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苕溪漁隱叢話》為中心"/>
許凈瞳
陜西理工大學,723001
當今學界研究宋人的茶學文獻一般從3 個方面著手,或研討其茶學著作,或分析其論茶詩文,或追尋其文化內(nèi)涵,多就茶文化立論,成果甚豐,然較少注意到宋人詩話中的茶文化論述。文史研究者偏重于詩話中的詩學因素或史實文獻,極容易忽略文化一脈。茶文化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分支,影響了宋人的文藝創(chuàng)作。而建茶是北宋諸茶中最為文人傾慕的品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多次提及建茶,分別從不同角度探討了建茶的史料,值得研究者關注。僅論述詩話中詩學部分的內(nèi)容,則看法不能稱穩(wěn)妥,因而需要爬梳《苕溪漁隱叢話》中所載相關詩論,探求宋人對于詩學與建茶文化之間關系的認識。
胡仔(1110—1170),字元任,號“苕溪漁隱”,徽州績溪人(今安徽省績溪縣),《宋才子傳》對其生平有詳細的梳理和考證。紹興三十一年(1161),曾任福建轉(zhuǎn)運司干辦公事。乾道元年(1165),離開福建。胡仔的這段仕宦經(jīng)歷使他很好地了解到建茶的出產(chǎn)情況,以及具體的發(fā)展沿革歷史。近5年的福建生活時光給了胡仔難以忘懷的體會和記憶,故而,他在《苕溪漁隱叢話》中屢次提及自己的這段履歷和所見所聞,并以之為證據(jù)考辨出前人詩文中的疏誤。
《叢話》共100 卷50 萬余言,分《前集》和《后集》兩部分?!肚凹吠瓿捎诠?148年,《后集》則是他晚年退居苕溪后在1167年完成的,前后相隔近19年。胡仔在完成《后集》時也在修改《前集》中的一些內(nèi)容,因此《前集》某些條目提及自己曾經(jīng)任職福建官員的事情。此書引用了前人詩話近40家,兼采正史、野史、佛經(jīng)、筆記等著作,數(shù)量較多,從胡仔對于文獻的選取和使用,可以看出他嚴謹?shù)闹螌W之風。四庫館臣認為若將此書與魏慶之的《詩人玉屑》并置齊觀,就可以全面了解宋人論詩的大概面貌了。故《叢話》被宋代文史研究者視為探究南宋以前詩話以及詩學材料的必備文獻。翻檢《叢話》可以發(fā)現(xiàn),胡仔不僅抄錄、考辨和評論了宋人論詩之語,還考證了不少建茶的相關問題,糾正了一些當時文人在詩文中犯下的錯誤。這些研究成果解人疑竇,胡仔的研究方法也很發(fā)人深省,只是,文學研究者較少關注這方面的內(nèi)容,研究文化的學者則不太注意這方面的材料。
胡仔在閱讀《蔡寬夫詩話》時,發(fā)現(xiàn)其中有1條文獻論及唐宋兩朝不同的茶葉名品。蔡氏論述了不同時代茶葉品種的變化,指出唐時以蜀茶為重,宋時則偏好建茶,并提及建茶的制作發(fā)展歷史。蔡氏提出:“今出處壑源、沙溪,土地相去丈尺之間,品味已不同,謂之外焙,況他處乎?”[1]蔡寬夫認為壑源、沙溪兩地與北苑相隔很近,但是產(chǎn)品的口感、香氣已經(jīng)與官焙很不相同,所以此二處所產(chǎn)之茶被認定為外焙。蔡氏所提3處地名或位于今福建省建甌市東峰鎮(zhèn),或附近地段,胡仔作為轉(zhuǎn)運司干辦公事負責的其中1 項便是茶葉。生性嚴謹?shù)暮杏H歷了這些茶葉制作之所,所以他清楚知道北苑和壑源之間相隔三四里(1里=500 m)的距離,而沙溪與這兩個制茶之所相隔更遠。