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優(yōu)雅》中的社會階級區(qū)分

郭一帆

摘要：《刺猬的優(yōu)雅》是法國女作家妙莉葉·芭貝里的小說。小說通過發(fā)生在巴黎一幢高檔公寓樓里的故事，抒發(fā)了作者對社會現(xiàn)實和人類生存的思考。本文將借助皮埃爾·布爾迪厄在階級區(qū)分方面的社會學理論，分析小說中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在空間、外表和文化上的具體差異，探討上層階級如何通過趣味和慣習與下層階級區(qū)分開來，以保證其優(yōu)勢地位。

關鍵詞：《刺猬的優(yōu)雅》；皮埃爾·布爾迪厄；社會階級區(qū)分

《刺猬的優(yōu)雅》是法國女作家妙莉葉·芭貝里的小說。小說一經出版就受到諸多關注，不僅獲得法國書商獎的認可，銷量更是超過了一百萬冊?！顿M加羅報》評論道：“這部小說風格尖銳，措辭富有旋律性，展現(xiàn)了妙莉葉·芭貝里淵博的學識。她以輕松自如的文筆表現(xiàn)出深刻內涵。”

故事背景設置在巴黎一所高檔公寓樓內。表面上來看，女門房勒妮又老又丑，為了迎合人們對門房的固有印象，她故意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邋遢、無知的模樣。但實際上，她是一個對知識充滿渴望的自學者。她“將生命中的每一分鐘用于讀書、看電影和聽音樂”（Barbery，2006：61）。然而由于她的姐姐曾被有錢人始亂終棄，勒妮告誡自己一定要和上層階級保持距離。作為一個門房，她是無法融入有錢人的世界中去的。為了自我保護，勒妮不得不將她的真實內在隱藏了起來。這便是社會階級差異帶來的后果。

皮埃爾·布爾迪厄是法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社會學家之一。在其著作《區(qū)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中，他分析了法國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認為階級之間不同的慣習使各個社會群體之間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界線?！洞题膬?yōu)雅》一書中的內容就反映了這一社會現(xiàn)象，身為門房的勒妮和公寓樓中身份不凡的住戶們形成了鮮明對比。兩個階級之間的差異在小說中隨處可見。本文將從空間、外表和文化三個方面來分析他們之間的具體差異，探討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嚴格區(qū)分是如何通過生活中隱蔽的運行機制來實現(xiàn)的。

一、空間的區(qū)分

27年來，勒妮都在格勒內勒街七號的一幢高檔公寓樓內當門房。人們通常想象中的門房大多年老體衰，外貌丑陋，脾氣暴躁，身邊有一只整天在坐墊上呼呼大睡的懶貓。人們還覺得門房整天都在看電視，門廳處應該能聞到“什么牛肉濃湯、蔬菜湯，或是什錦紅燒肉這類廉價家常菜的味道”（Barbery，2006：6）。勒妮可以說是符合了人們對門房的一切想象。她矮小，丑陋，肥胖，與一只名叫列夫的肥胖慵懶的公貓生活在一起。她有時故意烹飪出難聞的料理，甚至連住在二樓的國會議員都無法忍受而出面干涉。她每天早上都去肉店買一片火腿或小牛肝，夾在面條和胡蘿卜之間放在網兜里，故意炫耀著能夠凸顯她低微身份的食材。還有就是電視問題了，勒妮打開電視，讓聲音傳到大廳里去，而自己卻待在一個小房間里度過屬于自己的時間，或是感動于《魂斷威尼斯》，或是欣賞馬勒的音樂。

在布爾迪厄看來，電視是維持社會符號秩序的絕佳工具。媒體將大眾的注意力吸引到可以供他們解悶的社會新聞上去，而這類電視節(jié)目通常占據大量時間，真正重要的信息反而被忽略了。因為大部分群眾很少會去讀報紙，所以將電視作為他們獲取信息的唯一來源。因此我們可以根據獲取信息的方式將人群分為：閱讀相對嚴肅的日報、國際性報紙，聽外語電臺的人；將電視上看到的新聞當做所有政治信息來源的人。既然電視是符號暴力的一個象征物（Bourdieu，1996：14），那么受影響最大，受控制最多的就是被統(tǒng)治階級，他們被動地接收統(tǒng)治階級通過媒體傳達給他們的信息。所以作為一個門房，一個屬于被統(tǒng)治階級的職業(yè)，人們覺得勒妮應該喜歡看電視，電視傳來的噪音與門房的身份十分貼合。因此勒妮說：“每當電視的聲音肆溢到樓房的門廳時，這足夠使社會等級偏見保留下去?！保˙arbery，2006：6）

