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恪
在當(dāng)代散文詩詩壇,香奴差不多算是一個異數(shù):她擁有長達十幾年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但因為擱筆太久而遲至近幾年才再次活躍于文壇;她擁有為數(shù)可觀的讀者群迄今卻未引起更多作者的關(guān)注和評論家的研究。在接連獲得“2015年人人文學(xué)網(wǎng)年度最佳散文獎”、2015年“吉祥甘南”全國散文詩大賽金獎和2016年榮獲“詩河·鶴壁”征文二等獎、曾參加第二屆(青島)、第十五屆(甘南)全國散文詩筆會的盛譽下,香奴在新著《伶仃島上》出版后的一次訪談中依然堅稱“一章成功的散文詩,是應(yīng)該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讀者隨著視線的游走,應(yīng)該感覺到自己靈魂在人、在事、在景”[1],無疑,香奴和每個捧心于讀者的真正詩人一樣,當(dāng)把作品呈現(xiàn)于世之際,讀者受眾永遠是第一位的也是最中心性的。香奴的這種位標設(shè)定與出發(fā)點選擇,恰恰給筆者以某種更為富有挑戰(zhàn)也更有機趣的誘惑,愿意以純讀者的立場來進入文本,在獲得大眾經(jīng)驗與愉悅之后,反思和推演如下問題,香奴交出了什么樣的文本與香奴抵達了怎樣的書寫。
在筆者看來,香奴的散文詩在藉助心理位移的走勢中有著獨我傾吐的真性情,在亦柔亦厲的語言風(fēng)格形成中永葆呵氣如蘭的芬芳,在內(nèi)外審視的開闊與細微俱到中實現(xiàn)書寫的豐厚,在神性與知性兼?zhèn)渲型瓿梢粋€人的心路。從某種意義講,香奴的文字以情為經(jīng),情景渾融;在詩化與散文化之間居中而行從而實現(xiàn)了散文詩文體自覺;注重哲學(xué)觀照與文化統(tǒng)攝,使得文本意蘊多向而意旨深邃;在語言拿捏中依賴“自然語”而時有“詞典意義”的突破與所指的賦新;最終,以其明快而華贍、凌厲而決絕、深切而開闊的個體風(fēng)格,具備了明晰辨識度和文本自足性。
打開香奴的散文詩,總有撲面而來的性情之風(fēng)。這是一種完全不設(shè)密碼的情感坦露,一種毫不掩飾的真我直面。無論是面對像甘南這樣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大化風(fēng)物,還是徜徉于像鶴壁淇水這樣源深流長的文化景觀,以至于一朵花、一株草、一幀舊照,香奴都有自己的文脈鋪設(shè)之路,那就是驅(qū)心以馳,觀照內(nèi)外。雖然也有切割從而自救,有紓解從而放下,有選擇從而持守,但那種坦率的真誠與無忌,在當(dāng)代散文詩陣營中,仍然堪稱難得和稀有。
性情抒發(fā)抓住了散文詩的詩性內(nèi)核。散文詩這一文體的優(yōu)勢就是擅長表現(xiàn)情感的力度和心脈的沖量。但這是一種高難度的冒險——易流于空疏,易陷入浮泛。香奴自有涉險而巧渡的秘籍和神技。她藉助一種路徑,變難為易,臻于化境。這就是“意與境渾”。近代文學(xué)批評家王國維先生認為,“文學(xué)中有二元質(zhì)焉:曰景,曰情?!睂Υ?,他進一步闡述到,詩“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痹谄淙碎g詞話第六則中,王國維提出“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盵2],而“意與境渾”則是最高層級的主客合一、情景渾融方式。(《人間詞話》)
