：“清，邑也。”《鄭箋》：“清者，高克所帥眾之邑也。”《水經(jīng)注·潧水注》：“渠水又東，清池水注之。清池水出清陽亭西南平地，東北流經(jīng)清陽亭南，東流即清人城也，《詩》所謂‘清人在彭’，故杜預(yù)《春秋釋地》：‘中牟縣西有清陽亭。是也’。”[注]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42—343頁。后文《詩經(jīng)》原文及注解，如不加注釋均據(jù)該書稱引，不再一一出注。因此，《清人》中出現(xiàn)的地名，彭地、消地、軸地均是黃河臨岸之地。蔡邕被流放五原，其地在今內(nèi)蒙包頭，離開臨汾一帶后沿黃河?xùn)|岸北行到達那里。由《青衣賦》提供的信息，可以推斷蔡邕流放途中進行路線如下：洛陽—濟源(樊)—臨汾(平陽)—楊縣—黃河沿岸。

蔡邕的流放軌跡可以在劉歆《遂初賦》得到印證。漢哀帝時劉歆爭列《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等于學(xué)官，哀帝令劉歆與五經(jīng)博士論其義，諸博士不肯置對。劉歆乃移書讓太常博士，因“責(zé)讓深切，為朝廷大臣非疾，求出補吏，為河內(nèi)太守。又以宗室不宜典三河，徙五原太守。”[注]嚴可均：《全漢文》，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408頁?！端斐踬x》作為劉歆被貶到五原的文獻，其中出現(xiàn)了諸多的晉地名稱。如其中寫道：“過下虒而嘆息兮，悲平公之作臺?！标P(guān)于虒，《左傳·昭公八年》楊伯峻注寫道：“《水經(jīng)》汾水注云：‘汾水西經(jīng)虒祁宮北，橫水有故梁截汾水中，凡有三十柱，柱徑五尺，裁與水平，蓋晉平公之故梁也。物在水，故能持久而不敗也。’又澮水注：‘又西南過虒祁宮南，其宮也背汾面澮，西則兩川之交會也?！瘎t當(dāng)在今侯馬市附近?！盵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00—1301頁。賦中又寫道“唁靖公于銅鞮”，其中銅鞮在今山西省沁縣南，而“歷雁門而入云中”的雁門，在今山西朔縣，從那里越過長城進入云中郡，然后向西到達五原。據(jù)此可知，劉歆的行程路線為：洛陽——侯馬——銅鞮——雁門。進入三晉故地之后，他也是沿著黃河?xùn)|岸北行，與《青衣賦》所涉地域大體一致。

蔡邕作為戴罪之身，有沒有與青衣邂逅的可能呢？答案是肯定的。首先，蔡邕在流放途中得到保護，沒有性命之虞?！逗鬂h書·蔡邕列傳》載，流放途中“陽球使客追路刺邕，客感其義，皆莫為用。球又賂其部主使加毒害，所賂者反以其情戒邕，故每得免焉”。其次，在中常侍呂強的營救下，蔡質(zhì)、蔡邕“有詔減死一等，與家屬髡鉗徙朔方”。蔡邕、蔡質(zhì)叔侄同時入獄，亦當(dāng)同時流放五原，否則，對蔡質(zhì)下落應(yīng)當(dāng)另作交待。另外，蔡邕被程璜陷害后上書自陳所言：“臣年四十有六，孤特一身?！盵注]范曄等：《后漢書》，第2002頁。可知，流放途中蔡邕沒有家屬可以攜帶，而攜帶家屬的應(yīng)是蔡質(zhì)。從洛陽流放至五原，費時既久，加之沒有家眷在側(cè)，與青衣之邂逅亦屬情理之中。基于以上推斷，《青衣賦》應(yīng)作于漢靈帝光和元年流放五原途中。

