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官正：難忘那夜的秋雨

《閑來筆潭》一書收錄了吳官正同志離開領導崗位后創(chuàng)作的隨筆、散文、雜記、小說、對談等文學作品及部分畫作。既有青少年時代的生動回憶、工作后的難忘經(jīng)歷以及退后所思所悟等寫實之作，又有寄實于虛、寄虛于實的虛構(gòu)篇章。讀來或使人感慨，或令人稱奇，或怡人心智，或催人奮進?，F(xiàn)摘一篇與大家一起分享。

1950年深秋，我母親到親戚家賒了頭小豬來養(yǎng)。大約過了不到十天，親戚家的掌門人來到我家，對母親說：“我是來看弟弟的，順便來收你賒的豬崽錢?！蹦赣H說：“現(xiàn)在確實沒錢，等籌到錢一定給您送去?！边@位掌門人沒有說行還是不行。接著，她指著我家的破屋說：“我的親戚現(xiàn)在住得都不錯，就是你還住牛欄，這么破，這么矮，狗都跳得過去?！蓖砩希赣H知道了，大發(fā)脾氣。父親罵母親沒骨氣，怨親戚無情，也恨自己沒用，堅決要把小豬送還人家，寧愿餓死，也不低三下四。

母親沒辦法，要我同她一起在小豬脖子上綁了根繩，牽著趕回親戚家。

已是凌晨二時許，秋風瑟瑟，細雨綿綿。我在前面牽著小豬，母親在后面吆喝。快走到村西兩棵大樟樹旁時，想到這里曾槍斃過一個惡霸、一個反革命，那個惡霸被步槍打穿了胸脯，血肉模糊；那個反革命被手槍打碎了腦殼，腦漿迸溢。因曾親眼目睹，感覺十分恐怖。頓時我雙腿發(fā)軟，走不動了，嚇得哭了起來。母親也難過地哭了，安慰我說：“不要怕，哪里有鬼？就是有鬼，也不會嚇我們這樣的窮人，我活了四十多歲，受過人的欺侮，沒有受過鬼的欺侮！”我心里好像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慰，又好像吃了一顆壯膽藥。

再往前，快到西北邊山腳下時，看到一大片墳墓，大大小小的墳堆，好像大大小小的土饅頭。母親說：“再走一會兒就出山了，有我在，你不要怕?！蔽蚁氲侥赣H可憐，又嗚嗚地哭起來。大約又過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把小豬送到親戚家，這時天才蒙蒙亮。掌門人淡淡地說：“把豬關到欄里去，你們吃過早飯回去吧？”我們?nèi)頋裢噶?，像落湯雞，一夜折騰得夠嗆，連水都沒喝一口，肚子早餓了。但母親只輕輕地說了句：“謝謝，我們還要趕回去。”

回到家里，看到我們可憐的樣子，父親沒做聲，轉(zhuǎn)過身去，不停用手抹眼淚。母親趕緊把我的濕衣服換了下來，都是打補丁的舊土布衣服。

父親煮了一鍋菜粥，桌上放了一碗咸芥菜，也沒放油。母親對我說：“你都十多歲了，家里人多，幾畝地又打不到夠全年吃的糧食，你爸爸也忙不過來，不要再去讀書了，好嗎？”我沒做聲，放下碗，倒在床上哭。父母心軟了，讓步了，又說：“是同你商量，你硬要讀就去讀，反正我們窮。”

這天傍晚，烏云密布，秋雨撲面，可曬場上的那棵松樹，還是那樣剛勁，不管嚴冬還是酷暑，總是那么挺拔。吃晚飯時，父親突然問：“你能讀個出息來嗎？今后能不能當上小學教師？”我說：“不知道，只要你們允許我讀，我會努力的。”

窗外秋雨仍下個不停。秋風從船板做的墻壁縫中往里面灌，冷颼颼的。看到父母骨瘦如柴，歲月和苦難在臉上刻滿了憂愁，我鼻子發(fā)酸，眼前一片漆黑。再看自己皮包骨頭的手，像雞爪子，皮膚像那兩棵老樟樹的皮。

有人說：“求人比登天難，人情比紙還薄。”這雖不是生活的全部，卻也道出了世態(tài)炎涼。童年經(jīng)歷的人間苦難，令我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感同身受，格外關注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況。我自認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尤其懂得知恩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