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慧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
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不知為何,這么多年,記得最深的卻是這首王昌齡的《邊塞詩》。
大概是因為我的父親。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去了異地打工,我與母親還有弟弟留在家鄉(xiāng)。父親一年才回來一次,我能見到他的時間不多。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不記得我的父親長什么模樣。
這未免有點可悲。
在我過去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是很模糊的。他只是個年夜里會回來的客人,只是個見到我和弟弟時局促地呼喚我們?nèi)槊臏厝岬娜?,只是個每次回家行李箱里裝的全是給我們的禮物的人,只是個時常讓母親接通電話后垂淚的人。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父親”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
直到某個飄雪的年夜里,父親捻好被子,讓我坐在他的身邊。他用他寬厚溫暖的手撫摸我的頭發(fā)。他的臉上漾著笑容,歸途路上的仆仆風(fēng)塵仿佛與他無關(guān)。他手上拿著《唐詩三百首》在看,雖然不記得是哪一年出版的書,但泛黃的書頁透露出這是本有年頭的老書了。
父親隨意地翻到一頁,恰好是王昌齡的《邊塞詩》。
父親笑笑說:“我念給徊徊聽好不好?”
然后他就自顧自地念起詩來: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
我不懂詩的意思,也不明白詩的意境和情感,只聽父親讀詩。
父親又說要教我讀詩,我木木地答應(yīng)了,然后就跟著父親一句一句地讀起《邊塞詩》來。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
……
“不教胡馬度陰山”
我年幼不識字,僅是咿咿呀呀隨著父親念字,讀錯了,父親又折返著一字一句地教,他對年幼的我總是耐心又溫柔。
我覺得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父親離我那樣近,那個時候的我,對這樣一個溫暖親切的、教我讀邊塞詩的父親產(chǎn)生了一種依戀。
那個年夜里,我的睡夢中都是“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
父親是個失意的知識分子,最后無奈只能隨潮南下。我知道他內(nèi)心的苦痛與無奈,也知道他南下是不想給原本就清貧的家庭增加負擔(dān)。他有很多的責(zé)任,我也許就是他不能卸下的責(zé)任。
很多年后父親回來了,不走了。他為了我們做著辛勞的事。一個原本可以靠腦力工作的人如今卻只能做著辛苦的體力活。我有時候也會感嘆命運的不公,但我知道,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有他不得已的理由。
也是在很多年后,我的母親告訴我,當(dāng)年父親在異地工作時很受老板賞識,一路提拔??墒歉赣H后來卻毅然辭掉工作,回到了他土生土長的地方。
母親說是她的一通電話。
我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不愛念書,年紀小小卻膽大包天,脾氣又臭,桀驁不馴,誰人我都敢忤逆。我的母親管不住我,爺爺奶奶也拿我沒轍。之前母親怕父親怪罪她教女無方,便把我這“壞形象”向父親隱瞞了??墒请S著我年齡越來越大,我母親害怕我會變壞,便只好打電話跟父親說了我的情況。母親說電話那頭的父親沉默了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
后來父親就辭職回鄉(xiāng)了。
他覺得他有教育好我的責(zé)任,然后他就回來了。
即使做著辛苦的事養(yǎng)家糊口,過著拮據(jù)的生活讓我和弟弟念書,他卻從來不在我面前抱怨一句。
我卻時常很心疼他。沒必要的,大可不必回來的。
可是我的父親卻說:“我是你們的父親啊,我應(yīng)該在你們身邊的。”
那時我聽到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念高中的時候,是住宿生。那年過生日正好是在學(xué)校,母親做了我平日里愛吃的菜來學(xué)校看我,父親也來了。不過那個時候我和父親吵架了,我脾氣犟,三個月沒有喚過他一聲父親。
我自然是看得出父親看我時的悲傷,他那么希望他的女兒能叫他一聲“父親”。可是青春期的少年總是很樂意去傷害他們最親近的人,我也是。
我仍記得父親上樓時跟在母親身后局促不安的樣子。他擔(dān)心我看到他會感到不快,便執(zhí)意沒有進我的寢室,一直待在我的寢室門外。
吃飯的時候母親對我說:
“你父親說他想來看看你,但又怕你不高興,所以沒告訴你?!?/p>
“他就在外面?!?/p>
他就想來看看我而已。
我的淚腺開始不聽使喚了,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往下掉。
三個月的執(zhí)拗和倔犟開始土崩瓦解,我青春期的浮躁不安、無理倔犟,也隨著這三個月的冰融雪釋而逐漸褪去。
我走出寢室,對那個訥于言語的人輕輕喚了聲父親。他眉目一動,隨即又看到我臉上掛著的淚痕。見我哭過,他緊張不安地說:“怎么哭了……吃了、吃了飯沒有?”
我又是一陣淚如雨下。
可是我從來不是一個易哭、愛哭的人。
就如同我很少會因詩詞動容,無論是花間飲水還是綺麗細膩,我都難以伸懷。但一想到、讀到《邊塞詩》時,我的內(nèi)心卻自然地有一股溫暖和酸楚流過,不解其意,卻那樣真實地存在著。
尤記得有一次上語文課,講的是詩詞鑒賞。老師詢問我們最喜歡的詩詞是哪首,我毫不猶豫地說:“《邊塞詩》,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崩蠋熡行┯牣?,打趣我說:“沒想到你這么文靜秀氣的女生,竟喜這大氣豪放的邊塞詩,我以為你至少會說李煜的詞。”
我報老師以微笑,旋即準備坐下。
老師卻似乎對我喜愛《邊塞詩》的理由饒有興趣,要我對這首詩作一番賞析。
可是我除了會讀這首詩,又能鑒賞出什么呢?這首詩,我其實什么也不懂。我能想到的,也只有父親飄雪年夜里在床頭指著泛黃紙頁一字一句教我念詩的光景,只能想到咿呀的“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
別的,我真的都不知道了。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父親的小姑娘已經(jīng)出落成人了,父親也已經(jīng)是知天命的年紀。他老了,記性也沒從前好了。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他曾經(jīng)教她的小姑娘讀的《邊塞詩》,那首“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
在這個一年將盡的深夜里,不知為何,我又想起“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