二、《青衣賦》的隱性主題及內(nèi)容的時代超越性

《青衣賦》全篇共計264字，全用四言，注重押韻，格式較為整飭，是漢代唯一通篇用四言寫成的賦作。從“金生沙礫”至“在此賤微”為第一個層次，作者從容貌和品行兩方面表現(xiàn)青衣之美，并對青衣的身世寄寓了深勢的同情。從“代無樊姬”到“爾思來追”為第二個層次，描述二人邂逅及離別的過程，并敘寫了別后對青衣的相思。從文本顯性層面來看，《青衣賦》確實是以紀(jì)實的手法，敘寫了蔡邕與婢女的交往及別后相思。然而，結(jié)合《青衣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不難看出還有一個隱性主題，而且這一主題作者主要通過《詩經(jīng)》典故加以展示，在形式上比較隱蔽。

該賦的結(jié)尾之處寫道：“河上逍遙，徙倚庭階。南瞻井柳，仰察斗機。非彼牛女，隔于河維。思爾念爾，惄焉且饑?！贝颂帞懽髡邉e后相思之情，不僅出現(xiàn)了“河上”“庭階”“井柳”“斗機”“牛女”等表達游子思婦相思離別之情的經(jīng)典意象，還有一系列《詩經(jīng)》典故的稱引或詩句的化用。其中“河上逍遙”出于《鄭風(fēng)·清人》“河上乎逍遙”。關(guān)于《鄭風(fēng)·清人》詩旨，《齊說》曰：“清人高子，久屯外野。逍遙不歸，思我慈母。又曰：慈母望子，遙思不已。久客外野，我心悲苦?！薄睹颉罚骸按涛墓?。高克好利而不顧其君，文公惡而欲遠之，不能，使高克將兵而御狄于竟。陳其師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眾散而歸，高克奔陳。公子素惡高克進之不以禮，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國亡師之本，故作是詩也?！薄睹颉犯迷撛娭局?，該詩作為一首政治諷刺詩，表面上諷刺對象是高克，深層次斥責(zé)的對象則為鄭文公，造成高克奔陳的根源在于鄭文公昏庸。朱熹《詩集傳》中有如下評論：“胡氏曰，人君擅一國之名寵，生殺予奪，惟我所制爾。使高克不臣之罪已著，按而誅之可也。情狀未明，黜而退之可也。愛惜其才，以禮馭之亦可也。烏可假以兵權(quán)，委諸竟上，坐視其離散而莫之卹乎！《春秋》書曰：‘鄭棄其師?！湄?zé)之深矣！”[注]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50頁?！胺潜伺Ｅ粲诤泳S”，化用了《小雅·大東》“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關(guān)于《小雅·大東》詩旨，《毛序》曰：“刺亂也。東國困于役而傷于財，譚大夫作是詩以告病焉。”鄭箋：“譚國在東，故其大夫尤苦征役之事也?！薄洞髺|》產(chǎn)生于西周后期厲幽之世，此時賦役嚴重，民怨深重，其根源亦在于君主的昏庸。此外，“思爾念爾，惄焉且饑”，化用《周南·汝墳》“未見君子，惄如調(diào)饑”。關(guān)于《汝墳》詩旨，《魯說》曰：“周南之妻者，周南大夫之妻也。大夫受命平治水土，過時不來，妻恐其懈于王事，蓋與其鄰人陳素所與大夫言。國家多難，惟勉強之，無有譴怨，遺父母憂?！薄睹颉罚骸暗阑幸?。文王之化行乎汝墳之國，婦人能閔其君子，猶勉之以正也?！编嵐{謂“王室之酷烈，是時紂存”，與《列女傳》“生于亂世，迫于暴虐”合?？梢?，該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在商紂王之時。近人多認為該詩為妻子挽留久役歸來的征夫而唱的詩歌，而造成夫婦別離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于商紂王倒行逆施和沉重的勞役。此處密集使用《詩經(jīng)》典故，且所取詩篇之詩旨具有相似的政治指向。因此，所化用的《詩》句，抒發(fā)的就不僅僅是對婢女青衣的相思懷念，更多的是對當(dāng)朝君王昏庸所導(dǎo)致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實及自己慘遭流放現(xiàn)實處境的憤慨?！段男牡颀垺贩Q：“張衡通贍，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盵注]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699頁。蔡邕之精雅，由此可見一斑。

