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得知王一刀快要死的消息,畢裁縫說了一句早該死了,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似乎是他對王一刀的恨并不那么強烈了,不像當年,恨得咬牙切齒。是不是人年紀大了,沒有力氣恨了?整個下午,畢裁縫坐在店門前的臺階上抽煙,太陽就掛在頭上,他也不到陰涼地里躲一躲。
王一刀的理發(fā)店在街西頭,那個時候鎮(zhèn)上只有他一家理發(fā)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只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王一刀在腦梗之前就洗手不干了,那塊寫著“王一刀”的牌匾早已不知去向,那扇虛掩的門也變得油漆斑駁。只見一根絲瓜藤纏繞在竹竿搭成的架子上,絲瓜只有一個,孤零零地掛在架子上。
畢裁縫給人做衣服,王一刀給人理發(fā),兩個人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誰也不會妨礙誰,可兩個人有仇。男人之間,能夠結(jié)仇,無非是錢財,再就是女人。畢裁縫和王一刀屬于后者,那還是在很多年前,媒人給畢裁縫介紹了一個對象。見面那天,畢裁縫的父親得了急性闌尾炎,他只好先把父親送到醫(yī)院。闌尾炎不是大病,但需要做手術(shù)。畢裁縫在醫(yī)院陪了父親三天,再去見媒人,媒人說人家金蓮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生氣地走了。畢裁縫和金蓮的緣分就這樣擦肩而過。后來畢裁縫才知道王一刀也相中了金蓮,給媒人送去一份厚禮,就在茶館見了金蓮。更讓畢裁縫想不到的是,金蓮居然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畢裁縫再次去了媒人家,當然是帶著氣去的。媒人就說你們兩個人有緣無分,你生氣也沒用。
不找了!畢裁縫賭氣,我這輩子一個人過。
畢裁縫關(guān)了店門,一個月沒開張。還是王一刀來,把他的門給敲開的。不止王一刀來了,金蓮也來了。王一刀帶著金蓮,要做旗袍。王一刀向金蓮介紹畢裁縫,還夸畢裁縫的手藝好。畢裁縫本想發(fā)作,王一刀拍了拍他的肩膀,拍的力度有點大。畢裁縫感覺整個肩膀都快被他拍掉了。那是畢裁縫第一次見金蓮,在自己的裁縫店里,他卻窘迫得不知道要說什么。金蓮稱呼他畢師傅,一口一個畢師傅,那聲音軟軟的。這就是有緣無分,王一刀與金蓮下個月就結(jié)婚了,就算他把真相說出來,又能怎么著?畢裁縫拿了皮尺給金蓮量體,那一刻他心猿意馬,手抖得厲害。一旁的王一刀點上一根煙,瞇縫了眼看著。畢裁縫被看得如芒在背,給金蓮量體,他出了一頭汗。畢裁縫給人量體,尺寸都是記在腦子里的,但是這次他記在了一個小本子上。畢裁縫給金蓮量完體,王一刀就讓她先回去了。
金蓮一走,畢裁縫感覺屋子里突然就黯淡下來。他不理王一刀,坐下,腳踏縫紉機的踏板,咯嗒咯嗒。
金蓮怎么會看上你呢?那天,王一刀就是這樣說的,你看你,長了一副女人的骨相,人家是找男人,又不是找女人!
畢裁縫氣得說不出來,整個人都在打哆嗦。
王一刀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一身力氣,三個畢裁縫也不是他的對手。畢裁縫能怎么著王一刀?除了恨恨地,在心里罵他。
胡子都沒長幾根,你說你還是男人?王一刀揶揄。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王一刀揭短,畢裁縫也只能忍氣吞聲。畢裁縫急赤白臉,越急越說不出話。他停下踩踏板的腳,手指了門外,終于憋出一句,你、你、你……給我滾出去!
好!我滾。不過我可告訴你,金蓮的旗袍你可要做得好一點!
