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永祺：喧嘩場中迂夫子

最近在鼓樓西劇場看了場民營劇團的戲，讓我刮目相看。這是由顏永祺導演的《普拉東諾夫》，普拉東諾夫是契訶夫早期戲劇中的一個人物，他聰明、機敏、有著過人的洞察力，語言犀利，針砭時弊時常讓人豁然開朗，議論人情時又使異性心旌搖蕩。他是當時被人們公認的天才，但面對舊貴族們的沒落與無聊，新貴們的貪婪與市儈，他的才華無法實現其價值。最后只能在愛情中尋找刺激，直至毀滅。演員的表演相當到位，主演緊緊抓住人物聰明、富有才華的一面，桀驁不訓、光彩照人，而不是著重表現人物的無行動能力的“現代病”。讓主人公保持可愛，更好地體現原著中的對社會的批判的主題。演出采用了“全男班”，所有的女性均為男演員扮演，以至于演出中的愛情戲讓人看起來越真誠越惡心，越投入越荒唐。這樣的表演起到了很好的間離效果，導演就是要告訴觀眾，這不是一個愛情戲，讓人們的注意力始終在于戲劇的批判主題上。經了解，這個戲的導演叫顏永祺，這個戲讓我對民營戲劇有了新的認識，于是我想寫一寫這個導演。

顏永祺是個只在民營劇團排戲的導演，他沒有單位，沒有劇團，沒有自己的工作室，單槍匹馬，在民營戲劇這塊場子上拼殺。在我提筆要寫顏永祺的時候，網上已經可以查到不少關于他的文章，不過，我與那些不一樣。我寫他，不在于他導過40多個戲。也不在于他是個馬來西亞人而在北京堅持戲劇創(chuàng)作十多年，因為數量與時間并不能說明什么。我驚異于經歷了十多年喧鬧的民營劇團的洗禮，他的戲居然是那么沉靜，那么學院派，近乎有些迂。更讓我驚異的是，這樣的戲居然有人投錢，他的戲在以“市場為王”的民營戲劇中以特別的品質越來越引人注目，他是不是代表了今天民營戲劇發(fā)展的一種新的趨勢？

顏永祺在馬來西亞上大學時學的是醫(yī)學，這在全世界都應該說是個不錯的專業(yè)。在馬來西亞華僑的經濟活動能力是很強的，父母也為他安排好了前途。但他卻喜歡上了戲劇，在醫(yī)學院實習的時候，他看到很多人由于不能做生活中的主人而影響了身體，醫(yī)生只能醫(yī)治個體的身體，無法改變那些導致疾病的不好的生活方式。救人身體，不如救人靈魂，他的想法與魯迅等前輩是一樣的。一次業(yè)余演劇的經歷，讓他了解到了中央戲劇學院。在大學畢業(yè)后，他來到了“中戲”，開始了戲劇學習。2003年至2010年，是他學習的七年，開始是在中戲的播音主持專業(yè)學習漢語，后來考上了導演系的碩士研究生。2007年，他開始嘗試舞臺演出實踐，那時正值中國話劇誕生百年，他把百年中優(yōu)秀的有影響的話劇片斷集合在一起，搞了個話劇《將話劇進行到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2008年，他又參加了奧運舉重場館的體育展示的導演。小試牛刀，顏永祺發(fā)現了自己的不足，他發(fā)現在排戲時有的演員不能夠理解他的意圖，他能說清楚，但自己卻不能親自做示范給他們看，這樣說服力就較差，不會表演直接影響到他排戲，于是，他下決心再學習，考上了“中戲”表演學博士?，F在，他想要什么結果，可以直接做示范給演員們看，排戲的質量大大地提高了。

學習期間，他在北京看了大量的戲，也思考了很多問題。他感到，北京的民營戲劇有很多問題。編劇和導演都不講究質量，戲劇的門檻很低，搞笑，爆笑，刺激人們的感官謀取票房，一部戲成功了，馬上就會有十個戲來模仿。格調越來越低，最終可能徹底失去觀眾。他給自己定了一個標準，一定要嚴把質量關，首先就從演員開始，他為自己的導演理念設定了對表演的要求，并且制定了一套演員的訓練方法。由于民營戲劇的演員（也就是“北漂”）流動性很大，差不多每次排戲都是完全不同的人。所以，為了讓不同層次、不同學習體系的演員能夠充分了解自己的導演要求，每次排戲前，他都會對演員進行多則一個月，少則兩個星期的專項訓練。時間就是金錢，對于投資的老板來說，這是不可理解的。而對于那些“北漂”的演員，這樣的訓練無異于是一次脫胎換骨，于是，對他導戲中的“嚴歷”“暴躁”的說法也在民營戲劇的演員中流傳著。但他卻堅持初心不改。最后，他的戲越來越有市場，他的這個做法也被人完全接受了。

