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夏
楔子
景紹十九年,楚國御史中丞賀戶同東羌勾結(jié),里應(yīng)外合,攻破楚都。女將許就青浴血奮戰(zhàn),最終難敵,城破后于城墻之上一躍而下。
次日,楚國亡國,東羌國君入主楚都,楚國皇室寧死不降,朝堂之上數(shù)人以死明志。幾日后風波平息,改國號為鄭,年號興歷。
三年后,楚都恢復(fù)往日一片繁華,往日種種便也湮滅在這平靜之中。
一
都城洛安新開了一處楚館,臨著碧袖湖畔。這楚館中各色鶯鶯燕燕,都比不過總占著頭牌位置的那位鵲錦姑娘,姿容艷麗,一言一行間都透著媚意。
鵲錦著一襲紅裳從楚館中走過,發(fā)間金釵晃動,她本就是一雙桃花眼,今日的妝更在眼尾添了兩抹淡紅,越發(fā)襯得明艷。
楚館是洛安城中最大的風月場所,其中權(quán)貴來來往往。一個雜役在堂中幫忙收拾,被人推擠著到了鵲錦眼前,踩在了她的裙裾上。
她還沒說話,這人就跪了下來求饒:“小人沒看清人,沖撞了鵲錦姑娘,求姑娘恕罪?!甭曇羟迩宓?。
鵲錦瞥了他一眼,臉上掛著倦懶的笑意,道:“不過一樁小事,犯不著這樣?!?/p>
跪著的人緩緩抬起了頭,看向她的眼神很奇怪:“多謝姑娘?!?/p>
她沒多在意,繞過一旁上了樓。
身后的清弄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問:“姑娘,你沒事吧?”
她指尖拂過欄桿,道:“沒什么事。”繼而在眾人目光中走過長階,裙尾曳地,微垂眼簾。這許多年來,不過醉生夢死而已。
暑日午后,碧袖湖上水色粼粼,挨著楚館這一邊幾朵蓮花開得正盛。艷陽天里,正是叫人昏昏欲睡的時候,楚館中絲竹歌舞雖未歇,也較往日靜了許多。
那湖面上卻忽然“撲通”跳進了一個人,激起一層水花。楚館里的姑娘們都驚叫一聲,還沒反應(yīng)過來,卻另外有一道身影投進了湖中。
眾人擠到外頭去看,看見那先出水面的人正是鵲錦,楚館中的那個雜役將她抱出水面。他向來任眾位女子如何逗弄都少開口,現(xiàn)在語氣也急了幾分:“你……好端端的為何要尋死?”
鵲錦衣裳全濕,露出半個白嫩的肩膀來,水珠順著臉上滑落下來。她微瞇眼睛看眼前這人,是個熟面孔,于是開口也就毫不客氣:“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是投湖自盡?”她伸出蔥白的手指,指向楚館二樓一處,語氣更是急惱,“我同徐大人打了個賭,這下可好,全被你給毀了?!?/p>
趙淮聞言愣住,還是不解其意。
鵲錦反而笑了一聲,也懶得再追究了,她掙開趙淮,輕松地浮在湖面上,眼睛掠過不遠處開的幾朵蓮花,在陽光下笑意灼人,道:“看見那些蓮花了嗎?我同徐大人賭,我從閣中躍下,若是能落在那邊未開的蓮花處,得銀七千兩,稍遠的那一株開得最艷的是五千兩,距你我面前幾步之遙的這一朵則是三千兩?!?/p>
她方落進水面,就被人拽著撈了上來,睜眼就是在此處,一朵蓮花也沒摘著,銀子也都打了水漂。
趙淮越發(fā)愣了,反應(yīng)過來后低聲道:“抱歉?!?/p>
鵲錦沒理他,朝著遠處游過去。而楚館二樓那位徐大人正站在窗邊向外看著,估摸著是出了什么岔子,便急忙向湖面上喊道:“鵲錦姑娘,快些回來,姑娘出水芙蓉的模樣我既然看見了,這七千兩我照給,照給!”
二
鵲錦遙遙回道:“那可不成,既然是約定好了,你那七千兩我自然不能收,”又笑道,“不過既然下了一回水,蓮花自然是要摘的。”
說完也不管那位徐大人能不能聽見她的話,便伸手將那株開得最艷的蓮花摘下。她游過發(fā)呆的趙淮身旁時斜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可記住你了?!?/p>
他低聲道:“沒有名字?!?/p>
“什么?”
他又看了鵲錦許久才回道:“荊淮?!?/p>
鵲錦撇嘴道:“好了,別愣在這里了,趕緊回去吧。”
她方上岸,一群人急匆匆地圍過來,清弄拿了手帕替她擦干臉上的水,幾個姑娘嬉鬧著打趣她:“果然還是漂亮好,瞧瞧鵲錦,與那雜役不過幾面之交,依他那種沉悶的性子竟也能舍身救人。”
鵲錦不咸不淡地看了過去,道:“是嗎?”接著又一笑,“這一救我七千兩銀子可打了水漂,換做你們,你們要嗎?”