同時,他也親自了解了3 種茶的不同品質(zhì),因此,胡仔認為3 個不同的地名代表了不同層次的產(chǎn)品。故曰:“北苑,官焙也,漕司歲以入貢茶為上,壑源,私焙也,土人亦入貢茶為次,二焙相去三四里間。若沙溪,外焙也,與二焙相去絕遠,自隔一溪,茶為下”[1],這則考證厘清了建茶產(chǎn)地中各個制茶之所的具體情況,梳清了建茶不同品質(zhì)的區(qū)分標準和差別生成的原因,并列舉了黃庭堅的詩“莫遣沙溪來亂真”來證明北宋中后期士人對這些信息的掌握情況。胡仔還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在這則詩話的文末辯解了歐陽修詩歌中關于建茶采摘時茶農(nóng)喊山之說的訛誤,認為這是歐陽修道聽途說致其記錄了錯誤的傳聞。
胡仔愛好廣泛,平日除了讀文學作品,也關注硯臺、書畫等物件,存儲了大量的生活信息。他極其喜愛盧仝、蘇軾、黃庭堅等人的詩文,對前輩詩歌里的地點、名物等詞匯非常敏感。當胡仔有機會到地方任職時,便趁機進行各類實地考察,以期能夠更加深刻地理解前輩的作品,由此發(fā)現(xiàn)了蘇軾使用福建地名而出現(xiàn)的問題。蘇軾《鳳咮古研銘》首聯(lián)寫道:“帝規(guī)武夷作茶囿,山為孤鳳翔且嗅”[2],其《荔枝嘆》又云:“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2],可見,蘇軾是將武夷山與鳳凰山當做既產(chǎn)茶又產(chǎn)硯石的同一處所在。胡仔到富沙為官時,認真地了解附近各轄區(qū)的地貌、地名以及物產(chǎn)情況,并粗略統(tǒng)計了不同地點之間的距離。他發(fā)現(xiàn)“按其地里,武夷在富沙之西,隸崇安縣,去城二百余里,北苑在富沙之北,隸建安縣,去城二十五里,北苑乃龍焙,每歲造貢茶之處,即與武夷相去遠甚”[1]。北苑茶山,又名鳳凰山,是為皇室生產(chǎn)貢茶的地方,此山地貌特征明顯,土地肥沃,非常適合種植茶樹,但缺少石材,故并不出產(chǎn)硯石;武夷山在富沙的西邊,與制茶之所相隔較遠,山體多石,石質(zhì)細膩,所產(chǎn)文房之寶聞名于士人之間。這兩座山分屬不同的縣治,特產(chǎn)也不相同,由于蘇軾沒有到過建州,對此地了解不多,所有的信息皆得自耳食,因此在詩文創(chuàng)作時出現(xiàn)了混淆地名的疏誤。胡仔對蘇軾對于傳聞未做仔細審查的情況表示理解,且怕自己搜集信息不到位而誤解前輩大作,曾多次親至北苑和周邊地區(qū)采集土壤信息,并向當?shù)鼐用窳私馕锂a(chǎn)的歷史情況,可見其考證之精詳嚴密。胡仔從北苑下山沿溪而行至富沙城,看到由東向西流來的武夷溪水在城外與鳳凰山溪水合流,再往東流至劍浦。劍浦離武夷山較遠,此地有一種石材,材質(zhì)表現(xiàn)為黑眉黃眼,從古至今一直是文人墨客喜愛的硯石材料,他對照蘇軾的詩歌細節(jié)后,認定東坡吟詠的鳳咮硯應該就是用這個水灘上的石頭磨制而成的。胡仔由此得出結(jié)論:蘇軾不僅將鳳凰山和武夷山誤作一地,而且將鳳咮硯的產(chǎn)地也弄錯了。他根據(jù)自己的實地考察經(jīng)歷來解釋蘇軾詩中相關地名的真實情況,為后人閱讀和理解蘇軾詩文時厘清了名物方面的疑難。這種運用所見所得來校正前人之誤是宋人考證文獻的一種研究方式,展現(xiàn)了當時學者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