在《今夜,只有甘南頭舉明月》中,詩人以行走和目遇為線索,以觸景生情和因情生景為手段,深情傳示皎皎明月下的悠悠我心。詩篇開口即指認“我寫下甘南的時候,多像一個失去了故鄉(xiāng)的人,獨立蒼穹之下,不由自主地愛上第二個地名”。這位生于內(nèi)蒙興安盟科爾沁草原并在那里度過十年童年歲月的北方女子,在草美牛羊肥的甘南,自然而然地會生出舊夢重圓的親切感。于是,詩人戴著“兒時的花冠”啟程,一步步走過“小鎮(zhèn)”并從銀子上辨認祖母;攀上3400米的“尕海湖”“在明月之下,愛戀彼此”;抵達圣潔的郎木寺,確認“我屬于七月的你”,而“圣潔,就是忘卻的那一部分,淪陷的那一部分,成為經(jīng)文的那一部分”;遇到有著紅袍、念珠和經(jīng)卷的僧人,“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個新鮮的僧人,陽光披給我,慈悲的鐵銹紅。”;目擊“清晨他從女人身邊出發(fā),傍晚跟著最后的陽光走回女人”的牧馬人的透明生活;最終,在結(jié)尾的酒歌中,詩人情難自抑,且歌且嘆:
“你要允我歡欣和悲戚
你要允我舞蹈和雀躍
你要允我沉默和啞然
你要允我爆發(fā)和回歸
你要允我?guī)ё吆土粝隆盵3]
無盡的留戀和決絕的出發(fā)、由衷的慰安與深刻的疼痛,都在明月下的舞蹈與雀躍、黑夜中的沉默與啞然中,與甘南草原的厚重博大渾然合一。
在《鶴歸壁兮,淇水長》中,詩人緊緊扣住鶴歸于壁、尋竹不遇、金山寺、白馬坡、馬家寨、黎陽鎮(zhèn)、大伾山古樹、淇水之綠,采用聚焦透視、聯(lián)想比襯、景因人生、情寓于景以及虛實相生、物我合一等手法,調(diào)動起既有風(fēng)物景觀的內(nèi)在因子,發(fā)揮散文詩文體跳躍、閃回、折疊等藝術(shù)特長,將鶴壁山水風(fēng)物人文景觀的豐厚歷史內(nèi)涵得以揭示和呈現(xiàn),同時又注入了獨具一格的個人審美印記??梢哉f,香奴筆下的鶴壁淇水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既是文學(xué)的也是文化的,既是大眾的也是香奴的。這篇詩作,充分證明了香奴在處理復(fù)雜題材方面所具備的駕馭能力,她賦予歷史以全新的揭橥,寄寓古老以新異的情懷。比如,關(guān)于愛情的深刻詮釋和高標最求——“我早就說過愛情,是兩只仙鶴在一幅關(guān)于水的素描里重相逢”。比如,關(guān)于純凈愛情的日益珍稀和無限悵惘,“淇水流碧玉,空剩一個鏡像;秋鶴霜竹一詞,永遠缺了半邊。/再沒有撐著竹竿渡淇水的女子,再沒有那一襲感天動地的縞素,再沒有‘有懷于衛(wèi),霏日不思’的鄉(xiāng)戀?!?;比如,關(guān)于愛情的永不絕望和永不放低,
“白素貞青絲三千,白素貞一遍一遍拋出水袖,白素貞穿過黑暗的長廊,她停在昏黃的燈下,仰望光芒。是的,她仍未離去。
沒有枷鎖和鐐銬,她把曼妙玲瓏的身體安放進愛的牢籠。
這四壁生冷的金山寺??!若初相見需修煉千年,重返一條白蛇的妖嬈需要蹉跎多少歲月?!
刻骨銘心愛過的你啊!茫茫人海里我怎樣再次辨認出,宋代的雨水淋濕的那一介青衫?”