美女禍國理念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漢代劉向《列女傳》進一步確立了比較明確的丑女興邦，紅顏禍國的觀念，且這一觀念在后來逐步強化。到了東漢中后期，伴隨著外戚干權(quán)現(xiàn)象的反復(fù)出現(xiàn)，紅顏禍國的觀念也就成為抨擊這一政治事象的理論基礎(chǔ)和當(dāng)時士人群體話語系統(tǒng)中的重要內(nèi)容。因此，美色成為漢代學(xué)者敬畏的話題，對女性的贊美往往注重于對內(nèi)在德行的贊美，而非外在的美色。即使在漢代美女賦中，雖然不乏對女性形貌的描寫，但是落腳點仍在對其品行的贊美上。這一點在《青衣賦》也有體現(xiàn)，賦中不但稱贊青衣外貌之姣好，還對其品行極力稱贊。然而，與漢代美女賦的不同之處在于，美色當(dāng)前蔡邕沒有守住道德底線，而且還將歡會的場景寫入賦作：“寒雪翩翩，充庭盈階，兼裳累鎮(zhèn)，展轉(zhuǎn)倒頹?！闭\然，對于女性體態(tài)及男女歡會場景的描寫也存在于蔡邕其他作品之中。如《協(xié)初婚賦》：“其在近也，若神龍采鱗翼將舉；其既遠也，若披云緣漢見織女。立若碧山亭亭豎，動若翡翠奮其羽。眾色燎照，視之無主。面若明月，輝似朝日，色若蓮葩，肌如凝蜜……長枕橫施，大被竟床，莞蒻和軟，茵褥調(diào)良……粉黛弛落，發(fā)亂釵脫?！薄稒z逸賦》曰：“夫何姝妖之媛女，顏煒燁而含榮。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余心悅于淑麗，愛獨結(jié)而未并。情罔象而無主，意徙倚而左傾。晝騁情以舒愛，夜托夢以交靈?！比欢兔鑼懙哪康亩?，《青衣賦》與以上兩部作品存在著明顯不同?！秴f(xié)初婚賦》描寫的對象為新婚夫婦，女性體態(tài)及相關(guān)男女好合場景的描寫是為了實現(xiàn)對女性的教育。其作品性質(zhì)與張衡的《同聲歌》、荀爽的《女誡》、程曉的《女典篇》、曹植《感婚賦》、秦嘉《述婚詩》一樣，“都是以文學(xué)的形式來討論婦順的內(nèi)容，重申女子事夫的原則的”[注]許云和：《張衡〈同聲歌〉：一部用詩歌形式寫成的女誡》，《文學(xué)遺產(chǎn)》2012年第1期。。至于《檢逸賦》的主題，陶淵明《閑情賦序》中寫道：“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注]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53頁。因此，《青衣賦》中的女性描寫不僅是對漢代美女賦旨在諷勸，終歸于雅正的寫作模式的突破，更是對漢代流行的紅顏禍國觀念的挑戰(zhàn)與超越。