與住在一樓的門房相比，樓上有錢住戶們的公寓則是完全不同的樣子。芭貝里毫不吝嗇對日本音響進口商小津先生家的描寫。當小津邀請勒妮到他家吃晚餐時，勒妮馬上就被房間內的裝飾和布置吸引住了。小津家里沒有兩樣相同的東西，也沒有一件多余的物品，給人的感覺非常愜意。他的房間是日式風格，配備有滑門、盆栽和產自亞洲的器皿，同時也融入了歐式家具。他的廚房簡直像一個珠寶盒，“一切都是白色和淺色木制的，長長的料理臺，還有裝滿著藍、黑、白三色陶瓷碗的大碗櫥”（Barbery，2006：217）。即使是衛(wèi)生間也讓勒妮贊嘆。按下抽水馬桶的按鈕后，竟然傳來了莫扎特《安魂曲》中的《羞慚無地》。這透露出小津的狡黠與品位。小津第二次邀請勒妮到他家看電影時，勒妮又有了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比如小津在家里放《狄多之死》作為背景樂，他家里竟然有一間小型電影院。這樣不用移步到影院，小津在家里隨時都可以享受到電影的樂趣。

布爾迪厄在《區(qū)分》中說過，這個世界曾經產生過莫扎特，并不斷地再生產能夠鑒賞他的人（Bourdieu，1979：130）。這說明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鑒賞莫扎特的音樂。藝術作品其實是經過編碼的，而只有掌握了這種編碼的人才能夠鑒賞它。合法占有藝術作品的方式，則更有利于家庭條件較好的人?！跋M者的社會等級與社會所認可的藝術等級相符，并在每種藝術內部，與社會認可的體裁、流派或時代的等級相符?！保˙ourdieu，1979：2）例如，相較于輕歌劇而言，歌劇更被統(tǒng)治階級所認可。所以小津先生在家中放莫扎特的作品和歌劇《狄多與埃涅阿斯》的選段就不足為奇了。

布爾迪厄還在不同社會群體之間進行了關于室內裝飾偏好的調查。他發(fā)現(xiàn)社會等級越高，越偏向于選擇一種“混合搭配的、充滿奇思妙想的、和諧的”特有美學，而不是選擇“整齊和干凈、實用和容易保養(yǎng)”的“功能主義”：（Bourdieu，1979：387）。再回顧小津先生公寓內物品和諧的擺放與東西結合的風格，與上層階級的品位幾乎完全一致。

二、外表的區(qū)分

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在他的作品《互動儀式》中指出：“我將儀式性的行為要素稱為儀表，它尤其通過舉止、服裝和體態(tài)表現(xiàn)出來，用來向周圍人證明這個人擁有某些有利的或不利的特質?！保℅offman，1974：68-69）因此，上層階級便需要通過儀表來展示他們的優(yōu)越性所在，然而下層階級要么缺乏資本和時間，要么缺乏維持儀表的意識，通常展現(xiàn)出與上層階級不同的外表。

門房勒妮“駝背、身材矮胖、腿肚粗短、雙腳外八字、毛發(fā)濃密、五官亦不分明”（Barbery，2006：36），她還總是裝出一副愚蠢的樣子以迎合人們對門房的固有印象。當有人敲門時，她“刻意地拖著雙腳，（...）兩只腳正好放在一雙符合門房形象的便鞋里，只有長條面包和貝雷帽一起才能提出固守成規(guī)的門房形象的挑戰(zhàn)”（Barbery，2006：23）。勒妮從來沒去過理發(fā)店，她覺得理發(fā)師的工作太簡單了，她自己用剪刀就可以完成。她沒有什么衣服，除了工作服外，只有一件被壓在衣柜最里面的婚紗和一件喪袍。然而當勒妮換了發(fā)型，穿上優(yōu)雅的大衣，戴上耳環(huán)，涂了口紅，和小津先生一起出門的時候，公寓樓里的太太們沒有認出來她，還向她問好：“晚安，太太?！辈灰粯拥膬x表就完全足夠改變我們對一個人的印象了。