愛情是人類共有的永恒主題。每個人卻有著只屬于自己的愛情書寫。在鶴壁淇水的歷史沉淀層和自然生發(fā)地,香奴再一次由我發(fā)聲,拿住與此地相關(guān)涉的所有物什推演追索以馳騁其文思的自由性,扣住一己的人生珍藏、體認與識讀以保持語碼意蘊的私人性,并由此實現(xiàn)了文本內(nèi)涵的拓展性和獨立性。顯然,當(dāng)香奴打通情與景并使之具備無間性渾融之際,她已經(jīng)為自己這種性情傾吐的坦誠留足了情思的跑馬地,更進一步,有我和無我在她那里也不再是一個對立的窘迫而是一種自由的穿越。波德萊爾認為,散文詩“足以適應(yīng)靈魂的抒情性的動蕩、夢幻的波動和意識的驚跳”[4],香奴以堅實的文本再次驗證了這一點。
批評界一直有種說法,就是糾纏于作者的性別身份,認為女性作者更好和更高的身份自覺恰是以無性別的視角來發(fā)聲和亮相。如果從拆解女性依附于男性的漫長黑夜史、構(gòu)筑現(xiàn)代女性的生存景觀和價值生成實現(xiàn)的意義來講,不能不說這是有道理和具備進步性的。但是,一旦男女作家在主體靈魂層面實現(xiàn)了性別平等之后,基于性別自身特質(zhì)的文字色彩、文相風(fēng)貌、文化烙印以及美學(xué)體驗就成為一種不可或缺的寶貴元素。香奴恰恰做到也做好了這些。這位心有潔癖、情趣高雅、靈魂獨立、行事決斷的奇人,這位繪事與詩歌兼通的才女,這位在商海和事業(yè)中浮游既久的過來人,一旦援筆成章,源泉萬斛而每有女性曼妙之韻,筆頭生花而常有靈性之光。
“龍亭,那王朝的驛站,停過西域的使者和溫順的駱駝;停過烏篷船,琵琶聲里的大弦小弦;停過單薄的竹轎,趕考書生曾經(jīng)的躊躇滿志;停過五花馬,王侯將相的人生得意需盡歡。
龍亭,也停過我,恍惚的前世今生。
不等功名。
不等紅袍加身。
我等你來,青春作伴?!保ā讹嫶笏尉疲桀^戴菊花》)
驛站與使者、管弦與烏篷船、竹轎與書生,世象琳瑯滿目,眼中來來去去,兩個斬釘截鐵的“不”字,一句堅如磐石的“我等你來,青春作伴”,亦柔亦厲中,情愫的長纜拴牢了回頭處的青春若在。
“青冢之青,指的是不散的青煙繚繞,再尊貴的背井離鄉(xiāng),也有說不盡的離愁別緒,你看那些白頭草,每一根都有來歷
若你在此,為何雁群再不落平沙,聽你的憂傷?
若你在此,為何不與大漢的后人一一相認,說出你想去的地方,是煙墩坪的香溪,你與青梅并肩,無關(guān)王朝也無關(guān)江山。
溪水清淺還映不出你腰肢美艷,而匈奴遙遠,陰山遠出了天外。
誰把你拉進了社稷,把你推搡給歷史,那些白紙黑字從竹簡帛書的古代,公元之前,就用各種記錄把你如花的一生用遺址的形式終結(jié)。
真假難辨。
而你比大青山還沉默。
風(fēng)雪不語,卻歲歲在青冢之上,鋪滿白花?!保ā肚嘹!罚?/p>
作為一名詩者,確立一種宗教情懷則未必,擁有一種信仰卻必是。所謂神性,在筆者看來,就是對天道、家國、先人以及自然萬物所持有的敬畏心而已。青冢,郁郁之青,昭君怨幾許恨幾許傷多少憾多少?歷史的宏達書寫之外,有沒有第二種第三種筆法可供再述出塞入塞?香奴的痛切與悲憫、體察與置身、代言與立言,是不是都與其女性的視角大有關(guān)涉且大有意蘊?
“我得跟你說出第一個寒戰(zhàn),第一枚落葉,人跡漸少的海邊,一絲不茍消退的潮水。
再說一些細節(jié)。
相見,要恨晚的一次,
對飲,要飛觴醉月的那一場?!保ā端秸Z,或致遠》)
所謂成熟,是花到盛開葉競放,還是滿地落紅粒歸倉?也許,成熟永遠都是一種向往中的接近、一種修正后的出發(fā)、一種遙望后的駐守。當(dāng)把“恨晚的一次”鎖定相見,把“飛觴醉月的那一場”合隼對飲,這舍百而求一、非此必不能的苛刻堅硬之下,如何不是一顆百煉至柔的繾綣心呢?!