胡仔曾經(jīng)在唐庚《斗茶記》中讀到唐代李德裕利用官郵為自己傳送惠山泉之事,不禁聯(lián)想到歐陽修所寫的《龍茶錄序》,文中提及曾獲皇帝賞賜的小團茶一餅,一直珍惜保存,歷時7年都不敢輕易品嘗。胡仔表示品茶當嘗新茶,飲水則需活水,兩位前輩文人雖然列居高位,對于品飲茗茶方面而言,卻不能稱行家。他再次用自己曾在建州為官時屢次赴北苑參觀造貢茶的過程之經(jīng)歷,證明真正的好茶應有的模樣以及品賞時的口感。胡仔認為貢茶最上品的是水芽,“細如針,用御泉水研造,社前已嘗,貢余每片計工直四萬錢,分試其色如乳”[1]。胡仔表示正品好茶的采摘時間非常早,所得茶葉細小而茶色乳白,口感極佳,他忍不住感嘆平生未曾喝過如此好茶。無獨有偶,同時期的王觀國也認為茶中佳品應該是社前采制而成的,其次是寒食前之產(chǎn),最差的是谷雨前所產(chǎn);茶色最佳為白色,其量少,其葉小,而產(chǎn)出多的碧綠色大芽則是普通茶葉了。胡、王二人均以唐宋詩歌對不同茶色的贊美來證明宋人喝茶更精于唐人,體現(xiàn)了宋人不同于唐人的生活價值觀。唐人重肉食,飲食油膩甚于宋人,茶飲也會搭配諸多佐料,故飲茶更偏重于口味相對較重的明前茶;宋人重蔬食,飲茶更多趨向于清思提神,觀物內(nèi)省,自然愿意選擇口感更輕細的社前茶了。
蘇軾在《思無邪齋銘》中提出了“思無邪”詩學觀,后學韓駒對此做了引申,成為江西詩派以及南宋詩壇較為主流的詩學觀。周裕鍇在《宋代詩學通論》中對此詩學觀作了較為詳細的闡述,他認為“思無邪”說“反對虛偽矯情的文學,提倡自然真誠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主張于平易處見出天然”,一切語言均出于真實感情的自然流露,且“詩是與詩人的品格襟抱相統(tǒng)一的”[3]。胡仔喜愛蘇軾,追隨先賢,也十分認同這種詩學思想。他針對嚴有翼《藝苑雌黃》品評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和范仲淹《和章岷從事斗茶歌》二詩優(yōu)劣的結(jié)論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嚴氏認為兩首詩在藝術成就上不分先后,但是盧仝詩歌中的佳句之境界略勝范仲淹。胡仔從詩歌的文體創(chuàng)作觀出發(fā)重新探討二詩,認為盧詩出自胸臆,以詩法道出一片真情;范詩使用了大量典故導致詩歌有了隔的毛病,他以作文之法寫詩成了宋人以文為詩的先聲,不過,在胡仔看來,所得不純之作自然不如盧詩了。
從詩歌創(chuàng)作延伸到詞的創(chuàng)作,胡仔仍然以是否表露真情來衡量作品,他品評黃庭堅的諸多茶詞,認為《品令》(鳳舞團團餅)最佳,評價此詞“能道人所不能言,尤在結(jié)尾三四句”[1],黃詞描述的是飲用建茶的過程以及品飲時的感受,飲茶者經(jīng)歷持輪碾茶、煮水聽聲到嗅聞茶香一整套點茶過程后,整個浮躁的心境沉靜下來,原本醉酒的人也因茶香撲鼻而酒意略減,由此領略出新的意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1],其詞結(jié)尾4句展現(xiàn)了飲茶者沉浸在茶香中,感悟人生,恭自反省過往,恰似掃去心頭浮塵,一片清空,正符合了禪宗“時時常拂拭,不使惹塵?!钡淖晕倚扌兄?,對著香茗的黃庭堅,其心中的快樂是無法言語的。胡仔很好地接受了黃氏此詞所悟之道,由此更加喜愛建茶,其心意滿溢于這一段評論的字里行間。