畢裁縫狠狠地關(guān)上門,門扇發(fā)出咣當一聲響。
這都是命!王一刀隔著門板說。命里沒有莫強求。
什么命里沒有!你這是趁火打劫!畢裁縫生氣歸生氣,旗袍還是要做的。那塊做旗袍的布料是王一刀的姐姐從廣東嶺南買的香云紗,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畢裁縫做旗袍,這次是用了心的。過去他裁衣服,連想也不用想,閉著眼睛也能裁剪得分毫不差。但是,這次他小心翼翼,幾乎做到了精益求精,千百個線頭、線結(jié)藏得無影無蹤。僅盤扣,他就用了三天的時間。旗袍做好,畢裁縫掛在衣架上,手感柔滑的香云紗,特別是那朵水墨的荷,似乎在輕輕搖曳。
一個月后,王一刀來取旗袍,金蓮卻沒來。畢裁縫把旗袍疊好、裝袋,話也不說。王一刀掏了比平時多兩倍的價錢給畢裁縫。那個下午,王一刀取走旗袍后,畢裁縫失魂落魄了一下午。
想不到金蓮給王一刀生下三個兒子,不久就因為生病走了。得知金蓮去世的消息,畢裁縫走出裁縫店,朝街西頭張望。王一刀的三個兒子,大的才八歲,最小的那個才三歲。三個兒子不知道哭,只有王一刀,一會兒嚎一聲。聽那嚎聲,肝膽都被他撕裂了。喪事上幫忙的人都可憐王一刀,只有畢裁縫心里五味雜陳,他冷眼旁觀,對自己說這都是你王一刀的命。
你看啥?吳如花說。
沒看啥!
那個狐貍精!吳如花說。短命鬼!
畢裁縫訕訕地,說你不要這樣說好不好?
她就是,不是我說她。
畢裁縫悶悶不樂,大半輩子都這樣悶悶不樂。金蓮一走,他感覺整個白水鎮(zhèn)變得空蕩蕩的,魂兒似乎也走了。要是她嫁的是我,哪會這樣呢?畢裁縫想,也只能在心里這樣想想。
再見王一刀,他蓬頭垢面,看上去老了十歲。畢裁縫有些可憐王一刀,可他不會主動和王一刀打招呼的。王一刀羞辱過他,他這輩子都不會忘。士可殺不可辱啊!畢裁縫明白這個理。
那是金蓮去世前,在鎮(zhèn)上的一家飯店里,王一刀把畢裁縫羞辱了。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那天畢裁縫在飯店吃飯,不想王一刀也在。王一刀的那張臉,喝得跟豬肝一樣。讓畢裁縫想不到的是,王一刀叫飯店給他上了一根牛鞭。
畢裁縫的臉黑的,干瞪眼,卻說不出話來。他拂袖而去,走的時候,什么也沒說,只看了王一刀一眼。
大補的!王一刀幾乎是在喊,你只有吃了這個才能制服吳如花。
回到家,畢裁縫躲屋子里,嗚嗚哭了。等他哭夠了,他拎了一把剪刀,黑著一張臉走出門去。吳如花吼了一聲,你干啥?畢裁縫剛才還沸騰的熱血突然就一落千丈。他能干啥,打又打不過王一刀,就算拿著剪刀,又能怎樣?畢裁縫扔掉剪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吳如花撿起那把剪刀,二話不說,去找王一刀算賬。畢裁縫喊一聲,你給我回來!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吳如花拎著剪刀,直奔王一刀的理發(fā)店。王一刀聽到風(fēng)聲,早躲起來。他把店門關(guān)了,任憑吳如花大喊大叫,就是不開門。王一刀出門,吳如花就要點火,把理發(fā)店給燒了。要不是金蓮及時趕到,后果不堪設(shè)想。金蓮見了吳如花,話也不說,就給她跪下了。平時吳如花看不慣金蓮,那天她卻彎腰把金蓮給攙了起來,還給她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吳如花朝看熱鬧的人群揮了揮手,散了!散了!有啥好看的!然后,她拎著那把剪刀走了。
從那以后,畢裁縫就不和王一刀來往了。其實,他早就不和王一刀來往了。應(yīng)該說從那個時候起,他更恨王一刀了。
是一個孩子告訴畢裁縫王一刀要死的,那個孩子說,王一刀要死了,他叫我來對你說一聲。
他死關(guān)我什么事?畢裁縫朝那個孩子揮揮手。一邊玩去!