三、“青衣”形象的確立及其文學(xué)史意義

《周禮·考工記》載：“畫繢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盵注]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305頁。這是中國古代關(guān)于色彩理論的最早記載?！鞍粗艽`主貴族的傳統(tǒng)，色彩也有尊卑的區(qū)別，青、赤、黃、白、黑是正色，象征高貴，正色是禮服的色彩。紺(紅青色)、紅(赤之淺者)、縹(淡青色)、紫、流黃(駵liú音留)是間色，象征卑賤，只能作為便服、內(nèi)衣、衣服襯里及婦女和平民的服色?！盵注]黃能馥、陳娟娟：《中國服裝史》，北京：中國旅游出版社，1995年，第54頁。由此可知，先秦時期，青色作為純色屬于尊貴的顏色。《禮記·月令》記載，孟春之月，“天子居青陽左個，乘鸞路，駕倉龍，載青旂，衣青衣，服倉玉”。[注]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10頁。春天舉行春祭，天子著裝、配飾、車駕的顏色均為青色，這與戰(zhàn)國至漢代逐漸形成的五行觀念有著密切關(guān)系。在五行系統(tǒng)中青色與東方相配，與生命初生的事象相配。如《鄭風(fēng)·子衿》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起興，《毛傳》曰：“青衿，青領(lǐng)也，學(xué)子之所服?！薄多嵐{》曰：“禮，父母在，衣純以青?！薄冻o·九歌·東君》在描寫太陽神形貌時寫道：“靈之來兮蔽日，青云衣兮白霓裳”。王逸注曰：“青云為上衣，白蜺為下裳也。日出東方，入西方，故用其方色以為飾也?！盵注]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5頁。漢代經(jīng)學(xué)系統(tǒng)中進一步用五行觀念來解釋服飾制度，《春秋繁露·服制像》稱：“天地之生萬物也以養(yǎng)人，故其可適者以養(yǎng)身體，其可威者以為容服，禮之所為興也。劍之在左，青龍之象也。刀之在右，白虎之象也。韨之在前，赤鳥之象也。冠之在首，玄武之象也。四者，人之盛飾也?！盵注]董仲舒撰，蘇輿義證，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51—152頁。《說文解字》曰：“青，東方色也?！盵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15頁?！夺屆め尣刹分幸卜Q“青，生也，象物生時色也。”[注]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校：《釋名疏證補》，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47頁。高誘為漢末建安人，其在注解《淮南子》“黼黻之美，在于杼軸”時寫道：“白與黑為黼，青與赤為黻，皆文衣也。”[注]劉安撰，何寧集釋：《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216頁。可見直到東漢末年青色在服色系統(tǒng)中地位并未降低，青衣并未成為身份微賤之人的代稱。另外，據(jù)《魏書·禮志》載：“《續(xù)漢·禮儀志》：‘立春，京都百官，皆著青衣，服青幘，秋夏悉如其色?！盵注]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17頁。又《晉書·禮志》載:“蠶將生，擇吉日，皇后著十二笄步搖，依漢魏故事，衣青衣，乘油畫云母安車，駕六騩馬。”[注]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90頁?？梢?，東漢春祭儀式繼承并發(fā)展的周代春祭服儀，時至魏晉仍在襲用。