茶葉消費在宋代人民基本生活消費中占有一定比重,但是,相對于下層平民而言,精英階層的茶葉消費更多地呈現(xiàn)出文化消費的特質(zhì)。對茶飲活動進行藝術審美是從中晚唐飲茶普及中層階級以后開始出現(xiàn)的文化活動,但是這只有少數(shù)文人參與。宋代文人對這一活動參與度較高,他們拋棄了唐人茶食的習慣,改為茗飲,能夠更好地品嘗到純粹的茶香、茶味,從精神層面體會茶飲的浸潤和雅趣,將飲茶從日常飲食活動中脫離出來,以文化趣味來規(guī)范和界定它,以文化審美來鑒賞它。皮埃爾·布爾迪厄認為文化趣味標志著那些免于日日為衣食稻粱擔憂的上層階級的優(yōu)越地位,同時還強化和維護著這種優(yōu)越性所指涉的社會經(jīng)濟分配上的不平等。這一點在胡仔此著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現(xiàn)。胡仔舉了一串很有趣的例子,用以說明真正的好茶應該擁有的品質(zhì)和獨特性。盧仝、薛能、丁謂等人詩作中有不少唐宋人饋贈和煎飲茶茗的數(shù)據(jù),他認為能夠隨意贈送他人大量的茶餅,說明贈品優(yōu)劣雜陳、品質(zhì)不佳;而好茶不需煎飲,丁謂用新鐺煎茶,正是使用劣質(zhì)茶葉的證據(jù)。
胡仔不僅以茶葉產(chǎn)出的數(shù)量、采制茶葉的時間先后等數(shù)據(jù)來衡量茶葉質(zhì)量的優(yōu)劣,以此來表明自己作為精英文人的文化審美趣味。他也十分講究飲茶器具和同飲之人的身份。他借用歐陽修的《嘗新茶詩》和蘇軾守維揚時的《石塔寺試茶詩》,告訴讀者,優(yōu)雅的賞茶趣味應當是在良辰美景之時,佳客可人之前,親自洗凈茶具而后碾茶煮水。上好的建茶應該配有上品的泉水和精美的瓷器,主人點茶,佳客在旁,方不負這一壺好茶。文化精英以自身的學識修養(yǎng)藻鑒建茶,建茶又以其芬芳的氣味和微苦略甜的口感回饋文人的賞識,助他們更加深入地體味生活,寫出更具靈性的文學作品。
郭紹虞先生曾經(jīng)評價胡仔此書“可供學者研究之資”[4]。胡仔在任福建轉(zhuǎn)運使時廣為收集建茶的各類信息,并將之與不同文獻進行對比考證,得出了可靠的結(jié)論。這種嚴謹?shù)难芯繎B(tài)度,使得《苕溪漁隱叢話》不僅僅是有助于文學研究的詩話,更是文化研究者可以取資的文獻寶庫。胡仔此書關于建茶茶史材料的考證,說明宋代士人使用文獻材料創(chuàng)作詩文時或許并未經(jīng)過嚴密的文獻考察,但是學者面對記載相關素材的文學作品卻會進行對比校讀,利用不同的詩文材料來認真考究其原始情況,展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化考證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福建茶葉品類繁多,口感絕佳,宋人對建茶的關注體現(xiàn)了上層精英人士的文化消費觀以及審美觀。對于今人而言,厘清宋朝建茶的生產(chǎn)狀況,既有助于閱讀宋詩,也有助于了解宋人極具審美意韻的生活狀態(tài)。胡仔關于建茶研究的成果自然值得推薦給眾人,而他這樣的研究方式也是值得研究者繼續(xù)效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