王一刀說他要給你剃頭!那個孩子舉著一串糖葫蘆,邊說邊吃,王一刀還說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畢裁縫又揮手,你去告訴王一刀,他的壽衣我已準備好了。
那個孩子站著沒動,還在吃糖葫蘆。
怎么不去?畢裁縫說。
孩子說,給我錢,買瓶可樂我就去。
畢裁縫的鼻子發(fā)出哼的一聲,我早就知道王一刀要死了。
真小氣!那個孩子吃下最后一顆糖葫蘆,舌頭伸出來舔嘴唇。
王一刀這是沒安好心,說得好聽是叫我剃頭,誰知道他會不會一刀割斷我的喉嚨。他一個快要死的人了,臨死還想拉我做伴。再說了,王一刀腦梗了,他那雙手還能拿穩(wěn)剃刀?畢裁縫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在白水鎮(zhèn)做了五十多年的衣服,見識過各色人等,說閱人無數(shù)并非夸張。只是這些年他的裁縫店同王一刀的理發(fā)店一樣落魄了,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遙遙相望,一樣的冷冷清清。
畢裁縫回到店里,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剪子。
那個下午,畢裁縫低著頭,弓著腰,一直在磨那把生銹的剪子。磨一會兒,他用手指試試刀鋒,然后繼續(xù)“刺啦、刺啦”地磨。一會兒他就出汗了,汗珠子掛在鼻尖上,他也不去擦。女兒來了都好一會兒工夫了,他也不知道。女兒問他磨剪子干什么,畢裁縫這才抬起頭。他當然不會說王一刀要死了,他要給王一刀做一件壽衣。兩個人老死不相往來這么多年,總得有個了結(jié)。
剪子生銹了。畢裁縫放下手上的剪子,招呼女兒進屋。剛才你媽還在念叨你,想不到她一念叨,你就來了。
爸。女兒說,這么多年不拿剪刀,手藝都忘了吧?
畢裁縫呵呵著,哪會呢,小瞧你爸了是不?有啥事,你說就是。
女兒說,爸,你會做旗袍?
畢裁縫笑,嘿,沒有你爸不會做的。白水鎮(zhèn)的老少爺們,哪個沒穿過你爸做的衣服?
女兒說,我爸做的衣服,那可是巧奪天工,連我們校長都知道你。
你要做旗袍?畢裁縫說,跟爸還客氣?
女兒說,是我們校長的媳婦要做。
叫她來做就是了。畢裁縫說,進屋吧,你媽在包餃子呢。畢裁縫又低頭磨剪刀,“刺啦、刺啦”。自從女兒工作后,他就不怎么做裁縫了。做裁縫這些年,他掙下的積蓄足夠他和吳如花頤養(yǎng)天年了。一個人一輩子能吃多少用多少呢?知足常樂。畢裁縫挺知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想想王一刀,他感覺自己這輩子活得還不賴。
在白水鎮(zhèn),大家都知道畢裁縫的這個女兒是撿來的。剛撿來時,女兒才一個多月。那一年,畢裁縫虛歲三十九。他和吳如花結(jié)婚近二十年,硬是沒要出個一兒半女。讓畢裁縫想不到的是這個撿來的女兒,給他掙足了面子。女兒從小學(xué)習(xí)好,后來考上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鎮(zhèn)上做了老師。本來女兒可以留在城里的,可她卻選擇留在白水鎮(zhèn)。女兒在白水鎮(zhèn)教學(xué),離家近,可以照顧畢裁縫和吳如花,這點他心知肚明。女兒不是親生的,可她孝順,那些親生的兒女,又能怎樣?當初給女兒起畢勝男這個名字,一點都沒錯。他的這個女兒可比王一刀那三個畜生兒子強一萬倍??吹脚畠?,畢裁縫打心底里樂。他知足,感覺上天對自己不薄。