顏永祺以往所排的戲又怎么樣呢？2017年他所導演的《我是余歡水》如今已經是第四輪演出了，我在現場看了此劇。從內容上看，這與以往的白領戲劇沒有多大不同，表現了一個普通白領的生命窘境。在演出上，采用了男演女女演男的表演方式，五個演員，擔當戲中數十個人的角色，具備了搞笑的許多特點。但如果你認真地看下去，會發(fā)現這個戲在表演上可圈可點。全劇的表演每個人都十分投入，不是刻意地去找可笑的噱頭，而是努力找到人物的合理之處。比如，我看到同時扮演主人公媳婦和婆婆的男演員，不是去演表面的喧鬧，而是用心體驗人物的內心，演出了人物的喜怒哀樂，觀之沒有違和之感。而演員胖大的身子，自然讓觀眾腦補了娘倆的形象，無需多說，象征的意味一下子就出來了?？次恼拢坏茨愕挠^點，也要看你美麗的文字，同樣，看戲劇不但要看一個好的故事，也要看有內涵的表演，這才是完整的藝術享受。顏永祺力爭做到的就是這一點。

圖1 《北京人》劇照

十多年來，他在中國排了很多戲，如：《將話劇進行到底》《娘惹艾美麗》（單人?。睹赖襾啞贰稄垚哿帷罚ㄒ魳穭。堵蹇送鯂竺半U》（音樂?。陡吲鬂M座》《一觸鐘情》《七年知癢》《青春禁忌游戲》《泰特斯》《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理查三世》《摸金玦》《我是余歡水》《北京人》《普拉東諾夫》。一人演多角和多人演一角，是他排戲的特點。別以為這只是一個噱頭，其實在這其中有著他許多的思考。比如，在《北京人》里，所有的男人都由一個人來扮演，這象征著別看這些男人現在表面上看起來有多么的不同，其實在骨子里，他們都一樣。此外，女演男，特別是男演女也是他經常使用的手法，而演員的表演能不能到位，能不能實現他的想法，是他關注的重中之重。而在《普拉東諾夫》中，索菲亞的扮演者原是一個演女性非常到位的男演員，但他認為這樣演起來太像一個愛情戲了，于是顏永祺將他果斷換下，換一個大漢來演，終于找到了令人“惡心”的感覺。

他對戲劇的投入是忘我的，不但觀摩了許多北京上演的劇目，他還會到世界各地去參加各種戲劇節(jié)，別人去旅游或購物，他卻是哪有戲劇往哪去，他希望把全世界最新的戲劇理念引到他的戲劇實踐中。他緊盯世界最新的潮流，從來不會落伍。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是迂腐的，比如，他不知道他所導過的戲能有多少票房，他從來也沒問過。他的導演酬金多少年都沒有提高過，因為制作人總說，一部戲要能演二百場以上才能賺錢。他想他的戲很少能有這樣的業(yè)績。殊不知，在北京小劇場戲劇演夠五十場差不多就能賺錢了。他不但不善談錢，也不會炒作自己，有的民營戲劇的導演通過在主流媒體的介紹，為國營劇團知曉，被請去排了很多戲，現在已經是名滿天下了?？伤瑓s說不知怎么才能出名。有的民營戲劇導演，沒排過幾個戲，就進入了國營的院團。問他想不想進，他卻說，不知道怎樣才能辦到?？磥?，做戲容易，做人難，顏永祺到中國已經十多年了，但要透徹了解中國國情好象還是十分遙遠的事兒。但這也成就了他誠實做人，踏實做戲，在民營劇團拜金大潮退去后，獨顯其熠熠光輝。