柔,源自心底其來有自的仁善之根、恩典之蔭和情愫之純;厲,來自于風(fēng)雨之侵、歲月之殤和修煉而得的孤拔之魂。在此之上,依然是,那出自塵土的謙卑和餐風(fēng)飲露的清芳。試看香奴的《谷子》:
“而最擅長追捧的向日葵在晚年累彎了腰,保持了屈卑的常態(tài);
只有谷子那一千顆種子全部選擇了緘默,她飽滿得沒有一句廢話。
她跟著辛勤的人回家,顆粒歸倉。
她與離散的至親團聚,谷草在釜底,火焰輕歌曼舞。
谷子在水火之中捧出從容的笑臉,那小小的純粹的金黃?!?/p>
香奴散文詩的語言考究、雅致、明快、華贍。這可能得益于她兼具畫家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深諳珠寶設(shè)計工藝的專業(yè)背景,更在于她在推敲文字鋪設(shè)成篇之際,既能夠依賴“自然語”,順勢而為,從不粗暴切割和硬性粘合,又能夠在必要的關(guān)鍵處時有“原型本義”的突破與所指的賦新。這種詞語組合和言語拿捏的精巧之例隨處可見,比如《寒露之詞》
“我們拆分了炎涼,拆分了衣錦,拆分了明月。
在寒露之前的光陰里,一直對弈。我們拆分的是一盤下不完的棋,我執(zhí)黑,你執(zhí)白。
這江山!我守楚河,你戍漢界”
再如《呼和浩特,也叫青城》
在這樣的天空之下,愛上一個人,就成了信仰。
我抬頭看我投奔而來的那個人,那個身穿青衣之人,他很高大,但不是健碩,他的身體里藏滿了詩歌作品里的虛詞。
我恢復(fù)了孤單的常態(tài),雨水里有我的淚和密集的講述。
我說,在空中我真怕飛機掉進黃河的拐彎處,我的骨頭會卡死了流水,愛,使我的骨頭桀驁不馴,拒絕一條黃河的隨波逐流。
青衣人面露失望之色
我是不吃葡萄的人。
我需要解釋:甜,或者酸,都是我所不能承受的風(fēng)險。
其中的基本語言成分都是最為素常的“自然語”。當(dāng)詩人把諸如“信仰”、“虛詞”、“甜”、“酸”等語詞嵌入到有所超常的語法隼接點時,不唯修辭的實現(xiàn),更是能指的突破和所指的賦新。因為這種突破和賦新生成于前后的自然語達成的語境中,在予人于幡然覺變的同時,也留足了揣摩體察的預(yù)備和可能。
香奴深味散文詩實現(xiàn)自然流暢的藝術(shù)。她在結(jié)構(gòu)上輕施緩進推演之功,又在關(guān)鍵點發(fā)力,或者宛轉(zhuǎn)迂回,或者跳躍閃斷,既有線性的藕斷絲連,亦有點面的融為一體。像《鳶尾蘭·印象》中:
“親愛的,落花滿地是我的全部祭獻,這之后你走過的大地,都有我呼喚過你的回聲。
請原諒我揮霍地怒放,只有這樣,我才能有尊嚴地凋零。
而愛,早已穿越了時空?!?/p>
從一枚鳶尾蘭的貼地盛開,到一己情懷的自述自警;從祭獻與回聲中的盤桓,到怒放與凋零間的綰結(jié)。“而愛,早已穿越了時空”,余響不絕,引人深思。
香奴并不特別看重警句,但總在近乎無意中時有警句般的精湛雋永?!扒灏仔枰C明嗎?需要出自淤泥嗎?需要擺出不可褻玩的姿態(tài)嗎?清白只需清白?!保ā杜加鏊彙罚?;“高粱漲紅了臉努力,想出類拔萃;豆莢被內(nèi)心的欲望之火炸裂;”(《谷子》);“在我走后,那些燦爛都歸你所有?!保ā蹲锨G花·印象》)。這些無心得之的警句,以其高度凝縮的內(nèi)涵和深邃獨到的思想高度,強化了詩情,升華了理趣,讓整個詩篇蕩漾著搖曳多彩的美學(xué)紋理與思想光輝。
Geico是源自意大利的專業(yè)設(shè)計及制造汽車整車涂裝生產(chǎn)線的工程公司,擁有100年歷史。Geico擁有海登和Drysys的全球知識產(chǎn)權(quán)、專利和商標的使用權(quán)。Geico的新技術(shù)包括:前處理電泳輸送系統(tǒng)J-Flex和J-Jump、干式噴漆室Dryspin、濕式噴漆室Hydrospin plus和快速的烘干系統(tǒng)Speedry等,這些新技術(shù)能更好地保護環(huán)境、降低工廠能耗。
著名散文詩作家馮明德先生曾經(jīng)講過這樣一段切中散文詩創(chuàng)作時弊的沉切之語,“首先是作者不要趕潮頭、追時髦,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寫自己獨特的感受,寫自己的刻骨銘心。只有寫自己唯一的‘這一個’,才能寫出真正的散文詩?!盵5]香奴的散文詩總是能夠在時代喧囂中持有清雅之音,在虛浮藻飾的淺層寫作前逆向取道,在眼花亂墜的世界前以我觀物。她是可以稱道的“只有寫自己唯一的‘這一個’”,因而,她必有更為值得期待的呈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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