女兒考上大學(xué)那年,畢裁縫低了半輩子的頭終于抬了起來。那天,他捧著女兒的錄取通知書,嗚嗚地哭了。他坐在白水河的岸邊,哭夠了,抹一把臉,又笑。女兒讓他揚眉吐氣了!從河堤上走下來,畢裁縫倒背了手,下巴抬得老高。下巴上零星的幾根胡須,一抖一抖的。
剪刀磨好后,畢裁縫又朝街西頭看了一眼。王一刀的理發(fā)店,位置好,毗鄰鎮(zhèn)政府,斜對過是白水鎮(zhèn)小學(xué)。位置好,生意當然就好。只是他王一刀拿不起剃刀了。畢裁縫心生惻隱,拍了拍屁股,回到了屋里。女兒來了,他心里歡喜,哪還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王一刀還有一口氣,他還活著。黑洞洞的屋子里,他嘴巴上的煙頭在一明一滅。畢裁縫把門推開一條縫,又縮回手。人要咽下最后一口氣還是很難的。畢裁縫扭頭朝街上看看,感覺自己就像做賊一般。他不想踏進這個門。二十多年了,他理發(fā),情愿多走五里路,去槐樹鎮(zhèn)?;睒滏?zhèn)的老劉,理發(fā)手藝不如王一刀,每次理發(fā)回來,畢裁縫都會看著鏡子搖頭。就這手藝,還敢要那么高的價錢!可下次理發(fā),畢裁縫還是去找老劉,來回十里路,他不嫌累。
是你王一刀對不起我!畢裁縫在回去的路上想,我來看你一眼,也算是大人不記小人過,對你有情有義了。
走到天天超市的門口,畢裁縫進去買了一包煙,出門點上一根,扭頭又朝大街的西頭走去。一根煙沒抽完,他又回到了王一刀理發(fā)店的門外。這次他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屋子里黑洞洞的,死氣沉沉。這個王一刀不會是死了吧?畢裁縫咳嗽一聲,底氣很足。一個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他在心里說,又咳嗽一聲。我才不怕你呢。
我就知道你會來。屋子里突然一亮,王一刀把燈開了。似乎他一直在等著畢裁縫來。
畢裁縫打個激靈,你、你、你,把我魂兒嚇跑了。
你坐。王一刀居然從床上下來,給畢裁縫拉過一把椅子,這是畢裁縫沒想到的。這王一刀看上去,哪像一個快要死的人?畢裁縫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去掏煙。王一刀早把煙掏出來,遞過來一根。畢裁縫接過煙,王一刀又給他點上火,這才點上一根。說點啥呢?畢裁縫抽著煙,他不知道要說啥。王一刀也抽著煙,那只拿煙的手不時抖一下。一根煙抽完,畢裁縫遞給王一刀一根。王一刀接過去,拿到眼前瞅瞅,又用鼻子嗅嗅。好煙!王一刀點上煙,抽一口。是閨女給你買的?
哪能花閨女的錢?畢裁縫吐出一口煙,我有錢。
還是閨女好。王一刀說,你瞧我養(yǎng)的那三個白眼狼,還不如沒有的好!不怕你笑話,你看我吃的。
畢裁縫早看到桌子上的那個碗了。半碗米飯,上面還落著一只死掉的綠頭蒼蠅。金蓮死得早,三個兒子,都是王一刀一手拉扯大的。這輩子他又當?shù)之斈?,沒少吃苦。畢裁縫的臉上掠過一絲笑,他想到了他的女兒。女兒隔三岔五來,從不空手,今天拎一條魚,明天提一塊排骨。有這樣的一個閨女,街坊鄰居,哪個不羨慕呢?