蔡邕《青衣賦》中的“青衣”究竟是婢女的名字，還是指婢女的著裝，已經(jīng)無法確知。然而，蔡邕《青衣賦》之后，青衣逐漸成為婢女、童仆等代稱，青色也成為古代下等人著裝的底色。蔡邕《青衣賦》將婢女與青衣相關(guān)聯(lián)，使得后世文學(xué)中往往以青衣指稱婢女。建安二十四年(219)楊修死后，曹操寫給楊彪的《與太尉楊彪書》中寫道：“并遺足下貴室錯彩羅縠裘一領(lǐng)，織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長奉左右?！盵注]嚴可均：《全三國文》，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31—32頁?！夺銝|萊王蕤詔》中寫道：“收輿之日，蕤與青衣共載，微服奔走，經(jīng)宿乃還?！盵注]嚴可均：《全晉文》，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60頁。此外，青色在民間服色和官方冕服制度中地位也逐漸下降。魏初，文帝曹丕制定九品官位制度，以紫緋綠三色為九品之別。青色，成為低級官吏著裝的服色。據(jù)《晉書》記載，永嘉七年，晉懷帝為劉聰所俘。劉聰“使帝著青衣行酒”。所謂“青衣行酒”就是穿著仆役穿的衣服在宴會上給人們斟酒。這一侮辱之舉，令“侍中庾珉號哭”[注]房玄齡等：《晉書》，第125頁。。中國古代服裝中以顏色標(biāo)示著裝者身份地位還表現(xiàn)在“品色衣”制度上?！捌飞隆钡母拍钭钤绯霈F(xiàn)在北朝時期，《周書·宣帝紀(jì)》載，大象二年，詔天臺侍衛(wèi)之官“皆著五色及紅紫綠衣，以雜色為緣，名曰品色衣。有大事，與公服間服之”[注]令狐德棻等：《周書》，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123頁。。這種按服色標(biāo)示官品等級的制度在唐代官服定制中正式確定以來，“唐代的官服服色制度就有一品紅色、二品以上紫色、五品以上朱、七品以上綠、九品以上青等”[注]李當(dāng)岐：《服裝學(xué)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69頁。。伴隨著青衣指稱婢女內(nèi)涵的確定化，從南北朝開始，“青衣”作為男女相思愛戀的主角在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詩歌中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如徐陵《玉臺新詠》卷六所收錄的費昶《和蕭記室春旦有所思》中寫道：“芳樹發(fā)春輝，蔡子望青衣。水逐桃花去，春隨楊柳歸。楊柳何時歸？裊裊復(fù)依依。已映章臺陌，復(fù)掃長門扉。獨知離心者，坐惜春光違。洛陽遠如日，何由見宓妃？”[注]徐陵編，吳兆宜注：《玉臺新詠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50頁。唐代詩歌中青衣意象更多，如王建《早春病中》寫道：“師教絳服禳衰月，妻許青衣侍病夫?！盵注]彭定求：《全唐詩》(增訂版)，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3409頁。后文出現(xiàn)唐詩均據(jù)該書稱引，不再一一出注。在白居易詩歌中“青衣”更成為常客，《和春深二十首》(其十八)：“青衣傳氈褥，錦繡一條斜?！薄稇蟹哦?，呈劉夢得、吳方之》其一：“青衣報平旦，呼我起盥櫛?！薄稓埓和砥?，伴客笑談》：“披衣岸幘日高起，兩角青衣扶老身。”《三年除夜》：“素屏應(yīng)居士，青衣侍孟光。”作為晚唐詩歌中的名篇李商隱《錦瑟》，其主題一直爭議頗多，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寫道：“錦瑟是青衣名，見唐人小說，謂義山有感作者。觀此詩結(jié)句及曉夢、春心、藍田、珠淚等，大概‘無題’中語，但首句略用錦瑟引起耳。宋人認作詠物，以適怨清和字面，附會穿鑿，遂令本意懵然。且至‘此情可待成追憶’處，更說不通。學(xué)者試盡屏此等議論，只將題面作青衣，詩意作追憶，讀之當(dāng)自踴躍?！焙鷳?yīng)麟認為錦瑟應(yīng)為婢女的名字，其身份也是青衣之屬。

