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澗聞松濤（組詩）

王琪

贈上莊

晨霧褪去，請那些被壓低的山巒

露出它清秀的姿容

沒有哪里比這里更為靜謐了

請那些從山楂林起飛的鴉雀

向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后，再次返回至莊園

請九月的院落再恣意芳菲一些

開在路旁的花朵，比我想象的更為驚艷

也請冰雹打落樹葉之前，不要發(fā)出陣陣戰(zhàn)栗

令人惶惑的時刻

還請樓下那個清掃院落的老者，不要來得過早

分明是沿著時光的暗道緩慢而行

秋日里的蔓草才顯得如此卑微

比起身外之物，我更樂于記住果實容易腐爛

愉悅的交談，與酒杯驅走了空寂

在上莊，望著山野與碧空

我常懷有悲憫之心，愿意垂落山巔的云朵

將我交還給一株植物身旁

或變作一顆閉口不語、終日緘默的石頭

守著上莊，不遠游不離棄，夜夜抵達

夢境一樣長的崎嶇山路

仰望霧靈山

清涼一秋，霧靈山先知先覺

盤山路上的驚覺，是凝神于窗口，一次向上的

眺望

灰淺的情緒并無到來，它死于煙塵

隨瀑布跳下山巖的光線

在風速與鳥鳴中，紛紛化成碎片

軀體從前隱藏的仇怨消失

小小的悲歡跌至谷底，允許我行將至此

記憶騰挪一空，在靜默如初的懷抱里

深入草叢，和蟋蟀交換人間春秋

村落旁的鐘鼓寺大門緊閉

松柏高過寺院，嵐氣飄忽不定

內心裝滿風塵的旅人

在霧靈山投來的背陰處，獨自行走，且摒棄傷懷

我抬頭仰望一次，云海迅速抬高一層

而蒼生，在我俯視的薄暮之時

分明更低了一層

霧靈山，正午的山崖

若是登高望遠，這里山勢陡峭

無疑有閑云連著長嶺和草莽

河水淙淙，順著山體底部湍急而去

當那個正午，影子斜照過來

金頂上的萬丈光芒，也無疑是遠空

撒落給塵間的顆顆碎銀

我又一次在黃葉枯草間，見證了時光興衰

大多數候鳥去了南方

野獸們逃竄的去向不甚明了

密密挨在一起的栗樹葉子

嘩嘩響著，與我們行進途中的反方向擦肩而過

哦，發(fā)出聲音的，還有那不散的花魂在風中四處游蕩

與泥土深層的莖葉，在空茫的山谷，安于靜寂

而山崖一側，是我永生無法企及的深淵

掩埋著無數尸骨、光陰和疼痛

荻花沒有飛舞，也能翻轉出秋日的華章

齒狀的草尖，刀劍樣的光澤，從叢林縫隙間振翅而過

后來，我聽見比流水更低的嗚咽

一聲高，一聲低，哀傷著，侵入我混沌的頭腦

忘記塵埃和闌珊

仿佛我是那個從此隱姓埋名的人

去掉浮華，沒有奢求

獨自活在如霧靈山一般，涼薄的人間

山澗聞松濤

松濤陣陣，穿過山體與巔峰

從上莊南行，不小心就能碰見星辰與清輝

山麓過于葳蕤、莊嚴

無須細數，多少若即若離的事物，在有限的時光中轉瞬即逝

如果村莊破敗，仍被起伏的林濤圍攏

我想說的是，昨夜山路上的月色，經風一吹，像

鼓瑟齊鳴

加快了水的流速，加深了神靈的睡眠

有時林中長嘯的聲音

像從巖底或樹洞發(fā)出，也加重了那個夜晚的寒

松子們墜落下來，一地的果實

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對秋日的一次念想

樹與樹并肩而立，相互摩挲，仿佛人間的低語

令華貴的面容大驚失色

那些驕傲而危險的事物，永遠停留在夢的深處

它尖銳、灰暗，不可觸摸

