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稱安樂鎮(zhèn)駐地的人為街狗子,舉橫行霸道的意思。
那些街狗子同學就不把我們鄉(xiāng)下孩子當回事,不得已和鄉(xiāng)下孩子說話,也是眼珠朝上,雙臂環(huán)抱,一個字一個字地蹦。
小五子就是一只純種的街狗子。他爸是走完長征路的老紅軍,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五間大北屋。偏偏,我和小五子這只街狗子很好,別人都很奇怪,只有我清楚。那次,我和小五子一塊尿尿,尿完了,小五子撥弄了幾下自己的小雞雞,突然問我:“我這里怎么長了幾根黑毛,你那里有嗎?”我打小害羞,肯定不去回答有沒有。小五子又說:“晚上,我看看俺爸那里有沒有?!彼麄兘止纷佣己暗鶠榘职郑軇e扭。第二天,小五子趴我耳朵上說:“俺爸那里一大堆黑,甭害怕了,男人都這樣?!贝蟾攀俏抑懒诵∥遄拥倪@點兒秘密,他也就格外和我親密。
小五子曾經(jīng)邀請我去他家吃過一次豬大腸。我因此見到了他的爸爸,一個矮小瘦弱、胡子老長的小老頭兒,精神頭兒很好,老眼放光。不難想象,年輕時,一定像小老虎一樣勇猛可怕。他不像其他的街狗子那樣目中無人,大概見我拘束,他把目光離開電視,掃到我臉上,用煙袋桿指了指一個馬扎,說:“坐?!甭曇艉芰痢k娨暽?,一群穿灰色軍裝的戰(zhàn)士,在敵人的炮火中,舉著上好刺刀的步槍,冒著敵人的炮火,吶喊著向山下沖。我正被電視中的情節(jié)緊張著,小老頭兒又大聲笑了一下:“扯球,有這么打仗的嗎?”
一大盆豬大腸端上桌子,一陣香臭砸進鼻子,又躥進肺腑,嘴里立即滿了口水。第一次知道,吃肉還可以這樣吃,一下子就是一大盆端上來。那時,我們家一年吃一次肉,一個人就吃幾塊,肉塊和花生糖差不多大小。看著一大盆豬腸子,聞著又臭又香的味兒,我一陣又一陣暈眩。打小,我就是一個嘴饞的孩子,見到渴盼的食物,就會主動暈眩,一陣暈眩之后,是劇烈的想去咀嚼吞咽的渴望,像電視里的戰(zhàn)士,猛虎下山一般。
小五子爸爸的目光還在電視上,看著舉旗歡呼的戰(zhàn)士,搖了一下頭,使勁兒嘆了一聲,低頭夾起一段豬大腸,摁進嘴里,扭頭看看我,大聲說:“吃?!蹦c子不大熟,牙齒能夠咬斷,卻一時半會兒嚼不爛,又怕小五子笑話我一個勁兒地嚼而不咽,是因為饞不舍得咽,只好整塊努力往下咽,噎得我伸了好幾次脖子,才“咕咚”一聲下去。小五子笑了笑說:“肉就是七八分熟才有香味兒,我們家里都愛吃不大熟的。”怪不得小五子四個哥哥都一臉橫肉,吃半熟肉就滿臉橫肉,還滿身長黑毛,這是我從村里瘸子醫(yī)生那里的一本書上看到的。不過,在我工作以后,我自己去割肉炒菜或者拿肉絲煮面條的時候,我也喜歡讓肉不超過八分熟,而且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
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見到小五子,只是從同學嘴里得知他的一點兒消息。先是他爸爸去世了,小五子的四個哥哥爭奪家產(chǎn),把小五子掃地出門。讀高中的第一年,我又見到小五子一次,好像是周日的下午,我從家里拿煎餅咸菜回校,還不到上晚自習的時間,就到一個小市場那兒瞎晃。在一個小地攤上,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我轉(zhuǎn)到他的正面,果然是小五子,正手拿一個竹子編的圓圈兒,專注地盯住前面。前面的空地上,擺放著香煙、小手電、手鐲、小圓鏡,都是塊把錢的東西。套一次一角錢,手中扔出的圓圈兒,套住哪一個就歸自己,套空了,只能自認倒霉。我怕小五子看到我,悄悄地溜走了。我知道,這個時候的小五子是真正的街狗子了,他的那個地方也一定是長了一團黑毛,而且也知道自己為啥長黑毛了。
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我說起了小五子,說到了那一盆又香又臭的豬大腸。有個三十年沒見的同學說,他和小五子經(jīng)常聚,來往較多。小五子因為有個走完長征路的爸爸,后來被縣紡織廠招工,他在廠子附近一個村子里租了一間小平房。那家只有兩個孤寡老人,無兒無女,小五子就照顧著兩位老人的柴米油鹽。時間一長,兩個老人干脆把幾間平房給了小五子。十年以后,縣里舊城改造,老平房被拆,小五子得到兩套新樓房,他住一套,另一套賣掉,買了一輛黃河大卡車,走南闖北地跑長途,搞貨運。
“小五子啊,混大發(fā)了。”我那個同學很感慨。
至今也沒見到小五子,覺得自己虧欠于他,為什么呢?又說不上來,大概因為那一盆又香又臭的豬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