圖2 《理查三世》劇照

顏永祺對戲劇的思考是全面的，深入的，也是身體力行的。他有一種思考叫作“表演哲學”，就是學習戲劇，學習表演，不一定要從事專業(yè)的演藝事業(yè)，也不一定要走上舞臺，而是可以把所學到的戲劇知識、表演的技巧運用到日常的生活中。這倒不是要每一個人在生活中演戲，而是能夠在生活中更加美麗，更加風度翩翩，交流中更有溝通能力，演講時更有感染力，生活更有內涵，人格更加完善。為了踐行自己的這一理念，多年來他一直在一個高端的表演班里授課，學員們都是著名企業(yè)的高管。在這樣的班里授課是很不容易的，學員們對教師的要求比較苛刻，沒有博士的學歷很難入他們的法眼。上起課來也是困難重重，這些人都很忙，很難保證準時來上課，經常他要等到晚上八點鐘以后，有時甚至是深夜。這樣的表演班許多專業(yè)人士也不愿意帶，因為教得再好，也不會對自己的職業(yè)履歷增添任何光彩。而他卻始終堅持著。當他的學生們告訴他，學習了表演之后，與他人的溝通變得容易了，給外國人看了他演出話劇的視頻后，他被客戶重新認識并獲得了尊重，談話變得越來越投機，合同也在不知不覺中簽成了。讓戲劇改變世界，改變每一個人的人生，這是他的初衷，也是他一直前行的動力，他會毫不猶疑地一直走下去。

顏永祺在北京砥礪前行，也沒有忘記他的故鄉(xiāng)馬來西亞，每年，他都要回去排一出戲。近年來，他在馬來西亞的名氣越來越大，并獲得了不少獎項。如2013年憑借《青春禁忌游戲》獲馬來西亞第11屆戲炬獎最佳導演。2015年憑借《丈夫的婚禮》獲馬來西亞第12屆戲炬獎最佳導演。2016年憑借《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獲馬來西亞第13屆BOH Cameronian藝術大獎最佳導演第13屆戲炬獎最佳導演和最佳戲劇。2017年憑借《理查三世》獲馬來西亞第14屆戲炬獎最佳舞美設計和最佳戲劇、第14屆BOH Cameronian藝術大獎最佳導演和年度最佳戲劇。2018年，顏永祺執(zhí)導的《北京人》更是刷新紀錄，橫掃八獎，成為大馬戲劇史上獲獎最多的劇目。顏永祺被有著馬來西亞“戲劇之母”美譽的孫春美專家譽為馬來西亞難得的天才型導演，成為馬來西亞21世紀最重要的戲劇導演之一。

顏永祺感嘆生之短暫，戲之浩瀚。他排過曹禺的戲，排過莎士比亞的戲，他聽說沒排過契訶夫的戲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好導演，于是他便排了《普拉東諾夫》，他還想排更多的經典，但他還要生存，不能僅僅坐在象牙之塔中。在鼓樓西劇場演出的《普拉東諾夫》并沒有像在繁星戲劇村演出的《我是余歡水》那么火爆，原因是二者的定位不一樣，觀眾群也不一樣，當《普拉東諾夫》口碑越來越好，上座逐日增加時，第一輪演出已經結束了。這說明了，顏永祺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品牌，還沒有只要是他的戲就會看的固定的觀眾或紛絲。要形成自己的風格，打造自己的品牌，他是不是要有長期合作的編劇，或集中于哪一類的題材？原創(chuàng)劇目可以反映時代精神，聚攏人氣，可目前國內的編劇水平讓他不太滿意。形成風格，導演與演員的長期合作更是重要，往遠了說，北京“人藝”的焦菊隱與于是之等演員的合作，造就了北京“人藝”的演藝風格，往近了說，孟京輝與郭濤等的聚攏，開辟了探索劇的新銳之風。然而，現在的“北漂”演員都是演一把就走，很難有第二次合作。而且，能來演話劇的演員，大多缺乏個性，演技不太成熟，極易被他改造。筆者看《普拉東諾夫》和《我是余歡水》時，竟以為是同一個演員。這說明演員沒有自己的個性，完全被他改造了。如果每排一戲，表演上總是在低層次上重復，他也就很難進步，更難形成自己的風格和品牌。此外，他是不是還應該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宣傳推廣的計劃？作為單打獨斗的民營戲劇的導演，他要做的事很多，也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