不是一雙羽翼在日光下能帶走

那戰(zhàn)栗的聲調是松林向碧空發(fā)出的生命協(xié)奏曲

為了這一刻

我撥開人群和哀傷，遠離塵囂

只身千里，在萬里山河中

獲得寂寥山野中的欣喜與滿足

霧靈山，風聲呼嘯而過

讓迷亂的風再靜止一會兒

身在萬物其中

像誰在呼喊，帶著令人戰(zhàn)栗的哨音

驚動燕山山脈

巔峰之上光芒四射，一只金雕從山澗起飛

偷偷換取了我一顆歡愉之心

在塵世低處行走，我來不及與你告別

說出秋天隱藏的秘密

山核桃就砸醒了那個昏昏欲睡的人

丁香花搖曳不止

午后古老的時辰中，晨露被遺忘

鳥鳴越來越渺遠

那受過傷的鋒芒和影子

無人敢碰觸

也曾想到過在霧靈山的風中消失

追隨一路涼下來的秋色

一腳深，一腳淺，替我活過即將枯萎的寸寸暮晚

就在昨日

晨風掃卻了上莊自閉的幽暗

茶客們圍坐一起，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山楂樹年年紅著

從四面八方趕來，卻不知能在何年交集暢飲

配得上疏朗影子的

只有那些持續(xù)不減的鳥聲

果實新鮮如初，凡心里吹著一陣小冷風

離別，像我們隱忍許久的熱愛

沒有誰敢提及

上莊閃耀著迷蒙的光線

南瓜花一夜枯萎

我想，此刻擁有的事物，不比夢中的森林差

那樹上墜下的松果，有它自身的宿命

山神們安然屏息

切切如斯的呼喚時遠時近，從深溝里傳來

隔日我就先行一步

那些親愛之人，這一次

我是懷著思鄉(xiāng)之旅，也懷著別離時的愁緒

青松嶺，一段宿命的起源

怎么也不能回到遠古年間

親聞先賢，指點山河

這里大道通途，那里懸崖絕壁

這一生，你指到哪里，哪里就?，F(xiàn)銅墻鐵壁，高峙難越？

怎么也不能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時分

手染云海，點墨薄暮里的蒼茫

在尚未消失的烈烈烽火中，接受時光的莊嚴洗禮

怎么也不能腳踏青磚，手撫石墻

無須挑燈，也能看到風云變幻的久遠年月

一些穿透風霜歲月的堅實與厚重，由此巍峨筑起

怎么也不能沿曲折蜿蜒的峰嶺，抵達天際線盡頭

障墻一座連著一座，青磚與青磚密密地挨著

頑石和頑石，從廢墟里崛起

它們嚴防死守，抵御燃起狼煙的每一個來犯之敵

青松嶺，重過我這一生積蓄的所有力量

我該怎么用遍溢美之詞才能寫盡你在人間的奇絕？

敵樓上，一次雨后的訣別

霧氣飄忽，云團翻騰

單憑一雙肉眼，終難辨清這青松嶺上的玄妙氣象

曠野的靜謐，不能讓元寶楓、黃櫨代述

但允許墻頭上的那抹新綠

綻放出一個深色季節(jié)，貯藏的秘聞

拾階而上，敵樓

處處散發(fā)著人間溫潤的氣息。芳菲已降

先祖?zhèn)儼灿谏疃人?/p>

日暮里的吶喊與嘶鳴相去甚遠

難掩的倦容，被一群彩蝶的飛舞，一坡草木的蒼郁，所消解

那些無以反轉的蕭索日子

飄動成火焰的模樣，過峻嶺，跨深壑

染濃北國的萬里秋意

大秦嶺在左，白馬河居右

陽光撥開的虛幻與神秘，又一次映照出千山萬水的身軀

敵樓一側，含著露水的葉片沙沙響動

也一定是我，又一次不忍說出，與哪個親愛之人，悄然別離

責任編輯 ? 侯建軍

特邀編輯 ? 張 ?凱

伍 ?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