“罷了,”一個姑娘先搖了搖頭,“還是白花花的銀子來得實在。”
鵲錦垂眼看著手里那一株蓮花,但笑不語,余光瞥見那人上了岸,正靜悄悄地繞過她們,便喚了一聲:“哎,”趙淮回過頭來,看見她笑意淺淡,“以后遇上這種事少管一些,自己的命罷了,你要是碰上個真想尋死的,被你救上來豈不壞事?”
“姑娘竟大發(fā)善心了?!壁w淮走遠,聽見身后一片笑聲,“不過這種事你說給他聽,他又怎么會懂?”
風過堂中,鵲錦剛從水中上來,這會兒也覺得身上有些涼意,便攏了攏袖子,向清弄道:“罷了,準備好水,我去沐浴更衣。至于徐大人那里,你就說我身體不適,讓他回去吧?!?/p>
那天之后,鵲錦染了風寒,數(shù)日沒有見外人。今日屋中垂了珠簾,她輕紗遮面,坐在簾后,面前的這人卻是不得不見。
正是如今最得寵的齊王——霍啟,鵲錦而今名動洛安,大半都是他捧起來的。
那人在簾外攏著一把折扇,道:“聽說你前幾天落水了?”
鵲錦低垂眉眼地答:“同客人玩鬧罷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竟然驚動了齊王?!?/p>
“那就好,”霍啟想了半刻,折扇輕敲手心,“彈首曲子來聽聽吧?!?/p>
清弄便在房內(nèi)置好了琴,這才推門出去。
軒窗開著,靡靡之音不絕,鵲錦指尖輕撫琴面,輕聲問道:“齊王要聽什么曲?”
霍啟隨口應(yīng)道:“《春日宴》?!?/p>
琴聲響起,一聽便能聽出彈琴之人心不靜,不過霍啟倒也沒在意琴聲,隔著簾子看那雙纖纖素手,唇邊勾著一抹笑意。
“齊王,”琴聲忽然停了,鵲錦壓著琴弦,開口道,“我如今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到了這個年歲,該謀其他出路了?!?/p>
“是嗎?”霍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才慢慢抬起頭來,“有我在,你擔心什么?艷名滿天下,冠絕洛安,”他笑聲低沉,將那杯酒一飲而盡,“你的風華,還長著呢?!?/p>
說完,他起身往外走去,出門后瞥見一旁的清弄,語調(diào)淡淡地道:“記著提醒你家姑娘,七日后去我府上一趟?!?/p>
三
鵲錦大多時候都懶得出門,唯獨為了西巷的蓮花酥會起個大早。
洛安城中熱鬧,她走過街道,身邊人熙熙攘攘地擠過去,她一只手提著糕點,側(cè)了側(cè)身。清弄為她擋住人流,皺眉道:“姑娘,我們回去吧,這邊人太多了?!?/p>
“前面……”她往前走了幾步,“是皇城的方向,發(fā)生什么事了?”
“姑娘,”清弄拉了她一下,“我們還是回去吧?!?/p>
皇城樓墻之前長立了一隊人,鵲錦停下了腳步,遙遙望過去。城樓之上站著一個女子,穿著朱紅官服,長袖迎風。
風聲獵獵,鵲錦站在原地,聽見風聲擦過耳邊,她腦海里萬千畫面一閃而過,最后就是這樣一個畫面,底下兵甲戰(zhàn)矛,喊殺聲震天,一道身影從城墻之上一躍而下。她抬起頭,眼前微晃,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出一步。那女子淡淡地往下瞥了一眼,無聲地笑了,而后就這樣跳了下來。
場面血腥,眾人紛紛驚呼一聲,捂住了眼睛,卻又忍不住去看。鵲錦身子晃了一下,被清弄扶住,問:“姑娘,你怎么了?”
她偏過頭,像是有一時的恍神,慢慢看向清弄,問:“那是誰?”
“姑娘,”清弄試探地問,“那不過是一個女官而已,你怎么了?”
“我……”鵲錦搖搖頭,又笑了,“無妨,看見這樣的場景有些不適而已,我們回去吧。”
兩人踏過街道,清晨朝光逸散,鵲錦回望時正看見那位女官墨發(fā)散開,被守城的士兵拖了下去。甫一進門就看見了荊淮,他正抱著一把開得正盛的荷花,身上濕淋淋的,看見有人進門慌忙躲到一旁。
“站住?!冰o錦忽然出聲,指尖拈了一瓣掉落的荷花,微微抬起下巴看著他,“這荷花是給誰的?”