然而，蔡邕《青衣賦》對后世文學(xué)的影響不止于此，該賦中以蔡邕自身經(jīng)歷而創(chuàng)造的才子佳人遇合情節(jié)模式，開后世文學(xué)特別是小說戲劇中才子佳人遇合模式的先河。從費昶《和蕭記室春旦有所思》“芳樹發(fā)春輝，蔡子望青衣”一句不難看出，《青衣賦》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男女戀情的憧憬與渴望，在費昶看來已經(jīng)儼然成為一種美學(xué)范式。直至清代袁枚《親種》(其二)中還寫道：“涼月香燈夢未消，青衣作賦誚張超。鳳凰飛去簫聲遠，不管梧桐葉尚搖?！盵注]袁枚：《袁枚全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54頁。此處，袁枚將蔡邕與青衣的故事作為才子佳人遇合的典型寫進詩作，體現(xiàn)了《青衣賦》在主題上的永久魅力。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蔡邕本人在后世文學(xué)中的形象也屢經(jīng)沉浮。正如陸游在《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四首》(其四)所寫：“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盵注]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193頁。其中描寫的正是村民圍聽盲翁演說“趙貞女蔡二郎”故事的場面?！囤w貞女蔡二郎》為民間南戲“戲文之首”，其中塑造的蔡二郎形象與蔡邕歷史形象出現(xiàn)重大反差?！拔覀儾唤氲轿膶W(xué)史上的一件懸案：蔡邕明明是‘博學(xué)多才’、‘行義達道’、‘忠孝素著’(《后漢書》本傳)的一代名士，為什么在南戲‘宋元舊篇’《趙貞女蔡二郎》中被寫成‘棄親背婦，為暴雷震死’(徐渭《南詞敘錄》)的反面形象？”對于這一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俞紀(jì)東指出：“《青衣賦》沒有寫到愛情故事的結(jié)局，但‘始亂終棄’則是最有可能產(chǎn)生的結(jié)果。人們往往喜歡站在弱者的一邊，對于《青衣賦》來說，同情當(dāng)然就落在了‘青衣’身上?！盵注]俞紀(jì)東：《蔡邕〈青衣賦〉研究》，《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學(xué)報》2001年第1期。俞氏所言可謂慧識，指出了后世戲文中蔡邕負面形象出現(xiàn)的原因與《青衣賦》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需要補充的是，蔡邕在世之時及被殺之后，常被時人當(dāng)作偶像對待。然而，“人一旦從歷史舞臺上淡出，換言之，物故了，就真是變成了物，不僅完全失去了支配自己的能力，而且，還會落得被后人隨心所欲歧解曲解的下場”。“蔡邕的神話，固然使得他成為同時代人的偶像，使得他成為《后漢書》中的英雄，成為《三國演義》中的義士，成為一些文人的同情對象。(溫庭筠的名詩《蔡中郎墳》頗具代表性。詩云：‘古文零落野花春，聞?wù)f中郎有后身。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注]朱國華：《蔡邕的悲劇》，《讀書》1998年第4期。及至明代，高明不滿《趙貞女蔡二郎》中對于蔡邕形象的塑造，又做了翻案之作《琵琶記》。從這個角度而言，蔡邕成為蔡二郎不僅僅是因為人們對于蔡邕與青衣結(jié)局的悲觀預(yù)測，“蔡二郎”更不是指的蔡邕本人。唐代以來的才子佳人遇合的故事中，悲劇多喜劇少，負心漢多癡情漢少。由于蔡邕在《青衣賦》中最早將才子佳人遇合的故事寫入文學(xué)，其本事也成為后世才子佳人故事的典范。因此，正如青衣是婢女的代稱一樣，《趙貞女蔡二郎》中的“蔡二郎”已非歷史上的蔡邕，而成為負心漢群體的指稱?！安潭伞币簿蜑樘拼詠淼呢撔牟抛颖池摿肆R名。明代高明創(chuàng)作《琵琶記》為“蔡二郎”正名，也源于他沒有真正理解《趙貞女蔡二郎》中運用的正是《青衣賦》中才子佳人遇合之情節(jié)，而不是著眼于歷史上蔡邕本人的文行出處。

綜上所論，蔡邕《青衣賦》不僅敘寫了與婢女青衣的戀情，更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青衣賦》不僅是第一篇大膽描寫男女情愛的作品，更是將婢女形象納入了文學(xué)的表現(xiàn)視野，其本事也就開創(chuàng)了后世沒落才子佳人遇合之先河。后世以青衣指代婢女或平民，乃至戲劇中將“旦”作為女性角色之一，并將青衣作為戲劇中年輕女子角色的代稱，都是受到了《青衣賦》的影響。以上正是《青衣賦》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價值與意義?！耙浴肚嘁隆窞闀麑懥艘徊啃≌f的作家畢飛宇，認為‘青衣從來就不是女性、角色或某個具體的人，她是東方大地上瑰麗的、獨具魅力的魂?！盵注]于平：《舞劇〈青衣〉的奔月情懷》，《藝術(shù)評論》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