我就是在等死。王一刀說,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好死不如賴活著!畢裁縫說出這話,又有點后悔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為這話后悔。似乎他這么說,是在看王一刀的熱鬧,其實他沒那個意思。兩個人又沒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就算他恨王一刀,也只是嘴巴上說說。人老了,已沒有力氣恨了。
畢裁縫走,王一刀沒送,是他不叫王一刀送的。走出一段路,他回頭看,王一刀還站在門口,手扶門框。那一刻,畢裁縫的雙眼突然就一熱。須發(fā)皆白的王一刀,紙人兒似的,甚至還抬起一只手來,要朝畢裁縫揮一揮??伤侵皇?,始終舉著,僵在那里。畢裁縫掉過頭,把一個背影留給了王一刀。這就算和解了?一笑泯恩仇了?畢裁縫咕噥著,不然又能怎樣呢?畢裁縫倒背著雙手,見了鄰居,點點頭。畢裁縫的背已經(jīng)駝了,做了那么多年衣服,他不止駝背,眼睛也不好使了。
你干嗎去了?吳如花坐在門口擇菜,見畢裁縫回來,說校長的媳婦等你半天,不見你來,人家就走了。
咋不早說?畢裁縫說。
誰知道你去哪了?
這可是大事,我這就去學(xué)校。
去什么去!人家說下午再來,你就等著好了。吳如花停下手,看一眼畢裁縫。你咋心神不寧的?
哪有?我就是去溜達了一下。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活到九十九?那你不成妖怪了!
泡茶了?畢裁縫說。
早泡好了。
茶是明前龍井,女兒孝敬畢裁縫的。端著茶杯走出門來,畢裁縫坐在躺椅上。這么多年沒做衣服,特別是旗袍,他感覺都手生了。那些年,白水鎮(zhèn)上的女人,哪個沒有穿過他做的衣服?女人穿旗袍就是好看,在白水街上走一個來回,整條街都變得亮起來。
妖精!吳如花總是這樣說,你看看,挺著個胸,撅著個屁股,還覺得自己美呢!
年輕時,畢裁縫是怕吳如花的。這個女人長得五大三粗,可不像她的名字。吳如花,只聽名字,別人還以為她貌美如花呢。女兒大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了,吳如花在畢裁縫面前倒變得低眉順眼了。
那些年,畢裁縫從不對吳如花回嘴,那個女人的嗓門,喊一聲,屋子都顫抖。畢裁縫低頭做他的衣服,偶爾抬頭,透過臨街的窗子看一眼外面。只有一次,他看到身穿月白色旗袍的金蓮,翩然走過,他的心就猛地一抽。那件旗袍是畢裁縫做的,他一輩子只給金蓮做了那么一件旗袍。
幸好那天吳如花不在,她要是在,肯定會說騷狐貍。
吳如花那身架,是穿不得旗袍的。她的刀子嘴,尖酸刻薄,見不得其他女人穿漂亮的衣服。畢裁縫斗嘴斗不不過她,再加上自己身體的問題,自覺理虧,對不起吳如花,即使他占理,也懶得理論。
老了的畢裁縫,不再低三下四,對吳如花他敢頤指氣使了。
在一天上午,王一刀拎著那個裝了剃頭工具的木箱子,從街西頭慢悠悠地走過來。王一刀走得吃力,不時停下來,喘上兩口氣。畢裁縫看著他,一點也看不出他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他這是去哪呢?畢裁縫瞇縫了眼,上午的陽光還沒那么毒,他就那么瞇縫了眼,看著王一刀慢慢地走近。畢裁縫有點心慌,有點氣喘,他想不明白王一刀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以為自己聽錯了??伤麤]聽錯,王一刀就是那么說的,裁縫!這輩子我對不起你。
畢裁縫揉一下眼,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王一刀就說,當初我搶了你的女人。
畢裁縫愣了,他想不到王一刀會這樣說。那個時候,王一刀剛把金蓮娶進家時,畢裁縫天天在心里咒罵王一刀。他咒王一刀死,喝水嗆死,出門摔死,可王一刀活得好好的。他沒咒死王一刀,金蓮卻得病死了。畢裁縫抬了一下下巴,說你不要再提那些事!我都忘了。
你恨了我一輩子。王一刀說。
畢裁縫說,早不恨了,我活得好好的,恨你干什么?
真的不恨了?
畢裁縫把頭一搖,這還有假?