而富人們?yōu)榱司S持他們的社會地位，在儀表上頗花心思以與自己的身份相配。比如當國會議員的妻子索朗熱·若斯邀請鄰居到家里喝下午茶時，她的表現(xiàn)完全符合上層階級人士該有的模樣。她準備了涂金茶具，拉杜蕾的杏仁小圓餅，當然還有優(yōu)雅的舉止和上流社會的談吐。小津先生外表看起來“比較矮小、瘦弱，臉上布滿皺紋，但輪廓分明”（Barbery，2006：129），他的整個人都散發(fā)出堅定、開朗和熱情。在和勒妮一起慶祝他生日的那天，小津穿了一身西裝，上衣有著黑灰色的軍領和胸飾，腳上是一雙奢華拖鞋似的軟皮便鞋。對儀表的用心可見一斑。

布爾迪厄將貴族們定義為本質主義者，他們將自身的存在看作本質的釋放。他們認為只有當行為表現(xiàn)出差異，將其據以完成的本質永存并發(fā)揚光大時，行為才會有價值?！斑@一本質主義使他們注定要將他們的本質強加給他們的東西強加給自身——‘是貴族就要行為高尚——，向自身要求別人不會向他們要求的東西，向自身證明他們符合他們自身，也就是他們的本質?！保˙ourdieu，1979：34）通過一系列的美容標志，例如需要依靠經濟和文化資本投入的發(fā)型、妝容、胡須或者服裝，我們能總結出又一項社會區(qū)分標志。大眾階級和資產階級對食物和衣服的重視程度是相反的。對大眾階級來說，生存是首要的，而資產階級更多的則是對外在表現(xiàn)的考慮?！懊癖婋A級從服裝中得出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或不如說是功能主義的用途......而中產階級則相反，他們開始考慮穿衣的和化妝的外表......”（Bourdieu，1979：313）勒妮絲毫不注重自己的外表正好符合了這一點。大眾階級的女性往往更缺乏這種意識，她們很少會花費時間、金錢和精力來修飾自己的身體。

三、文化的區(qū)分

主體在空間中的位置是由主體占有資本的總量來決定的。布爾迪厄將資本分為三類：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其中文化資本指的是個體所擁有的文化資源，這與家庭教育密不可分。布爾迪厄在多本著作中分析了生活優(yōu)越家庭的孩子更容易進入高等教育階段的現(xiàn)象，他認為從家庭繼承的文化資本與從學校得來的教育資本密切相關，而學歷在形式上也保證了擁有一種“普遍修養(yǎng)”，學歷越有權威性，修養(yǎng)就越高。

小說中，一個大型企業(yè)的繼承人，公寓樓住戶之一的安托萬·帕利埃向勒妮炫耀他讀了馬克思的書并闡述起了大道理。他甚至沒有想過一個門房是否能聽懂他的話?！皠诳啻蟊娪帜軐︸R克思的著作理解多少呢？他的作品很難理解，用語考究、文風晦澀、論題復雜?！保˙arbery，2006：3）勒妮低語道：“您還是應該讀一讀《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播種欲望的人必會受到壓迫?！彼詾樽约罕┞读耍喾?，安托萬什么都沒察覺到。因為在上層階級的人看來，一個門房是不會讀馬克思的書的，更不用提引用其中的某句話。一個窮婦人應該看的是言情作家芭芭拉·卡特蘭德的書，看她的書“不費勁兒”，即不需要高等教育培養(yǎng)得來的特定理解能力。在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眼中，這些言情小說內容沒有任何價值，因此才更符合大眾階級的品位。一個門房為了內心的升華而讀馬克思？這在統(tǒng)治階級人士看來是不可能的。

但勒妮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隱藏。當小津先生搬來這座公寓樓后，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勒妮的真實內在。羅森太太向勒妮介紹新住戶小津時，小津提到了前房東阿爾登一家。羅森太太說那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勒妮接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薄安恍业募彝ジ饔懈鞯牟恍摇！毙〗蛴闷婀值难凵窨粗⒒卮稹＿@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一本門房不太可能會看的書，更別提記住其中的一句話了。“即便是小人物對這本書很敏感，并且知道這書屬于偉大文學作品中的一部......也萬萬不會參透這高級知識分子才能企及的高深莫測的內涵?！保˙arbery，2006：133）勒妮以為她能再一次被千百年來偏見的力量所掩蓋，但她的貓忽然出現(xiàn)，引起了小津的興趣?！拔矣袃芍回?，我能知道您的這只叫什么嗎？”小津先生問。羅森夫人代替勒妮回答道：“列夫。”列夫·托爾斯泰的列夫。貓的名字印證了小津的猜測。