趙淮看著她,遲疑道:“隨便摘的?!?/p>
“清弄,”她笑著揚揚手,將蓮花酥交到清弄手上,“你先上去,我有些事?!?/p>
“姑娘,”清弄提醒道,“你與這人……”
“我有分寸?!冰o錦不耐煩打斷了她,走到一旁坐下,示意她先走。
趙淮默聲,等了片刻后聽見鵲錦問道:“你是哪里人氏?”
他低著頭,答道:“荊州。”
鵲錦笑了,抬起眼接著問:“那你怎么會在這里?”
長長的沉默之后,趙淮最終開口,“我本是奴籍,三年前同其他人一起被帶進了洛安?!?/p>
“奴籍?”鵲錦漫不經(jīng)心地道,又看向窗外,忽然道,“三年前,楚國亡,鄭國初立的時候嗎?死了一個女將軍。”
趙淮神色里帶著幾分難以置信,試探地問道:“許就青?”
她自嘲地笑了一聲,道:“我想起來的不多,不過今日有人從城墻上跳了下來,依稀有些印象罷了。”
“那是魏姑娘,在你封大將軍那一年,她方入朝為官?!?/p>
鵲錦未應(yīng)聲,抽出一枝荷花,起身上了樓梯,她在轉(zhuǎn)角處理理衣服,坦然地回了屋。
四
七月十五日,明月夜。鵲錦身著華服,在清弄的陪同下,進了一輛馬車。這輛馬車最后停在齊王府前,府中的管家正在門前等著,將兩人迎了進去。
屋中風鈴晃動,霍啟斜坐在榻上,抬眼看見人來了,微微笑了一下。
她站在門前,腳步頓住,復(fù)又身形筆直,緩慢而堅定地走了進去。
霍啟給身旁的人使了個眼色,這人走上前去,遞了一杯酒。鵲錦接過,一口飲盡,眉眼漫開笑意,問:“齊王今夜要做什么?”
霍啟起身,雙手負在身后,道:“下棋嗎?”
鵲錦點了點頭,待霍啟落座后在對面坐下,內(nèi)室安靜,而外頭風吹過,檐下的風鈴一陣一陣地響動。棋盤上已經(jīng)落了大片的黑白棋子,夜也深了,鵲錦掩面打了個呵欠,霍啟瞥了她一眼,問:“困了嗎?”
她剛要開口,眼簾便垂了下去,而后伏在桌上,打亂了一片棋子。
霍啟神色悠然,看向一直在一旁等著的清弄,問:“她最近有什么異常嗎?”
清弄搖搖頭,又想起前一陣子的事,便道:“前些天有人跳下了城墻,姑娘問了一句,其他一切如常?!?/p>
雖是夏夜,這屋內(nèi)也沒備著冰塊,卻是涼意沁人。香爐是滅的,一陣冷香卻繚繞在屋內(nèi)。
幾盞燭火明滅,霍啟瞇起了眼睛,拾起一顆棋子在已經(jīng)散亂的棋局中落下,道:“這游戲我還沒玩夠,怎么能這么早就收場?”
這夜是鵲錦這幾年來每月前來齊王府邸唯一一次清醒的時候。東羌國素有奇人,漫長的疼痛中,她這才想起,在她還是大楚女將時,常常與東羌交戰(zhàn),有一次,霍啟身邊隨行的巫師聲音便同眼前這人一般——陰冷無比,讓人如墜深淵。
次日一大清早,楚館中的鵲錦姑娘帶著丫鬟從齊王府中出來。
她在轎中閉目養(yǎng)神,能聽見外面的人議論紛紛,無非是她這洛安楚館中的花魁風姿如何,又能得幾時盛榮。她一人在轎中,唇邊不由自主地泄出了一絲笑意。從三年前開始,連她自己都是如此以為的,天生媚骨,流連風月十幾載,手段惑人,傾洛安滿城。她以為,三年前那次改朝換代從來都離她很遠,卻原來不是,她從前……原不是這樣的人。
湖面上的蓮花早開敗了,鵲錦卻仍喜歡倚在窗邊看。她等了一個多月,才再次看見趙淮。
他總是微微低著頭,像是被削去了全身的傲骨,只剩血肉行在世間,但抬起頭時,鵲錦能看清他的一雙眼睛,明澈坦蕩,猶有傲氣。
他遠遠走了過來,走過窗前時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姑娘認為人間極悲之事是什么?”
她合上手邊的一卷書,看向他的眼睛,不答反問:“你知道碧袖湖名字的來歷嗎?”
古有一位女子,愛穿碧裙,極具才情,卻因各種不得已的原因,淪落至青樓賣藝。有一次遇一位客人欺辱,她憤而跳進這湖中,從此這湖便改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