你知道金蓮臨死前穿的什么?王一刀看著天。
穿的什么?
你做的那件旗袍。王一刀說,我知道她心里裝的那個人是你。
畢裁縫的眼眶突然就一熱,他抬起頭看著天。天上什么也沒有。
你還在恨我?在王一刀給畢裁縫剃頭的時候,王一刀說。
畢裁縫只感覺剃刀涼颼颼的,正貼著他的脖子移動。他不說話,閉上眼睛,心里想著,要是王一刀的手一抖,我就交代了。王一刀的手確實在抖,他停下來,調(diào)整一下呼吸,手中的剃刀這才又緩緩移動起來。畢裁縫后悔答應(yīng)王一刀給自己剃頭了,那把冰冷的剃刀就懸在頭顱上,只要王一刀心生惡念,自己的這半條老命就交代了。畢裁縫感覺自己的頭發(fā)一根根豎起來,大熱天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呢。畢裁縫閉著眼,他知道王一刀一定看出來了,一個人的恐懼藏是藏不住的?,F(xiàn)在,王一刀一定在笑我。畢裁縫閉著眼,聽見王一刀微微的氣喘聲。
王一刀說,那天,金蓮穿著你做的旗袍從你店門口走過。你還記得嗎?
畢裁縫不說話。
你肯定記著。王一刀停下來,那天她回家,我氣得差點把她穿的旗袍一把火給燒掉。
畢裁縫不能確定,自己多年沒拿剪刀了,還能不能做一件旗袍。女兒學(xué)校的那個校長的媳婦,她已把布料送來,可他拿不準自己還能不能做出一件當年金蓮穿的那樣的旗袍。時間過去那么多年,他居然還記得金蓮的尺寸。
可她說,要是我弄壞那件旗袍,她就死給我看。想不到她那么柔弱的一個女人,性子倒剛烈。
畢裁縫給校長的媳婦量體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量的尺寸與他記憶中的那幾個數(shù)字毫無二致。這是巧合嗎?那一刻,畢裁縫再去看校長的媳婦,那個近在咫尺的女人,儼然就是金蓮。他差一點喊出聲來。這樣的巧合讓畢裁縫忐忑不安,手心在微微出汗。
那件旗袍,金蓮活著時,只穿了一次,還是穿給你看的。金蓮嫁給我一個剃頭的,不該。她嫁給你才是,那她天天都會穿漂亮的衣服……
畢裁縫的眼睛一熱,兩顆渾濁的淚,就流了出來。
這事我要是早點對你說,你就不會恨我一輩子了。王一刀說。金蓮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佛前的那朵蓮……
畢裁縫答應(yīng)一個星期后,叫校長的媳婦來取旗袍,現(xiàn)在都過去三天了。他不知道自己到時能不能做出來。這對他來說可是大事,畢竟她是校長的媳婦。他做了一輩子衣服,想不到最后要做的會是一件旗袍。這可是他的收山之作,不能做砸了。這樣想著,恍惚中他看見一個女人,身穿一件水墨的旗袍,正款款走來,就像一朵蓮花,無風(fēng)自搖……那種顧影自憐,那種風(fēng)情萬千,那種柔到骨髓的嫵媚。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是校長的媳婦,還是金蓮。
這輩子我活得也算值了。王一刀喘著氣,裁縫,你活得也值了。
畢裁縫說,我一直在咒你死。
王一刀說,我知道。
畢裁縫說,想不到死的是金蓮。
王一刀說,好人無長壽。
畢裁縫說,現(xiàn)在我不咒你死了。
王一刀說,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畢裁縫說,你說了不算,你想死,上天不叫你死。
王一刀說,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來和你說說話。
畢裁縫說,和我有啥說的?
王一刀說,我有事求你呢。
畢裁縫說,啥事?
王一刀說,求你做件壽衣給我。
畢裁縫說,你放心,這事我答應(yīng)。
王一刀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突然戛然而止,手中的剃刀掉在地上,發(fā)出當啷一聲響。
那天的陽光很好,萬里無云。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