既然眾人印象中門房不會去讀馬克思或托爾斯泰的書，那么樓中富裕的住戶們又讀什么呢？以若斯一家為例，父親是國會議員，母親是文學博士，大女兒科隆布就讀于巴黎高等師范大學的哲學系，小女兒帕洛瑪12歲就達到了高等師范文科預備班的水平。這是一個又富裕又教育出色的家庭。其中科隆布的碩士論文題目是《論絕對潛力》，她研究了很多關于中世紀哲學，尤其是紀堯姆·奧卡姆的書籍。她母親索朗熱讀過巴爾扎克的全部作品，以把她的女兒與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相比為樂，比如“科隆布，不要擺出蓋爾芒特的樣子”，“我的寶貝，你是真正的桑塞薇里娜”。（Barbery，2006：10）當帕洛瑪看日本漫畫時，她母親覺得她在吸收次文化。這個家庭的父親每天早上都會看半個小時的報紙，像《世界報》、《費加羅報》、《解放報》。為了這三十分鐘，他不得不早起，因為他的時間安排非常緊，這也從側面展現(xiàn)了這個具有優(yōu)秀教養(yǎng)家庭的主人極度的自律。

“文化分裂使每類作品與自己的公眾聯(lián)系在一起?！保˙ourdieu，2006：50）本書中上層階級讀偉大的文學作品被認為是理所應當?shù)?，而下層階級讀馬克思的哲學作品則是無法想象的。事實上，只有當一個人配備了能夠解碼某種文學或藝術作品的能力后，他才會對這些作品產生興趣。而沒有掌握特定解碼能力的讀者和觀眾在面對這些作品時往往會感到陌生和困惑。這就是說與文學藝術作品的相遇沒有什么一見鐘情，全都是以一種認知能力、解碼活動為前提。既然偉大的文學藝術作品不是一種直接的享受，那我們就能明白為什么通常富裕的資產階級比被統(tǒng)治階級能夠更好地理解和鑒賞它們，因為他們有足夠的資本來使自己得到相關的教育?！皼]什么比某種配置、某種才能，以及更罕見地，某種能力，能更嚴格地區(qū)分不同的階級了，這種配置是合法消費合法作品客觀地要求的，這種才能是對某些對象采取一種特有的美學觀點的才能......”（Bourdieu，1979：65）

社會分層與各階級對不同類型作品展現(xiàn)出的興趣是一致的，越偏向于稀有的作品，這個分層越接近由其占有的文化資本所決定的等級地位。而且我們知道可以閱讀稀有作品的能力也與教育水平緊密相關?！笆聦嵣?，那些在文化資本方面最富有的階層傾向于在其子女的教育方面，同時在能夠保持和增加其特定稀缺性的文化方面投入更多。”（Bourdieu，1979：196）通常只有受過良好教育，懂得閱讀間接樂趣的人才會更愿意讀晦澀艱難的哲學經濟書籍，而不是毫不費勁兒的言情小說。所以當安托萬讀馬克思的書時，人們覺得很正常，因為他曾經就讀于巴黎政治學院。而一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門房是不應該覬覦那些偉大作品的。

除了文學作品之外，報紙是又一個可以幫助我們區(qū)別社會分層的因素。閱讀全國性報紙，尤其是最合法的報紙，與教育程度也有很大相關性，其閱讀幾率隨著學校教育資本的增加而增加，特別是對于《世界報》和《費加羅報》而言（它們的讀者大多是擁有高學歷的人）。“學歷大大有助于引起這種感覺——有充分權利隸屬于合法的政治和文化空間，而有權利和義務閱讀一份合法報紙的感覺就屬于這種感覺?！保˙ourdieu，1979：706）所以帕洛瑪?shù)母赣H，一位國會議員，每天早上都要閱讀全國性的合法報刊就成了統(tǒng)治階級家庭中的日常場景。讀物的選擇因此也構成了階級的區(qū)分。

四、結語

妙莉葉·芭貝里通過對勒妮和公寓樓中形形色色住戶的描寫反映了當代社會現(xiàn)實，其中之一便是社會學家長久以來關心的階級分層問題。她從日常實踐的多個方面表現(xiàn)了階級之間的具體差異，而這些差異使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界線更加明晰。布爾迪厄認為，趣味和慣習是一種象征權力的符號，各個階級通過這種符號來維持自己在社會空間中的相對位置。它們同時也是階級區(qū)分的手段。通過對《刺猬的優(yōu)雅》中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空間、外表和文化之間差異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的符號不僅代表不同的階級品位，而且具有區(qū)分階級的現(xiàn)實意義。通過塑造勒妮這個人物，作者似乎是想表達階級區(qū)隔也是可以打破的。然而悲劇的結尾終是提醒我們，階級之間的界線難以跨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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